十一 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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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棺材那独眼人一进门就气呼呼地说:“也太不讲理了,你妈妈那人!”
方云汉和杜若都感到奇怪,虽然他俩都认识这个人,他是古槐村的赵木匠,但很少打过交道。今天他忽然闯进来,而且火气如此之胜,这叫他们摸不着头脑。但是既然这样来了,肯定是有因由的。于是云汉问道:“赵大爷,你有什么事吗?怎么生这么大气?”
杜若找一个矮板凳叫赵木匠坐下,劝他静一静心,不要生气。谁知他不坐,只是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平儿停止了跳舞,用恐惧的目光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杜若的母亲怕孩子害怕,便带上平儿出去了。
“你想,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吗?多少年了?到现在还是那个态度?我跟你爸爸打年幼就相好啊,没想到挨了他这一下子!我真是倒霉呀!这一回我是怎么也不会算完的。”赵木匠又说,一只眼睛里喷出愤怒的火焰。
到现在方云汉和杜若还没有明白赵木匠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火。于是,杜若委婉地问道:“您跟我公公有什么矛盾吗?”
“我本来跟他的关系不错,可是他两口子做的事太不近人情了,叫我实在不能忍受啊。”
“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能帮着解决就帮着解决。”方云汉有点不耐烦了。
“不是帮不帮的问题。自古道,父债子还。你爸爸不还我钱,那就只好叫你还了。你不是补了3500块钱的冤狱费吗?这么多钱,你留着做什么?向您奶奶表一表孝心吧?”独眼人又说,一面坐下掏出烟袋来点火抽烟。
“你说什么,大爷?”坠入五里雾中的方云汉急问,“什么债?3500块钱是谁说的?”
“什么钱?还不是你奶奶花的钱?”
方云汉上火了:“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奶奶死了好几年了,怎么花你的钱呢?3500块钱也是凭空造出来的!”
“那是你妈妈说的,要捏造也是她捏造的。就算是捏造,你发冤狱费的事可不是捏造吧?”独眼人当仁不让。
杜若见二人的态度都不冷静,便劝丈夫道:“云汉,你态度好一点不行吗?赵大爷不会胡来的。肯定是平儿她爷爷干了什么对不起大爷的事。”
“就算他有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也应该找他呀,怎么找到我们身上来了?我奶奶一辈子走得正,坐得直,什么时候花过你的钱来?再说,她已经是死去的人了。”
“这个理怎么讲?父债子还,父债子还,我还是那句话。你爸爸赖着不还账,你也这么耍赖?今天你不还钱,我可不是好惹的!”独眼木匠勃然大怒,蓦的站了起来,往后撤了一步,一双手朝右肩上方抡了起来,好像要用刀砍人似的,独眼里朝着方云汉喷出凶狠的光。
方云汉也做好了决斗的准备,攥好拳头,准备迎击。他据理力争道:“你到现在还没有说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算有钱能给你吗?”
杜若急了,狠狠地皱一下眉头,然后上前把云汉推到一旁,对独眼木匠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云汉的爸爸花了你的钱,你叫云汉还上?”
“是,是这个意思。”独眼木匠说,抽了一口旱烟。
“是不是,他借了你的钱,花到俺奶奶身上了?”杜若进一步问道。
“是的,还是侄媳妇聪明。”赵木匠气小些了。
“是不是云汉的爸爸用你的钱买了东西给俺奶奶吃了?”杜若又问。
“不是。”
“是什么?”
“是棺材!”独眼木匠回答,声音好像用铁锤砸了三下铁钉,煤油灯的灯头也摇曳了两下。。
“我奶奶的棺材?这……”方云汉明白了。此刻,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羞耻感。三年半了,奶奶在九泉之下还没有闭上眼睛啊?原因是她的棺材是欠着人家的!
“多少钱?”云汉问道。
“100块。棺材是榆木的,二寸的。当时你奶奶死了,急用,你爸爸叫我给做的,材料、人工都是我的。”独眼木匠说。
方云汉的火气因为失理一下子消下去了。是呀,欠人家的债,还有什么可为自己辩护的!
“我爸爸是怎么跟你说的?”云汉又说,“我可是已经把冤狱费分给他了。”
“那我就不管了。他说你这一次补了3500块钱,叫我跟你要棺材费。”
“是这么回事呀。”杜若在一旁插嘴道,一面望一望云汉。见他那愁苦的样子,心里一阵难受。现在,在他们手里的冤狱费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有缝纫机和自行车这两样东西。而公婆又把这笔帐转嫁到他们的头上,这叫他们到哪里弄到钱来还帐呀。
屋子里的空气沉默起来了,光线好像也暗淡了许多。赵木匠叭嗒叭嗒地抽烟,不时地望望方云汉,期望他能够马上回答。
方云汉的额头拧成一个疙瘩,在昏暗的煤油灯光里显得十分难看。一向他自比项羽,是因为他的性格跟项羽有些相似,命运也有些相同。他自己也许没有意识到,项羽还有一个弱点,就是脸皮太薄。而方云汉在这一点上是跟他最相似的了。因为脸皮薄,他才形成了这种“小不忍”的弱点,也才有他曲折的人生道路。他本以为,自己好不容易从监狱里熬出来,可以自由自在,不再受任何人的欺侮,可以像陶渊明一样过上如诗如画的田园生活。但是命运偏偏不让他这样,他的人格尊严仍然受到亵渎。而亵渎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母。这件事情要是叫社会上的人知道了,他的脸往哪里放!
眼前的这件事是无法回避的。他必须给赵木匠一个合适的答复,否则他就成了一个不讲道理的赖皮了。
他的脑子在急剧地活动。独眼木匠的一只眼睛不住地向他投去威逼的目光。实际上这人也不是好惹的,据说旧社会他曾经用刀砍死过好几个土匪。如果发生冲突,方云汉将在名声上一败涂地,比那一次他当反革命还要厉害。
“这样吧,我跟我父母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用我给他的钱来还。我给了他500块,现在我是没有钱了,只有一台缝纫机和一辆自行车。”
方云汉终于表了态。
“你用什么钱来还我不管,只要还我棺材钱就行。”赵木匠问,独眼里射出一道坚定的光。这道光表示,他要不到钱决不罢休。

“明天吧。”云汉没有把握地回答道。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方云汉只好这么说。
赵木匠走了。屋子里的灯光更加暗淡了。方云汉用双手抱住头不说话。杜若坐在床上咬了一会儿嘴唇,掉下几滴眼泪来。
“云汉,”她猛然间抹掉泪水,来到云汉身边,安慰他说:“我这样想,最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我们最大的胜利就是有了自由,别的都是小事。也怪咱自己没有计划,一上来就买了自行车和缝纫机,平时往外发送的也太多——当然有一些人该帮就得帮。”
方云汉用拳头狠狠地捶了几下脑袋。他自己也许没有注意到,人们都鄙视的可怜虫什么样子,他现在就是什么样子。多少年来,他一直崇拜英雄,崇拜强者,他看不起那些向隅而泣的可怜虫,但是,他没有想到,“可怜虫”和“弱者”的标签最终还是贴在了自己的脸上。怪不得人们总是看不起自己,原来自己本来就不是一个好汉呀。
也许,世界上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在家务事上也是些无能为力的弱者吧?
“云汉,你也不要这么愁眉苦脸了。你老是以大丈夫男子汉标榜自己,那你今天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呢?”杜若终于笑起来,她故意刺激云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嫁给你吗?人家都说,你不是白马王子,可是我却爱上了你。”
云汉摇了摇头。
“当时我看中你,就是觉得你有英雄好汉的气质呀。人家说,美女爱英雄。我就是这种女子。美女和英雄天生是相配的两种人。你说是吧?”杜若说,一面用两只纤手抱住云汉的头摇了两下。
杜若终于把自己的两只手放了下来,忍不住笑了。
“英雄,就得有点英雄的气概呀。你怎么就叫这点小事难住了呢?”杜若嬉笑着说。
方云汉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杜若,那是一张美丽善良的脸。他在学生时代曾经把她比作女神,那时她更多的是由于外表的美丽使他陶醉,使他产生幻想和想象。而现在呢,他不仅美丽,而且更多地显现出慈善的本性。她没有逼迫他,而是安慰他,这是怎样的一种胸怀啊。但是我不能因为她的善良就让她过分地忍耐。明天我将劝说爸爸妈妈,让他们把棺材钱先还给赵木匠,等以后自己挣了钱再说。
杜若的母亲和平儿回来了。杜若装出一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母亲问她来人是做什么的,她也没有如实回答。平儿不懂事,还嚷着要爸爸给她买个大布娃娃。
当夜,杜若和她的母亲,加上平儿睡在床上,云汉睡在铺有干草的地上。平儿直嚷床太窄了,挤得慌。云汉听着孩子的抗议,心里很不是滋味。啊,衣食住行,缺少一样也不行,什么时候盖起新房子呢?
他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好觉。
第二天早晨,他便来到她父母那边。此时只有周月英在院子里,方本善还在床上睡大觉,两个妹妹都下地干活去了。
周月英近来脾气好多了。她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但是一想到那3500块,她立刻觉得吃了大亏。此时她正在懊悔当时对儿子让了步,不如追到底,那样或许还可以得一点。云汉的到来,正符合她的心意,就好像财神进了门似的。她决心再从儿子的腰包里攫取一些金钱。
然而方云汉却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幻想父亲和母亲能够同意把奶奶的棺材钱还上,免得叫人家笑话。
“妈妈,我……想跟你商议一件事。”云汉有点心虚地对他的母亲说,一面找个板凳坐下。
“什么事?你说就是了。我好像不是你妈妈似的。”正在切地瓜秧的周月英停了手里的活儿,向儿子转过头说。
方云汉不能再吞吞吐吐了。“昨天晚上,古槐村的赵木匠是不是来过?”他说。
“来过。怎么了啦?”周月英说。
方云汉把赵木匠叫他还奶奶的棺材钱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然后张着嘴望着她母亲那张难看的脸,看那上面有什么风云变幻。
“你的意思是不是叫俺还你奶奶的棺材钱?”
“……”
“那你就别想了。你想,你打小你奶奶疼你,就像疼什么似的。你替她买一个棺材,也算是你的一片孝心。您奶奶在阴间听说了,一定很高兴。”周月英似笑非笑地说。这种笑容,如果出现在那种善良的女人脸上,也许是和谐的象征,可是它偏偏出现在周月英这一张从来不笑的铁青色的脸上,这就叫人害怕了。
“妈妈,你……”云汉气得嘴唇发抖。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周月英脸上的那点笑影立刻消失了。这是那种可以用自己的专横压倒一切的女人,不管是谁,在她眼里都是可怜虫、草包。她会利用各种手段,例如撒泼、辱骂之类将对方战败。
“我没有那么说。”方云汉不得不口气硬一点了,“我是跟你商量到底怎么办。我这会儿手里一个钱也没有了,你能不能从我给你的钱里面拿出100块还给赵木匠,省得他到处败坏咱们的名誉。”
“你说什么?你一个钱也没有了?你这话说给谁听?人家谁不说你这一次补了3500块钱呢?不说这钱,就是按你说的,1000块,你就是吃,也不会一口把那么多钱吞了!”周月英直起脖子,对着儿子就是一阵射击。“你怕败坏声誉,俺可不怕败坏。再说也影响不了俺的声誉。全县的人都知道你补了冤狱费,成了有钱的人。你连你奶奶的棺材钱都不还,你不成了臭狗屎了?”
“我……这……”方云汉那舌战群儒的口才,那盖世的豪气,此时全化为零了。现在剩下的,还是那个自幼被她的妈妈叫做灾星的赖生。他气得心肺都要炸了,但是他不能发作,因为这是他的妈妈呀。他现在已经是结婚的人了。如果他没有理智,是会把家庭关系搞乱的。
面对这样伶牙俐齿硬心肠的母亲,方云汉简直想一头撞死在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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