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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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临大地,天气一天暖和过一天,百花争相绽放。
萧玉檀自从被赵燕如点醒了,于戏上更加圆融自如,一双妙目,像勾着看客的心,随着戏中的情节,跌荡起伏。
有一点名气了,打茶围[19]、叫条子[20]的人更是多起来,但是萧玉檀只觉得厌烦,轻易不肯陪酒,实在得罪不起的客人,方才露面,不过面上总是冷冷的,不肯巴结。
师父孙鸣玉自从上次那件事情以后,就对他不管不问,见他冷落客人,也不说他半句。
这样的性子,要换了别人,早得罪了无数客人,但是萧玉檀却被一帮客人称赞“品性高洁”,更加赏识,也不知道是他的运气还是晦气。
他两个师弟虽然也有些名气,但远及不上他。
随着天气暖了,孙鸣玉却生起病来,一日沉重过一日。
虽然师父近来待他很是冷淡,但是毕竟有多年的师徒情分,萧玉檀每天都要去问安,下了戏,还要亲自到他床前去侍侯,不辞劳苦。
下人们背后都赞他的孝心,孙鸣玉听见了,冷笑一声,对萧玉檀仍没有好脸色,也不赶他,他来侍侯便安心受了,只是轻易不肯和他说话。
萧玉檀知道师父心里还是怪他,也不恼。
背地里问了大夫,说孙鸣玉身体虚弱,都是坏在大烟上头。这大烟是不能再抽了,但也不能马上戒,怕他羸弱受不住,只能劝着他逐渐减了量,配合着吃药,慢慢的戒了。
于是萧玉檀一见孙鸣玉抽烟就劝,还叫师弟们和下人跟着一起劝。
孙鸣玉自己也知道大烟不好,只是离不了。
一日萧玉檀唱戏回来,走到孙鸣玉门口,闻到房中浓郁的药气中混合了一股子甜腻的味道,就在门口站住了,说:“玉檀给师父请安。”
孙鸣玉没应声。
萧玉檀从小就有个毛病,一闻到大烟的味道就要作呕的,屡试不爽,因此孙鸣玉抽烟的时候从来不叫他侍侯,即使要回话,也只是让他远远站在房门口说。
萧玉檀走到门口,已经觉得味道难以忍受,一阵一阵的反胃起来,掏出手帕捂住口鼻忍住了,探头向屋里看去,见春儿在房里侍侯,就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叫他劝着孙鸣玉,管着他的烟量。
春儿轻轻点头,示意知道了。
孙鸣玉见了,心里明白,把手里的烟枪在桌子上磕了磕,说:“有什么话就明说了吧,眉来眼去的,你们不累,我看着还累。”
萧玉檀听了倒有些诧异,孙鸣玉已经和他冷淡多时,听这话,倒有些服软的意思,忙说:“师父既然知道徒弟的心,还请爱惜自个的身体,就算是疼徒弟了。”
孙鸣玉向他看去,但是眼前隔着一层烟雾,看什么都是朦胧的,幽幽的说:“我知道你们不爱我碰这个,可我没了它,日子过不了。我是不成的了,这师父当得不称职,给你们做了个坏榜样。你记着,也告诉你两个师弟,把我作个前车之鉴,将来别学我。”
萧玉檀听孙鸣玉的话头,竟然有些不祥的预兆,暗暗心惊,只得说:“师父您好好修养,慢慢的也就好了,别想太多。”
孙鸣玉一笑,也不说话,挥手让萧玉檀去了。
过了几天,一件事情落到头上,让萧玉檀不祥的预感竟然成了真。
追根溯源,这事情的源头还要着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是登春班的当家旦角,名叫花飞珠。
这花飞珠比孙鸣玉小着两岁,却算是同辈。
一个在登春班,一个在锦和班,并称京城梨园的双璧,一时瑜亮,谁也压不下谁去。
花飞珠心气很高,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思,总想着要胜过孙鸣玉才好。
正巧有次,一班文人嚷嚷着要拟一个梨园花谱,给当时的名伶们排个高低,正中花飞珠的下怀,下了战书要与孙鸣玉打对台[21],争那花谱状元的位置。
孙鸣玉本是个高傲脾气,见了他的战书,冷笑两声也就丢开去,可是班主正想趁着这个由头把孙鸣玉本来就在云尖上的声价再托一托,不相上下哪里比得上独一无二呢,于是做主替他答应下来。
京城的戏班子很多,多年以来,也形成了一些默契,那些有名的戏班子,若是你家的头牌今天有戏,我就把自己的当家排在明天,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才不至于分薄了客人。因为客人少有只爱一家的,若是两家都爱,也不妨碍他两处捧场。
戏班子里当家的头牌,轻易不肯互相打对台的,赢了固然得罪人,要是输了,全京城传遍,更是没脸见人了。
孙鸣玉既然答应下来,为了不丢了自己的脸面,也只好抖擞起十二分精神应战。
这年暮春,孙鸣玉一连几天在太和园演全本的《长生殿》,同时,花飞珠在丹桂园演全本的《牡丹亭》。
倾城的贵妃与娇媚的丽娘,棋逢对手。
一颦一笑,化作刀枪剑戟。
丝竹声声,都是看不见的硝烟。
最终,这一战,是孙鸣玉胜了。
当时的光景,萧玉檀是没见着,只是听师父的熟客提起过,赞叹不已,说是京城的街道都半空,人都跑到戏园子里面去了,当时孙鸣玉唱戏的太和园,挤得水泄不通,把大门都挤垮了,伤了好几个人,当年那花谱状元的名头,自然也没有落到别家。

到得最后一天,花飞珠的丹桂园十分冷落,听说他见了座中看客寥寥,忍着眼泪唱完了,下了台就失声痛哭起来,大病一场,几乎送掉性命。
这还不算,更苦的还在后头,虽然颜面扫地,但既然没有病死,日子总还是要过,花飞珠过得两月,终于忍着羞辱出来见人,可是脸上鲜有欢容,直到现在,只要一听到别人提当年的事情,还要掉眼泪的。
就这样,花飞珠与孙鸣玉落下了解不开的仇怨。
花飞珠有一个相好,叫许世昌,本是在外地做官,每次进京都要来看他。同时却又看上了孙鸣玉,孙鸣玉见他惯会溜须拍马,讨好上司,因此鄙薄他的人品,不肯和他来往。许世昌见鸣玉自有一帮有权势的熟客捧着,自己在京中又没有什么势力,便没有法子。
如此平安了好几年。
可是最近这许世昌不知道祖上烧了什么高香,得了个大功劳,调入京中,做了个当朝一品。
他得了富贵,又想起孙鸣玉来,其实这个时候梨园中早就新人辈出,只是他从前受过孙鸣玉的气,觉得丢了面子,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好,就总想着鸣玉,丢不下。
许世昌有一次在花飞珠面前露了这个口风。花飞珠本来就对孙鸣玉心怀怨恨,听了这个,更勾起他的恨来,就在许世昌面前吹了许多枕头风,挑拨离间,又出了个主意,让许世昌叫锦和班到家里唱堂会,专门点了孙鸣玉一出戏,想着法子羞辱他。
花飞珠见孙鸣玉宣称从来不唱粉戏,仿佛和时下一帮专门媚人的戏子划下无形的界限,恨他自恃清高,就撺掇着许世昌点了孙鸣玉,一定要他唱《双麒麟》[22]。
这个消息从锦和班传到度香堂,不啻于晴天霹雳。
“这事可是真的么?”
萧玉檀拧着手,心里很是惊慌,面上却总算还维持着镇定。
“要是假的,我犯得着巴巴的跑过来告诉你吗?”赵燕如刚得了消息就赶到度香堂。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玉檀见赵燕如额头上有汗,心里很感激,但是更担心师父,“唱什么且不说,师父病成这样,怎么还能上台呢,班主居然也能答应?”
“那许大人刚升了官,正是朝廷里头等的红人,一帮官老爷,十个里倒有八个要去巴结他,我们一个小小的戏班子,怎么得罪得起?”
萧玉檀听了,心中更是忧愁,只得说:“请你替我去劝劝班主,先不要把这个事情告诉师父,我们再想想办法,或许还有转机。就算万一无可挽回了,师父晚知道一天,也少受一天的忧愁。”
“好,我也不拖延,现在就去帮你说。”赵燕如站起身来就要走。
萧玉檀见他椅子还未坐热又要奔波,外面日头又毒辣,很感激,连连道“劳烦了”,哪知道赵燕如却皱眉说:“你再这样客气,就是与我生分了。”
萧玉檀心绪正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楞住了。
赵燕如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太担心,我尽量帮你。”说罢深深看了他一眼,方去了。
萧玉檀感觉到赵燕如最后的眼神有些不寻常,可是心里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怎么帮师父逃过这场戏,其他不紧要的,也就丢到了脑后,不去想它。
他想了一回,竟然是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就算告诉了两个师弟,也只不过多两个担心的人,没有半点用处,只好命人备了车,出门去了杜府,递了名贴求见杜子云,只盼他能看在和师父多年的情分上,伸出援手。
[19]打茶围
就是到相公堂子里聊天喝茶,相公提供“陪聊”服务。
《梦华琐簿》:“入伎馆闲游者,曰‘打茶围’。赴诸伶家闲话者,亦曰‘打茶围’。”
[20]叫条子
客人在宴会酒席或者其他娱乐活动中,叫伶人去陪酒,按当时的惯例是写一张字条叫人送到堂子里,所以叫“叫条子”,伶人应召前去,叫“赶条子”或者“出条子”。
《清裨类钞》:客饮于旗亭,召伶侑酒曰“叫条子”,伶之应召曰“赶条子”。
无论是打茶围还是叫条子,当然都是要给钱的,当时的相公基本都提供这两项服务,就是陪聊和陪酒,但是陪睡就未必了。
[21]对台
打对台,也叫对台戏,就是水平不相上下的演员或者剧团,在同一时期、相近的地点,演出相同或者相近的剧目,一争高低。例如梅兰芳就曾经和程砚秋打过对台。
[22]《双麒麟》
是一出当时有名的粉戏,具体内容讲什么找不到资料了。
《燕兰小谱》:“……究未若银儿之《双麒麟》,裸裎揭帐令人如观大体双也。未演之前,场上先设帷榻花亭,如结青庐以待新妇者,使年少神驰目瞤,罔念作狂,**之习,伊胡底欤?”
证明演这出戏是得脱衣服的,算是当时的“三级片”,我猜想,全脱倒也未必,毕竟旦角扮演的是女子,脱光了就不像了,但至少也得是半裸,露出肩膀、背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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