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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
一辆灰扑扑的驴车驶进八大胡同,和周围鲜明的车马一比,跟土包子进城似的寒酸。拉车的老驴毛皮斑驳,也不顾路人的侧目,不紧不慢的溜达着,陈旧的蓝土布车帘子撩开一道细缝,露出一张少女的面庞来。
少女敬畏的看着胡同里一扇扇油亮的乌漆门,惊叹不已,进出的仆役衣服都比她身上的鲜亮得多,那门上面都挂着一块块镂金的牌子,不过她不认识字,看不懂。
“嬷嬷,好气派的房子啊,住的都是些老爷吧?”
车里除了少女,还坐了个面相精明的老妇,她在这八大胡同里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次,里头的底细再清楚不过了,轻蔑的笑笑说:“什么老爷呀,这里住的都是些相公。”
“相公……”
少女迷惑了,虽然她不是很明白什么叫相公,但是从老妇人轻蔑的语气中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既然相公能住得起这么好的房子,一定很富有,怎么还会被人看不起呢?
老妇话出了口,又感觉出不对来,赶紧嘱咐:“你等会去的也是一家相公堂子。那主子可是京城里头号的红人,能进去侍侯是你的福气,但是那里头规矩大,你进去了,可千万别乱说话,尤其别胡说什么相公长、相公短的。你本来就是乡下来的,要胡乱说话,更要叫人看不起了。”
少女仍是糊里糊涂的,可也不敢问,喏喏的答应了。
吱呀一声,驴车停住了。
老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外头有人在骂:“懂不懂规矩的,赶紧把你这破车弄走,别挡在我们堂子门口,晦气!”
老妇赶紧伸出头去一看,暗叫不好,赔着笑说:“对不住了,赶车的头一回来不懂规矩,我们马上走。”
一见是她,门房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原来是你。我说魏婆子你也不是头一次来了,怎么能叫这样的破车停在正门口?这里进出的都是老爷,见了你这破车,多倒胃口。”
魏婆子把赶车的骂了几句,笑容满面说:“是了是了,从小门进,我知道的,马上走。”
门房不耐烦的挥手,“快走,胡奶奶等着你呢,别叫她久等了。”
魏婆子唯唯诺诺的应了,打发车夫绕了个圈子,转到凤鸣堂的后门,带着少女下了车,上去扣门。
少女畏缩的躲在她身后,见一个仆妇过来开了门,魏婆子上去和她说了几句,从怀里掏出一串钱来塞在那仆妇手里,少女看见了,差点叫起来,那串钱够她一家人吃半个月的了。
仆妇捏了捏手里的钱,似乎很满意,领了魏婆子和少女进去了。
少女紧紧跟在魏婆子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好漂亮的庭院,好雅致的回廊,这样气派的房子她只在画片上见过。
一想到自己以后要生活在这样好的房子里面,少女不由得兴奋起来,离家的悲伤和担忧也不禁减轻了几分。
走到一间简洁舒适的房间,少女看见正中炕上坐了个大脚女人,看着比魏婆子年轻,一付干练的样子。
魏婆子上去巴结的招呼,寒暄一阵,说起正事来,“胡奶奶,我带来了,就是这个姑娘,你看可还过得去?”
妇人拉过少女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的点点头。
“你可和她父母说清楚了,卖的是死契,愿意不愿意?”
魏婆子急忙说:“当然愿意的,她家里饭都吃不饱,能进得这里的门算是一步登天了。”
妇人看来是个极干脆的人,没说几句,就给了魏婆子钱,接过了少女的卖身契。
魏婆子笑逐颜开,千恩万谢的去了。
少女见她出去了,突然恐慌起来,忍不住追了两步,被妇人拉住了。
“进了这个门,就是这里的人了,没有后悔药吃的。”
少女悲从中来,转过身去擦掉眼泪。
“我姓胡,这堂子后院里都归我管着,你以后叫我胡嬷嬷吧。”胡嬷嬷淡淡的扫了少女一眼,“刚才你还不是这里的人,我不好说你,现在你已经是了,我也就不客气了——头一件事,马上把你脚上的高底鞋换了!外头我们管不着,但是在我们堂子里,女人都不许穿高底鞋子。”
少女惊慌的缩了缩脚。
她是裹了脚的,一双金莲,不满四寸。脚上一双大红色的鸳鸯绣花鞋,是她亲手绣的,费了多少工夫。本来一心想出嫁的时候穿,可家里穷,没奈何把她卖了,她哭了一场,狠了心把这双心爱的鞋子穿上走出了家门,虽然悲伤,但未尝没有少女怀春的意思。没想到进来头一句就要她把鞋子换掉,以后也不许再穿。
“为什么?”少女很不情愿,小声问了一句。
胡嬷嬷沉下脸来
“不为什么,爷忌讳这个。爷赏你饭吃,你就得依照爷的规矩办。一个是大烟,一个是高底鞋,都不许出现在凤鸣堂里头。”
少女鼻子一酸,眼泪又下来了。
胡嬷嬷却不管,她是个雷厉风行的,马上就叫人拿了一双鞋子过来,丢在她脚边。
少女委屈的脱下自己美丽的大红绣花鞋,不情不愿穿上了那双丑陋的黑色平底鞋,然后爱惜的把自己的红鞋子拍干净了,收到随身的小包裹里面。
胡嬷嬷又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没什么毛病了,又吩咐了几句,才领了出去。
又不知走过几条走廊,少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房子,只觉得转得头都晕了,才走到一个小厅外面。这厅和刚才胡嬷嬷那里又不一样,精致雅洁,不多的几件摆设错落有致,古朴典雅。
一个俊秀的小厮进去禀报了,才出来叫他们进去。
少女想起路上魏婆子交代过,这里的规矩大,忙低了头,亦步亦趋的跟着胡嬷嬷进去。
她不敢抬头,只听见一个声音说:“就这个丫头?”
少女听得呆住了,没想到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清亮绵柔,一入耳就直往心里钻,不知道什么人能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胡嬷嬷恭敬的答:“是了,要安置在爷房里的,您看看满意不满意?”
“我都说了不要了,有夏儿侍侯就行了。”
“夏儿毕竟是男孩子,哪里有女孩儿细心呢。”
“……既然嬷嬷这样说,也罢了——叫什么名字?”
少女正在发呆,感觉胡嬷嬷捅了她一下,“爷问你话!”
她惊慌的抬起头来,就看到厅堂正中坐了个年轻男子,乌发雪肤黑衣,一点杂色都没有,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
好俊俏的人啊。
少女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低下头去,小声的呢喃:“我……叫红香。”
年轻男子轻柔的声音说:“这名字也还凑合,就不改了。”
红香感觉胡嬷嬷又捅了她一下,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幸好还机灵,赶紧说:“多谢爷。”
“行了,”男子站起来,“以后你听胡嬷嬷的吩咐。”
说完就走了出去。
红香这才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盯着他修长的背影,看得痴了。
萧玉檀走出小厅没两步,就看见春儿匆匆走过来说:“爷,周贵带了他儿子来见您。”
萧玉檀失笑,“行啊,刚进来一个,又一个,都凑一起了,正好一起见了吧。”
抬腿正要往外走,却看见春儿伸头探脑的往厅里看,有些好奇,顺着他的眼神往一看,不禁笑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春儿的脸顿时红了,讷讷的说:“爷取笑了。”
萧玉檀鼓励的拍拍他的肩膀,“别害臊,尽管上吧,如果她也愿意,我就把她配给你。”
“那怎么成,”春儿急忙摇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胡嬷嬷会骂死我的。”
他心知肚明,这个女孩子,胡嬷嬷是买来侍侯萧玉檀的,如果合适了,就要收在房里。
萧玉檀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我说不要呢,胡嬷嬷非要。我爹既然把我卖进了堂子,就没打着要我传宗接代的念头。”
他突然又一笑,瞬间如冰消雪融、百花绽放,素洁的容颜中透出冷冷的妩媚。
“就算我想,六爷怕也不答应呢。”
又在春儿肩膀上一拍,“你和那女孩倒是般配的,尽管去吧。”
不再回头,向正厅走去。
周贵在凤鸣堂还叫度香堂的时候,就在这里做事了,连萧玉檀都要给他三分面子的,现在他提出要送自己的小儿子进来,萧玉檀自然要认真考虑。

一见萧玉檀走进来,周贵连忙拉了一把坐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一起站起来。
“爷。”
萧玉檀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在首座上坐了,立刻有小厮端上茶来,也端给了周贵父子俩。
周贵不自在的笑笑:“哟,明明是自家人,还倒什么茶,真当我是外人看了。”
萧玉檀呷了口茶,微笑道:“虽然是自家人,但是今天讲的是正经事,上杯茶也是应该的。”
定睛看周贵身边的那个孩子,**岁的样子,细高个儿,两颊有几颗白麻子,面容倒还清秀,却也不是什么顶尖的。
心里有了数,萧玉檀又等了一阵,才开口说:“你今天开了这个口,我也不得不问问,你这做爹的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送儿子来唱戏?”
周贵坐正了身子答:“小的从前穷得几乎连饭都吃不上,幸亏祖上烧了高香,被前头老当家收下了,才过上安稳日子,如今在当家手里,堂子是一天比一天兴旺了——我说句实话,看了眼馋,才想着送小儿子来跟您学戏。”
萧玉檀倒不料他这么坦白,只是,相公的生活,外头看着风光,里头的苦楚呢,又有几个人真的知道?
“你可想好了,唱戏不是什么好出息。”
“早想好了,”周贵恭谨的说,“我说的话要是不中听,爷尽管掌我的嘴——如今这世道,笑贫不笑娼,甭管钱怎么来的,有钱就是爷!您看,要是这小子今天能拜在您门下,我这做爹的倒立马就要改口叫他少爷,这难道不是福气?”
萧玉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笑贫不笑娼?
怕的只是,优不如娼。
娼妓青春不再,还可以“老大嫁作商人妇”。优伶呢?除了极少数运气好的跳出樊笼改了行,绝大多数都只有一条路走——收徒弟,教戏,一代传一代,像一个死结,没有出路。
萧玉檀凝视那孩子,“你呢,说实话,愿不愿意唱戏?”
“愿意。”
“为什么?”
周贵着急了,生怕儿子答错,拼命的使眼色,那孩子却没看父亲,一双明亮的眼睛充满羡慕的盯着萧玉檀,倒不胆怯,张口就说:“因为我想像爷一样,有大房子住,有很多下人使唤,有金有银,台上台下的被人捧着。”
萧玉檀笑不出来了,怔怔的看着这个孩子,他倒从来没想过,相公的生活竟然还这样受人羡慕?
半晌才说:“你想要房子下人,可想过要付出什么代价?”
“想过,”孩子清脆的答,“进了爷的门,任打任骂,打死无论。”
这孩子倒是个有心机的,恐怕适合吃这行饭吧,况且徒弟也是迟早要收的。
萧玉檀暗自叹了口气,“这样,那我就收下了,不过虽然是自己人,文书还是要立的。”
“当然当然。”周贵满脸带笑,心满意足。
“立字人周贵,愿将亲生子周小三(师赐艺名周素云)送在萧玉檀相公门下为徒,学期十年。从师习艺期间,严守师训,若有违犯,打死勿论。天灾**,车轧马踏,投河觅井,悬梁自尽,各听天命,与师无涉……”
白纸黑字,一纸文书断情断义,又一个孩子蹒跚的走进了这个蒙昧的世界,看不见未来。
梨园深似海,甘苦少人知。
“松腰、松腰!绷那么紧干什么,硬得跟木桩子似的。”
院子里,萧玉檀坐着,小素云站着;萧玉檀骂着,小素云练着。
把光阴往前推移个六七年,在这个院子里也是同样的光景,孙鸣玉坐着,萧玉檀站着;孙鸣玉骂着,萧玉檀练着……
好象一切都没有变,实际上一切都变了,院子角落里那株梅花那年刚刚种下去,现在却已经枝繁叶茂了。
看着面前的小素云,萧玉檀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但是眼角觑到面前僵硬的身段,立刻回过神来,抄起身边放的长棍子挥过去。
“叫你松腰,怎么还那么板,一点也不柔软。”
素云腰上挨了一棍子,吃痛,紧绷的腰身倒真的松下来,可心仍然提着,不敢放松,眼随腰走,一个云手,搭腕,眼神向下瞅着脚尖前方,这是哀怨的思索,谁知女儿心事。
动作还是生生的,却也显出青涩的妩媚来。
在角落里徘徊了半天的红香终于找到个空子,怯怯的走过去给萧玉檀把茶水添上,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爷,请用茶。”
茶壶用棉套子裹着,她还是怕茶凉了,一直紧紧的抱在怀里,淡黄的茶汤斟出来的时候还带着袅袅的热气。
可萧玉檀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徒弟身上,看也没看她一眼,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少女的期盼落了空,垂着头,只敢从颤动的睫毛下面闪烁的流露出一点点委屈和埋怨——这也是哀怨的思索,这不用练,是天然的本性。
可唱戏没有女人的份,这少女的娇媚,无师自通的不稀罕,苦练出来的才金贵。可苦练归苦练了,还不能让人看出辛苦来,回眸抛袖倚桌凭栏间只能见浑然天成的婉媚。
小素云青涩的打着拍子,唱那些他不明了的女儿闺怨。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萧玉檀听着,眉头却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行了,我唱,你听!”
于是便站起身来抖开折扇唱起来: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苏静言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远远的就认出是师兄的声音,走近了,看到萧玉檀唱着,眉间尽是郁郁,看得他难过起来。
寂寞的杜丽娘怎能无人陪伴,孤零零的独立小庭深院?
匆忙间手上也没有团扇,就从衣襟里扯下一块手帕捏在手里,满面笑容迎上去,娇俏的招手,脆生生的念:
“小姐,随我来呀!”
萧玉檀沉郁的眼中猛的映入他的笑容,也不禁露出一抹微笑。顾及女儿家的矜持,羞答答,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欲行又止,但是见了这可人的春景,心中喜爱,终于羞怯的缓缓行去。
两个身影在院子中间交汇,眼波流转,身段圆融,且舞且歌,配合得天衣无缝:
“啊,小姐,这是青山。”
“遍青山……”
“这是杜鹃花。”
“啼红了杜鹃……”
“那是荼蘼架。”
“荼蘼外烟丝醉软。”
伶俐的“春香”不断指点景致,只盼能冲淡小姐心中的愁闷,眼看小姐脸上有了喜色,自己也高兴起来,不知怎的,嘴里就溜出一句:
“是花都开,只有那牡丹花还早呢。”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就怕这不经心的一句,又勾起小姐的感伤来。
果然,“杜丽娘”刚刚展开的眉头又蹙起来,叹息的唱:
“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的先。”
愁上眉梢。
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一切又回到原点,似乎刚才的喜悦不过都是一场梦幻,梦醒了,只余下怅然。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
旁观的红香和素云却没有这么多感慨,早已经看得出了神。
红香从前也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看到一些跑码头的班子唱两出,那些粗陋的草台班子又怎么能比得上眼前京城里的红角儿呢?虽然没有行头、没有琴鼓,纯是清唱,却也让她看得眼睛都不舍得眨,刚想拍手叫好,猛的想起自己怀里还抱着茶壶,一阵手忙脚乱,幸好没把茶壶摔了,只是茶水泼出来,在她桃红色的新衣服上润湿了一块,懊恼得她不住的拿手帕擦拭,还一边偷偷的看萧玉檀,只希望他没发现自己的丑态。
素云明亮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羡慕,蹇过去小声说:“师父,师叔,我什么时候才能唱得像你们一样好呢?”
苏静言爱怜的摸摸他的头,“别着急,等你练上几年,自然就能唱好了。”
萧玉檀却合了折扇在他头上一敲,“还没学会走呢就想跑了?去练你的身段去!”
素云揉着脑袋,委委屈屈的走到角落里练,眼睛还是看着师父和师叔,期盼他们能再唱一段。
萧玉檀和苏静言却没有再唱。
梦已经醒了,要勉强再去寻,也不过是徒增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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