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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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言万事已成空,独自春风渡。
大齐国郊外的凤鸣谷,历代以来都是皇家猎场。在凤鸣谷三十里外的西南脚下,有一个村庄名叫祥和村。
这村子小,又夹在群山之中,地理位置偏僻,普通之极。不过在它过了官道二十余里,便有个大镇,名叫瑞山镇,是通往京城的交通要道,到是繁华热闹。
村子上前两年来了户生人,乃是战乱带著儿子逃生的一对父子。当时孩子还小,嗷嗷待哺,那父亲年纪很轻,带著孩子辗转多时,见内乱平定,便在这祥和村里落了脚。
村子里人淳朴善良,又见那年轻人知书识礼,在村子里开了个小学堂,并不拘束修什麽的,人也亲切,便都欢迎他住了下来。最最重要的是,那年轻父亲的儿子委实可爱,任何人看了,都爱不释手去,直叹是个珠玉般的仙童转世。
这日那年轻父亲去了镇上,留儿子在家,托了邻家的双儿白岚代为照顾。
白岚来的时候,院门半开,听见里面孩童稚嫩的歌谣生。推门进去,见望见一小童梳著一个朝天的羊角辫,穿著件淡青色的小短褂,外面还罩了件红扑扑的圆肚兜,打扮得十分可爱,正蹲在院角的桃花树下,拿了把小铲子,一边哼著儿歌一边在地上起劲的挖啊挖。
“童儿,你做什麽呢?”
那小童抬起头来,一双黑亮明净的大眼睛好像两颗美丽的葡萄珠,嵌在白嫩嫩粉嘟嘟的小脸上,端得是聪明可爱。
“岚叔叔。”
那小童欢快地叫了一声,丢下小铲跑过来,小羊角辫在圆圆的脑袋后面甩来甩去。
“岚叔叔,我在种弟弟。”
“什麽种弟弟?”白岚诧异。
“今天虎子和小二小三哥他们都不来,我要种个弟弟陪我玩。”小童很是兴奋,眼睛眨啊眨,灿灿生辉。
白岚闻言,噗哧一笑,道:“傻童儿,弟弟是娘亲和母父生出来的,不是种出来的。再说,生孩子要十个月呢,你现在种怎麽来得及。”
童儿一下子**小脸,小声嚅道:“人家没有娘亲也没有母父,没人给童儿生弟弟……”
白岚心疼了,忙岔开话题:“童儿饿了吗?岚叔叔给你做饭好不好?”
“好!”童儿立刻睁大眼睛,把刚才的问题都抛在脑后了,揪著白岚的衣角,乐颠颠地跟他进了厨房。
童儿的父亲肖锐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童儿午睡起来,白岚在院子里看著他玩了一会儿,此时正拉著他在内堂,帮他量衣服。
肖锐进屋笑道:“又帮童儿做衣服了?真是麻烦你了,白岚。”
白岚脸上微微一红:“哪里,肖大哥客气了。”
童儿跳起来,扑进父亲的怀里,欢叫道:“爹爹。”
肖锐抱起他,在儿子粉嫩的双颊上亲了两口。
这肖锐不用说,就是当今圣上还是安亲王时的发妻楼清羽了。他带著儿子隐居於此,为避人耳目,用了前世的名字。而且他现在这模样,绝少有人能认出他来。
经过这三年的磨练,楼清羽原本清瘦的少年身躯渐渐成长起来,已经二十有二的他,此时已经完完全全是个男人了,再无人会把他和双儿弄混。虽然身材仍属消瘦挺拔的类型,但气质已经迥然不同。
楼清羽来自现代,虽然不懂古代的易容之法,却深谙化妆之道。前世发达的现代生活,女人往往一个新的眉型、新的发型,就可以让自己焕然一新。男人同样的道理。所以楼清羽蓄起胡须,晒黑皮肤,换上男子的服饰和发型,再刻意改变一下姿态身形,便轻易远离了原来的形象。甚至两年前,当他这个模样出现在京城时,连楼相都没有认出这个儿子。
离开迦罗炎夜的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也经历了很多事。楼清羽抛弃了从前种种,决心开始新的生活。而强权既是公理,这个道理不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都一样适用。
楼清羽想起当初被迦罗炎夜软禁在遥西,就是因为他过於信任炎夜,抱著与他同生同灭的思想,才没有培养一丁点的个人势力。可是后面发生的事让他领悟到,迦罗炎夜毕竟不是肖童,不是那个可以和他并肩作战,理解信任的手足!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如果没有完全相同的利益,和完全平等的地位,那麽他的依附,只会让自己走上绝路。因此他当初的离开那麽艰辛,代价如此巨大。
如今楼清羽已经醒悟,不想再犯相同的错误,因此努力凭借著自己超越千年的知识为自己求得一席之地。
户籍是他在乱世之中用重金买下的,身份是他深思谋略设计的,生活是他小心翼翼精心谨慎安排的。不过他现在根基尚浅,也明白在这种封建王朝下倾全国之力,迦罗炎夜未必找不到他。但他到底心软,不忍离开齐国这片土地,或者说,他在某种程度上对迦罗炎夜还是放不下,因而抱著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的思想,在离京城如此之近的小村庄里安了家。
“白岚,辛苦你了。童儿今天没有调皮吧?”
白岚轻声笑道:“没有,童儿乖得很,我再没见过比他更懂事的孩子了。”
楼清羽笑笑。童儿拉著他的衣袖道:“爹爹,今天去镇子上有没有给童儿带好吃的?”
“有。”楼清羽从怀里给他掏出一包点心,拍拍他的头:“现在不许吃,吃完晚饭才能吃,一次只能吃一块,知道吗?”
“知道。童儿要保护牙齿,晚上少吃甜食。”
楼清羽很高兴,拎过手里的鱼,对白岚道:“刚才村东魏大娘家的老三送了我条鱼,今天留下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来做水煮鱼。”
“哦!水煮鱼!水煮鱼!”童儿兴奋地叫著,从肖锐手里抢过鱼,殷勤地说:“爹爹,我帮你拿到厨房里。”说著兴高采烈的举著那条有他半个身子长的大鱼,摇摇晃晃地往厨房跑去。
“童儿,慢点,别摔著。”白岚在后面叮嘱一句。
楼清羽笑道:“没关系,他拿得动。”
白岚轻轻一笑,拿出一方叠得整齐的衣物,道:“肖大哥,这是你上次托我裁的衣服,已经做好了。还剩了些布料,我刚才帮童儿量了量身子,小家夥又长高了,过两天再给他做一件。”
楼清羽道:“真谢谢你。”说著伸手接过。
楼清羽虽然样样皆通,却有一样怎麽也毫无办法,那就是女红。他在这古代独立生活这两年多,唯一头疼的事就是衣服。古代的商铺虽多,但大都是卖布料的,就算有成衣,也不一定合身合体,往往买回来还要修改。
祥和村是个小村子,没有裁缝。要想裁布制衣,唯有去二十里外的瑞山镇。楼请羽觉得那里的裁缝们手艺平平,不甚喜欢,於是白岚便自告奋勇,帮他们父子做衣服。

楼清羽拿了那衣服往里屋走去。白岚道:“你不试试麽?”
楼清羽笑道:“岚的手艺,还用试什麽。”
白岚听了这话,心下喜悦,轻声道:“那也比比,看合不合身。哪里不好,我好赶紧拿回去改。”说著拿过那衣服,抖了开来,在他身前细细一比。
楼清羽看了看,赞道:“不用改,好得很。岚,你的手真巧,以后谁娶了你,谁有福气。”
白岚闻言,脸上一红。
“嘻……”
忽听一声窃笑,二人回首,见童儿正躲在门口,露了个小脑袋,心无城府地笑道:“爹爹,既然岚叔叔这麽好,那你娶了他给我做母父吧。”
白岚脸上更红。
楼清羽笑骂道:“傻小子!胡说什麽。”转头对白岚道:“小孩子童言无忌,你别放在心上。”说著与他拉开距离,收好衣服,进了里屋。
白岚见他如此,心下黯然。
晚上白岚离开后,楼清羽和童儿父子二人一起在后屋沐浴。诺大的一个浴室,水被童儿泼得到处都是。
“臭小子,幸亏浴桶爹爹订的够大,不然你还不飞到天上去。”
“嘿嘿嘿……哈哈哈……”
在水里扑搭的童儿被他老爹一把拉过去,按在桶边上打皂角,痒得他咯咯咯地乱笑。
“好了,香不香?”楼清羽给儿子洗干净,问道。
童儿抬起自己的小胳膊闻了闻,道:“香。不过没有岚叔叔身上香。爹爹,岚叔叔身上香香的,还软软的,抱著童儿**呀。”
“是吗。童儿很喜欢岚叔叔啊。”
“嗯。岚叔叔要是我母父就好了。”童儿一边玩水,一边烂漫天真的说。
楼清羽闻言,微微一顿,把童儿拉到身前正色道:“童儿,岚叔叔不能做你的母父,以后不要在岚叔叔面前乱说话,知道吗?”
童儿不解地看著父亲:“为什麽?”
“因为童儿有自己的母父啊。”
“那童儿的母父在哪里?为什麽母父不来看童儿?母父不喜欢童儿吗?”
楼清羽见儿子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渐渐有漫上水雾的架势,摸摸他的小脑袋,安慰道:“你母父最喜欢童儿了,只是他现在很忙很忙,没有时间来看童儿。”
“那母父忙完了,会来看童儿吗?”
楼清羽虽然已经与迦罗炎夜决裂,却绝不会在儿子面前说他坏话。在他心里,迦罗炎夜无论怎样,都是一个无可厚非的好母父。只是对於儿子的问话,他却无法回答。
“童儿只想著母父啦。有爹爹在不好吗?”楼清羽一边说,一边往儿子身上泼水。
童儿到底是个小孩子,被爹爹这麽一闹,登时又欢畅起来,在浴桶里笑得天翻地覆。
父子俩好不容易洗完澡,楼清羽用薄被裹著儿子,把他夹在胳膊下,一边喊著:“童儿要飞啦!童儿飞走啦。”一边冲进卧室。
童儿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小腿小脚在被子外面乱踹。
楼清羽把儿子高高举起,‘扔’到床上。童儿一个打滚,光溜溜地钻进了大被窝里,猫成一个小圆包,叫道:“童儿不见啦。爹爹找不到童儿啦。”
“哎呀,童儿不见了,糟糕啦。”
楼清羽作势在屋里寻来寻去。童儿偷偷掀开被脚,看见父亲团团转的样子,笑个不停。
楼清羽猛地停住身子,指著大床叫道:“啊!爹爹找到啦!原来童儿在这里。”说著扑了过去,父子二人滚作一团。
这是他们一大一小每天晚上必做的游戏,每次都乐此不疲,直笑闹到浑身发软才罢休。
“好了,该睡觉了。童儿今天想听什麽故事?爹爹还给你讲小王子好不好?”楼清羽给儿子盖好被子,拍著他的小身子道。
谁知童儿望著他,忽然眨了眨眼,道:“爹爹给我讲讲母父吧?”
“嗯?”楼清羽微微一怔。
童儿道:“我母父什麽样子啊?是不是很好看?”
“这……”楼清羽迟疑了片刻,想起迦罗炎夜那张英俊凌厉的面容,微微失神。
他仍然记得当年在凤鸣谷的小林外第一次遇到迦罗炎夜时的情景。那时他一身金色盔甲,大红披风,骑在高大雄俊的狮子骢上,威风凛凛。阳光从他身后逆射,将他整个人圈在阴影之中,但那双凌厉美丽的黑目却好似最尖锐的利剑,直直射来,让他当时瞬间几乎无法呼吸。
那样夺人的气势,那样高贵的身姿,楼清羽永远不会忘记。
在他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那个人是把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带著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人热血沸腾…
“爹爹!爹爹!”
楼清羽喃喃道:“好看……很好看。”
童儿闻言,眼睛一亮,追著他问:“那母父是不是比岚叔叔还好看?”
楼清羽回过神来,看著童儿那双和迦罗炎夜相似的眸子,慢慢沉吟道:“……不,你母父不是那种好看,是……是很了不起的那种好看,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童儿眨著眼睛:“母父很了不起吗?”
“嗯,很了不起。很多人都听从他的指挥。都很敬畏他。”
童儿似懂非懂地说:“那他是个大英雄吗?”
“……嗯,是的。他是个大英雄。”楼清羽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对很多人来说,迦罗炎夜是个神一般的存在。从前他是大齐国的军神,而如今……他更是大齐国最最尊崇,最最不可冒犯的天神。若说他是个大英雄,也不过分。
童儿此时已经展开了无限遐想。
长得很好看很好看,又很了不起的大英雄母父,是什麽样子呢?好想见一见啊……
这是童儿第一次在楼清羽面前提前迦罗炎夜。他年龄虽小,却远比其他孩子早慧,生性敏感但很放得开。
他脑子里对大英雄其实并没有什麽具体概念,都是从爹爹给他讲的故事中朦胧形成的印象。在小孩子的心中,无论父亲怎样形容,对母亲都有一种美丽的幻想,童儿也不例外。因此虽然在他小小的脑海里,他的母父还是应该和其他孩童的母父娘亲一样,是个温柔美丽的代名词。
他打个哈欠,又问道:“那母父身上是不是也很香?也很软?抱起童儿来像岚叔叔那样舒服?”
楼清羽见他如此困倦,却仍然喋喋不休的追问,不仅心下一酸,轻轻抱著他拍抚道:“是啊,你母父抱著童儿也很舒服。童儿小时候最爱在他怀里,只要他抱著你,你就不哭不闹,一直对著他笑……”
童儿的眼睛已经渐渐合上,楼清羽轻轻吻了吻他的面颊,凝望著那张稚嫩可爱的小脸无声的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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