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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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桃临大地冰雪尽褪、百花盛开,同时迎来人们最重视的更衣节。
一年中有春更衣与秋更衣两次,春三三,秋九六,在这两度更衣节时,所有人都会到水源洁净的小溪河流边进行祓禊祈祷,以去旧迎新,添福免灾。
桃府所在的都城城郊有一河,名“净石”,因其上游为皇族所择祓禊场所,此河便成贵族们趋之若骛的宝地,仿佛河水亦带了天子贵气,洗一洗就可得沐皇恩。
远嫁青州大贵族蓝族的姑母桃谨织,因新年时归宁直住到现在,也乐得方便,打算春更衣后再回乡。相处半日,我就在心中肯定,她的儿子们——我那俩位蓝家堂兄,绝对有演绎《西游记》的才能!
老大蓝可晨,整个一唐僧二代!我的乳名“小含”成了他的口头禅,还张嘴闭嘴不离“我娘说”,“我娘说”呀“我娘说”……
唉……叹口气,实在是想不明白,才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怎会有那么深厚的碎碎念神功?
自持一个长辈的身份很严肃地告戒他:“小晨,男人太长舌,可会讨不到老婆,沉默是金!”
他马上就接了下句:“小含,长舌是什么?老婆是什么?我娘说,我比你大,你要叫我‘晨哥哥’,不准叫我‘小晨’;我娘还说,我们是小孩子,乖孩子都得听话,要诚实,有什么就说什么……”
他睁着一双半懂不懂的大眼睛晃的我头晕,真想告诉他,“长舌”是一种烧烤、“老婆”是一种饼!去你的“我娘说”!
正当我脑袋越来越晕时,老二蓝可稹又插上一句:“小含,老婆和长舌可以吃吗?是桃府特制的点心吗?哪位师傅会做?”
吃、吃、吃,就知道吃,难道你上辈子是猪八戒变的么?狠狠地瞥他一眼,我再不想废话。
就是这么对活宝兄弟,却偏和那恶质可气奸猾成性(我不承认这是偏见)的云剑二皇子臭味相投,整天形影不离地在桃府众园间溜来晃去,再搭个闷不吭声,老实巴交做跟班的云隐,可真称得上幼儿版西天取经师徒四人组。
六七岁的小小年纪于三岁的“我”却是大哥哥了,谁知某人不但没有尊老爱幼的自觉反还成日跟我作对,血统高贵皇族又怎样?臭屁小子,着实气得人吐血!
步履蹒跚牵着云隐的手,被迫加入这“西游四人组”的午后散步。
云剑走在最前,我们落在最后。
两个眉目相仿的小公子,一个总角,着皇族专享的明黄衣衫;一个鬓绾双环,月白贵族童礼服袖垂袂飘,甚是出尘。乍看之下两人如是双胞胎,可细细分来便会觉得,前者耀眼,后者柔和,对儿童虽用不上什么温文儒雅之词,但处久了就会觉得,云隐这孩子真是好脾气,早晚有一天会长成个优雅高洁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真的,我如此坚信。
相比之下,云剑……
此子聪明倒是绝顶聪明,可惜锋芒太露,怪脾气亦是顶古怪,明晃晃的绸衣身上像挂满了锋刀利刃,直令人退避三舍。虽说因他乃皇后嫡出大有入主东宫之望,少不得从小受尽谄言吹捧,身边自是追随者无数,可是,至少我,宁愿离他远些。六岁稚龄就够吃不消,待他成长之后……难以想象,惹上这样的人,到时候不死也得脱层皮,肯定是得不了好的!
换了纱质新衫,我很高兴,尽量忽略前头那讨厌的二皇子,拉着云隐笑问:“哥,这次回府是不是不走了?真好,可以常常陪我……”
云隐还没开口,云剑就答了:“谁说的?桃云隐是本殿侍读,节后就得随驾回宫,留下来陪你?长得傻样,也不嫌污了大好人才!”
他出口不客气,我亦气得牙痒痒:“哼,谁搭理你了!本小姐跟我哥说话,稀罕你在这儿自作多情。”
桃云隐轻捏我手:“小含……”
云剑用鼻子哼哼:“是呀,自作多情……不知哪个小傻子有次抱着本殿的腿生生喊‘哥’来着?数月没见就分不清谁是谁了,还好意思跟本殿相辩!明日云隐又会离府,下次见面时仔细别再抱错人,倒说不清是谁自作多情!”
我是小孩子!(虽然你也大不了多少)用得着和我斤斤计较么?多说一句就扯得一套套的,生在皇家会识几个字就是让你用在辩嘴上?
我气结,抱紧云隐手臂示威般道:“才不会认错呢!那次是夜雾重了蒙住我的眼,我的哥哥我还不认识?本小姐多的是时间呢!他进宫又如何,总会有假返回家里,我时时守着他,再不认错!”
“守着他?守多久?母后说过,人长大后都会男婚女嫁,本殿让父皇把你嫁到尤边(传说中的桃临边疆)去,再娶云隐进宫做妃子,看你如何守他!”见我目瞪口呆,他似乎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高明,咧嘴笑的明媚又开心,那模样八分像云隐。
掏掏耳朵,确定刚才没听错——云剑那小子,他说,要远嫁我到尤边再娶云隐入宫?
这……非是我想入宫,只不过从常识性来看,那句话,他是不是把对象弄倒了?要不然,就是云剑自小时就性向有误没弄清男女?他母后说的“男婚女嫁”,貌似不该这样解释吧?
捂住胸口,我狠狠吸气。明知此为小儿戏言,却还是觉得,要将云隐“嫁”进宫这样的话太过骇人听闻,简直光想就受不了。老天,幸亏这话没让那位“桃樟大帝”听见,否则,思想先进如从二十一世纪穿越的新女性——我,都忍不住心脏抽搐,恐怕,要是被他老子知道,搞不好会闹个皇门惊变!

侧身护住云隐,我横眉倒竖:“你休想!”
“事事都是做出来的,何必空想?是真是假本殿迟早让你知道。嘻嘻嘻嘻嘻~~”二皇子噙满幸灾乐祸的怪笑,一挥手,领着对我兄妹二人满是担忧与怜悯的蓝家兄弟,扬长而去。
手被云隐攥得有点疼,不知此话他听没听懂,却只见他低了眉,咬着唇,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心里一紧,眼前闪过一幕幕他委屈隐忍的画面,独在异乡的孤寂与为人肆意讽嘲的无助愤怒如洪水般泛滥开来,一发不可收拾……我不是高人,做不到处变不惊,想一想,在这儿三年多,我过的容易吗我?当个手短脚软的弱势大小姐,万事做不成不说,遇到个混小子小自己近二十岁,无端与他口恶竟连斗嘴也斗不过!好容易有个看得顺眼的还被人觊觎想要抢去当老婆,惘论那人是个男的……
很不争气地,眼中有温热的液体涌出,快要滑落。我不用哭的……不过小孩子辩嘴,我好歹二十又六的大人,怎么还当真了?丢脸,真丢脸……
一只小手,扯了袖子轻拂上我的脸颊,也遮住了我的泪光,一下一下,动作轻柔,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我满腔气急败坏:看你跟的好主子!做人没道德,说话缺口德!诺大皇宫不住跑到人家家里来,好好的少爷倒弄得像皇室专属三陪!什么烂差事,不做可不可以?
“跟屁虫!你主人已走了,你还呆在这儿干什么?”
一瞬间,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得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可是,下一刻我就后悔了,云隐何其无辜,我做什么拿他来当出气筒?都说小孩子是玻璃心,那么脆弱,我的话会不会伤了他的自尊,给他造成心理阴影?
果然,捏着袖子的手一顿,可接下来又继续。他如没听到般,云淡风清。
云隐!愧疚涌上心头,这般可爱又善解人意的小孩,就像那老实巴交的沙和尚,总是调解着师徒间的矛盾,而我,还……
倾身抱住他,只抱得到他的腰:“哥,以后,我就叫你沙哥,好吗?”
“沙锅?”被我抱着的身体一僵。
什么听力?!我一阵无语。
“我送你回去好不?你奶娘呢?”他自动转移了话题。
“不知道。”
天才晓得,可怜的奶娘被两个小蓝的三寸不烂之舌给哄到哪里去了,不然,她能让我单独和一群小孩儿到园子里来吗?
云隐背转过身蹲下身子,两手向后一弯:“来吧。”
“……”我有些迟疑,这么大个人了,压迫一个小孩子,好象不怎么光彩。
“快点,上来!”他皱起眉,提高了声量。
这次我没再犹豫,既然人家都心甘情愿,那我又何必这么矫情呢?
趴在云隐纤细的肩头上,感受着随他步子产生的震颤,出奇平静,心飞得好远。
曾记得,小时侯一家人去桃花山庄游玩的情景。老爸背我,老妈背弟弟,一片欢声笑语中,也有漫天的桃花飞舞,只是及不上此处繁盛……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心中郁郁的,只为应景,突然间,诗兴大发。
代步的云隐身形晃了一晃,步履骤然停止,满园桃英纷飞,如烟、如雾,而我俩就如画面定格般立于花间。从他背后传来的急速心跳可以觉出,此刻他心中是怎样的一派波澜起伏。
怎么了?
一首诗而已,该不至于惊世骇俗……不过……突然想起,三岁出头的桃小含,并没读过任何书籍,更未尝学习作诗!
这下如何是好?
云隐该怎样看我?
天才童女?还是……信口妖言的……怪物?
三分钟的停顿,他重新起步,面色平静,心跳却愈发的快。虽然他什么也没说,我却嗅出了浓重的不高兴,或是说,一种深切的惆怅,小孩子的惆怅?当时,我只心虚这不知“借尸还魂”的身份是否泄露,对云隐那份本能感发的悲切,却并未不理解。
两个月后的一件事,将我的命运,推上一条繁华作衬的未知轨道。
大清早,母亲与奶娘便领了众数仆妇来到云沫小榭,因当时我完全处于睡眼朦胧的阶段,所以她们做的什么一概不知。
我只晓得,当自己完全清醒时,已是盛装加身,短短的柔发也用质地最好的明绡发带束成小辫儿搭在脑后。已是盛夏的天气,抬手一动,就浑身冒汗。
这又是搞什么?
桃府大大小小的礼节规矩实在太多,让我这时怎么也想不出,她们这是唱的哪出。
“小含,”母亲一把扳过我的肩膀,眼神严肃,端庄秀丽的脸上难掩激动,“一会儿见了圣上,千万不可以乱说话,知道吗?你只要闭好嘴巴,乖乖地站在父亲身后就可以了,明白了吗?”
“圣上”?一般来说,“圣上”的等价词汇不就是“皇帝”吗?我耳朵是不是幻听,皇帝要见我,我要去见皇帝了?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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