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副总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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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晚上8点了,陆勇正却还在上海市区西部的一条小街上徘徊不前。他是一家电子商务公司的技术部主管,收入很不错。但他现在正在从事一项与他的专业丝毫不相干的第二职业,收入是他正式职业的三倍,而且,还附带有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前途。
他正在监视他上司的住宅。
这是他上司的上司,即这家公司的总裁一年前在上海视察的时候亲手交给他的一项重要任务。那天单独谈话时总裁语重心长对陆勇正强调,在目前阶段,这项工作要比他做技术部主管的工作重要十倍。除了支付他高出工资三倍的额外津贴之外,总裁亲口告诉他,已经内定他为事成之后的公司技术副总裁即接替他上司的位子。
陆勇正是个苦出身的农村孩子。大学毕业以后,他历经波折才爬上这个技术部主管的职位。他很清楚公司里比他更合适当技术部主管的,大有人在。就在他上任的当天,四名公司的高级技术骨干出走,他们连辞职报告也没有写,就没有人影了,以此表示对他的强烈蔑视。他的上司,即分管技术部的技术副总裁,事前在公司的上层会议上激烈地反对对他的人事任命,现在则一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好几次在他的下属面前,公然表现出对他的嗤之以鼻。
但是总裁却不断表示出对他的信任和欣赏,鼓励他放手干,并自认是他的总后台。他对此倍感温暖,以至于感激涕零。他明白自己已经置身于公司高层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毫无退路,放弃就等于是放弃这些年来自己在公司苦苦挣扎所积累的一切。
在大学里,他的要求非常简单,只希望留在上海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有一份不错的工作,然后安一个家,永远脱离他家祖祖辈辈生活的那个小山村。到了公司上班以后,他终于明白,不参与公司内部的权力角逐,是得不到理想的好工作的,尤其是对于他这个始终带着泥土气息的农家子弟来说,更是如此。他的内向寡言被看作是自卑和毫无见解的表现,他每天穿戴齐整的正规西装,在这个技术部门,永远是办公室里的女孩子嘲笑的对象,他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那些穿着各色邋遢运动衫和肥大仿军裤的男同事反而被女孩子们恭维成有品位的代表人物。
等他成为了主管,他才深深理解为何每家公司里总是充满着权力争斗:没有对权力的挑衅,就没有使用权力的征服过程;没有使用权力的征服过程,就产生不了使用权力让人心旷神怡的满足感;而没有对权力的满足感,就根本显示不出权力的存在。现在,他的每道指示,无论是对是错,都会一一被那些背后看不起他的骄傲女孩和自以为是的男同事忠实地执行,而无须征求他们的同意,尽管他们常会皱起眉头表示怀疑,甚至眼睛里还会闪过一缕鄙夷的眼色。
不过,他还是看不出他每天监视他上司行动背后的真正用意:即便公司高层在作激烈的权力斗争,使用这样的暗中监视手段,也未免太过分了。他曾经一度因为自己抵挡不了金钱与权力的诱惑而沦落到充当告密者的境地而可怜自己。但对公司总裁知遇的感恩戴德和对他上司复杂的记恨心理,及时给予了他行动的正义感。在此同时,他埋藏在心底已久的出人头地的愿望,随着更多的金钱和更高地位的到手,也越来越清晰起来。
他的办公桌就位于他上司办公室的外间,每天白天他们一起在公司里办公,一起出去与客户见面,有时候也一起到外地去出差。通常出差的时候,他总是多叫上几个同事。他无法与她单独相处,哪怕只是半个小时,都会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从内心袭击他,折磨他,让他感到孤独无助,就像一个陌生的傻瓜。
但持续一年来的监视,并没有发现他上司有什么出轨之处。没有单独与客户见面的记录,也没有与其他电子商务公司接触的记录。事实上。他发现她是一个不爱与人交往的孤独者,与他先前想象的花天酒地爱慕虚荣的形象完全相反,这即让他备感惊讶,也多少给他心理上带来一丝略感平衡的安慰。
他上司每天早出晚归很有规律的生活节奏,使他的监视活动变成一种极为简单轻松的工作,也因此充满了乏味和无聊。但他以农家子弟特有的执拗刻苦,依然对监视任务一丝不苟,每天都开车跟踪她的行踪,或者远远地坐在车里,用望远镜窥视她家的窗户,直到夜深人静窗户里灯光熄灭。他专门准备了一个笔记本,每日一页,事无巨细地写下流水账一样的例行监视记录,包括她每天活动的准确时间、地点和交往者的身份,他的忠诚感动了公司总裁。
“我没有看错你。”他在特地打来的电话里嘉奖了陆勇正。
近一个月,陆勇正稍稍松懈了对他上司的监视。原因是他有了一个女朋友,那个女朋友虽然相貌平平,但还是给他单调的生活里带来了无穷快乐。她显然对他很是热情,尽管他有点吃不准是他本人打动了她,还是他正在上升的地位吸引着她。不管怎样,征服一个女孩,使他作为一个自信自己正在走向成功的男人的自尊心获得了强烈满足。
今天早上,他上司没来上班,他没有太在意,因为一上班就有一个程序编写员与他大吵一架。他指着陆勇正的鼻子,大骂他作为技术主管不称职,指责他对于软件技术一知半解,还独断专行地瞎指挥,完全像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蛋。他大声嚷嚷着辞职不干了,口口声声地号召他只要一出门,就会立即有更好的公司高薪请他。看来他对陆勇正的不满已经忍耐多日了,现在反正破罐子破摔,无所顾忌了,因而,现在向陆勇正全部发泄出来了,以至于粗话连篇,口无遮拦。
技术部里没有一个同事站出来劝架。他们或者躲得远远的,或者假装埋头在电脑前工作,但他们全都伸长耳朵听着,似乎那个程序员骂出了他们积攒在心底多日不敢出口的怨气。而这正是陆勇正最伤心之处。
这是他担任主管以来又一次对他权威的巨大挑衅,简直可以说是技术部的一场灾难性危机。那个程序员并不是公司里的主要技术骨干,论技术水平与他陆勇正不相上下。他胆敢如此放肆地当面辱骂他的顶头上司,一定是有人在幕后指使。他想起了他的上司。
“你出去!”他对那个程序员喊了一声,就走开了。
陆勇正其实很想冲出去,二话不说就劈头盖脑地凑他一顿。但这是在大上海,不是在他父母住的小山村里,作为一家电子商务公司的技术部主管,他不能像那个程序员那样大喊大嚷,与他以粗话对骂,他必须装出一副有足够涵养的虚伪样子,以显示出他与那个丧失理智的混蛋程序员不一般见识的领导形象。
他坐在一间小会议室里,让心里窝着的火气慢慢平息下来。此时他恍然大悟,他上司为什么在今天早上没来上班:她是要避开这场可能是他们暗中精心谋划已久的吵架。她要是在场的话,因为是他上司,所以有责任出面制止这种目无公司管理层的粗暴无礼的场面,即使是假装地,至少也要装模作样严厉斥责那个程序员几句,但这就完全达不到像现在这样沉重打击他威信的破坏性效果了。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感到自己被彻底打败了。在公司里这场表面上平静如水暗底下却如火如荼的高层权力角斗中,尽管公司总裁明确站在他这一边,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总裁住在外地,不常来上海的公司视察,而主持公司工作的常务副总裁总是不冷不热的,对他敬而远之。他突然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孤立无援。
有一种模糊的念头缓缓地接近了他,使他感到很不舒服,想尽量地避开它。他想起了童年,想起了清贫而自卑的大学生活,想起了自己在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里备受歧视冷落的目光下充满艰难困苦的奋斗史。他一直坐着不动,有一段时间里,几乎忘记了时间是流逝,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但那个模糊的意念似乎很顽强,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心底里冒出来,不断地打扰他,袭击他,敲击他的大脑,最后渐渐地清晰起来。“妥协!”他忍不住低声说了出来。但他马上闭上了眼睛,摇摇头,似乎要把它驱赶出去。不可能,不可能,他狠狠地告诫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记起了大学里他的一个上海同学说过的话:有时候,迂回的侧面攻击要比正面进攻有效很多,厉害很多,要尽量多做假动作,假动作里面全是隐藏的杀机。这是为一场险胜的篮球赛所作的胜利总结。可当时陆勇正觉得这话里饱含着人在江湖的深刻哲理。可惜上班以后,他淡忘了。他总是喜欢凭他勇敢的本能正面冲撞,就像小时候在山村野地里打架一样。他现在终于领教了城里人工于心计的厉害。
**也说过,敌进我退。他想,暂时退却是为了更全面地反击:妥协就是一个虚晃的假动作,目的是为了创造转机,在对手没有防备的时候,猛然发起致命一击,让他上司永远瘫痪,再无还手的余地。陆勇正此时浑身充满着一股凛凛的浩然志气,心胸豁然开朗起来:他也要忍得住,以城里人之道还制城里人之身。
他开始用自己的手机拨他上司的手机号码,但是一直拨不通。他知道她一定关了手机回避他和公司里的其他人。因为到了明天,她就可以用她当时不在场的理由,强调不能单听他的一面之词,然后在技术部的同事中慢慢调查所谓的事发真相。而那些对他身怀不满的同事,也注定会添油加醋地编出对他不利的一大推虚假事实,来发泄怨气,同时赢得她这位技术副总裁的欢心,一举两得。真是毒辣的圈套。
整个下午,他一直没有忘记拨她的手机,可全是不能接通。看来她的手机今天是不会开机了。到了吃晚饭时间,他给她家里打电话,居然还是忙音。开始他以为她正在与人通话,可拨了两个小时,仍然没有打通。他明白她故意关闭了电话通路。他很清楚,她家里有两条电话线路,一条是专用于上网的宽带,另一条是普通的电话线路,不可能发生电话线路的端头接在调制解调器上忘记拔下来的事情,她家里不会有用普通电话线路上网的调制解调器。但她肯定会巧妙地编出各种借口,比如保姆打扫房间时把电话接线给碰落在地了,电话机发生故障,诸如此类。
陆勇正现在来到他上司的住宅外面,执行每日例行的监视任务。本来他只需藏在停在一条街以外的桑塔纳轿车里,用望眼镜**她家的窗户就可以了,那里正好有一个角度正对着她家窗户。但他今天在监视行动里搀进了他自己精心拟就的内容。
他需要找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至少他要假装单方面向她真情告白。整个白天他拨打她手机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知道她会推脱,但他已准备好了危言耸听的措辞,甚至不惜以辞职相威胁。他清楚她很明白总裁是绝不会同意他辞职的,因而不会愿意将事情闹大到超出她的控制范围,以至于让总裁亲自赶赴上海来扑灭这场权力角斗的大火。
他的战术其实很简单,就是向她认输,让她得意。他为此已经拟好台词,即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他与她之间的龌龊完全是出于误会,是他被大城市歧视已久的农家子弟的强烈自尊心的过分反弹所致;他不想搀杂在总裁与她之间他所不了解的恩恩怨怨里,也许总裁选他当技术部主管有他的考虑,但他陆勇正不愿意充当谁的过河卒子,他只希望从今以后在她的直接领导下愉快地工作,在不过于为难他的前提下,他将对她言听计从。
他希望从此作为开端来麻痹她的目的。
陆勇正咬牙切齿地压下心底再度泛起的一丝自尊,以一种义无反顾的气概走进了这片他监视了一年却从未进来过的高级住宅区。门卫敏锐地从他的普通话里分辨出外地的口音,本能地对这个陌生人投来警觉的目光。
陆勇正深深地被刺伤了,他掏出全部的证件,粗暴地塞在门卫手里:“你挑吧。”
门卫对他的态度无动于衷,他仔细查问陆勇正上司家的住宅房间号码,拿着证件回到门卫室里,在灯光下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出来,突然对陆勇正行了个军礼,接着做出了请进的手势。
在电梯里,陆勇正一度怀疑起他的计谋是否行得通。事在人为,他安慰着自己,终于站到了他上司的门口。他按了电铃。过了很久,房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个年轻的女保姆。
陆勇正说出他上司的名字,问她是否在家。女保姆上上下下打量着陆勇正,犹豫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她出去了。”就想马上关上房门。陆勇正说自己是她公司的人,有要紧的公务要和她面谈,并掏出名片证明自己的身份。那女保姆才松了一口气,脸色和蔼起来。
“你是她公司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她出差去啦?”她有些惊讶地说:“我是来给她看房子的,所以住在这里。”
“出差?”陆勇正一头雾水。这是不可能的,每次出差他都会提前得到通知。她会不会猜到他要来,故意躲到她朋友家里去了。
“就她一个人吗?”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要过好几天才能回来。”女保姆回答。
陆勇正愣在门口,思绪万千。
“对不起。”那个女保姆趁机关上了房门。
陆勇正乘电梯直接到达地下室车库,借着昏暗的灯光寻找他上司的神龙富康轿车。它就安安静静地停泊在它的车位上,纹丝未动,仿佛不屑于对陆勇正发出嘲笑的声息。他狠狠地踢了汽车轮胎几脚,懊恼不已。
他开始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居然整整一天没有过问她的行踪。他想起了总裁再三叮嘱他监视她行踪的重要性。最要命的是,她去了哪里,为何外出,他全然不知。他很想再冲上去,叫开房门,详细盘问那个女保姆。但他害怕女保姆再见到他出现起了疑心,打电话叫来小区里的保安人员。
陆勇正脑子里乱哄哄地走出住宅小区。他朝他停车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不断地希望那个女保姆所说的话是他上司故意编出来通过保姆之口来搪塞他的。她一定预料到我会来打扰她,他想。他现在宁愿放弃报复她对他威望的打击,只要明天上午她准时出现办公室里就行。他居然那样渴望她继续回来做上司。
但当他坐进汽车里时,又改变了主意。他突然产生出强烈预感,出事了。她可能悄悄地携带了公司全部的技术机密投入他们竞争对手的公司门下。他感到冷汗已经湿透了他衬衫前后的每一个地方。他完了。
他看了看手表,才8点30分。他急急忙忙掏出手机,拨通总裁家里的电话。电话铃响起来时,他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对如此信任他的总裁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不仅仅葬送掉了他在这个公司的光明前途,而且彻底赔进了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地位和好处。他将在同事们的耻笑声中被公司扫地出门,从此一蹶不振,女友弃他而去,朋友没脸再聚,他立足上海光宗耀祖的梦想将彻底化为泡影。
他对于上司的仇恨忽地一下猛烈燃烧起来。他恨不得马上把她抓回来,狠狠地抽打她的耳光,让她永远滞留在他的视线之内。
但手机里传来的仍然是一声声催命般焦急的电话铃声。
总裁家里没有人。
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瘫坐在座位上。过了很久,他才仰起头,闭上眼睛,思索着是不是拨打总裁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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