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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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心
“绿娥,送客。”
“等一下。”范悠绣突然大声嚷道,寥若晨星的眼眸染上了几抹寒意,故意道“你就没有想过,为何长公主一定要你南下大都…”
冥念玉身子轻颤了一下,停下欲走的步伐,转过身,冷冷的盯着她,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些。心底一动,一字一字问道“你想说什么?”
“呵呵。”她抿嘴浅笑,宽大的绣摆缓缓一摇,故作姿态的转身,金色的凤冠映衬着大红色的宫装显得素雅高贵,款步姗姗的向门外走去。小巧的玉足落到门槛时突然回头,柳眉如烟,翩若惊鸿,琼姿花貌,明眸善睐,一张红润的樱桃小嘴微微扬起,嘲讽道“范悠然会娶你不过是想拖住你,把你留在南朝。储君?女帝,天大的笑话罢了。冥念玉你不过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而已,你懂什么叫作工具吗?就是用完后可以丢弃的人,所以,你比我还不如。哈哈…”整个大厅回荡着女子放肆的笑声,这笑声中带着一抹绝望的悲伤,失态的范悠绣似乎在安抚自己,不停的呢喃重复着“范悠然不是真心喜欢你…”
远处的松树下,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白衣翩翩,玉树临风。范悠然冷着一张脸,纤细的手掌不经意间折断了一旁的松枝,他望着失笑的悠秀,越过她,深深地凝视着那个一脸茫然的黄衫女子,淡淡的哀伤爬上了她倔强的容颜,他捂住心口,突然一痛,原来真的不可以随便造孽,否则便会有报应。这一刻,他突然想回到从前,回到生命的开始,陪着那个小女孩看书,习琴,研谱,一切都回到那个美好的春天,没有后来,没有误会,没有阴谋,更没有这原本就不够单纯的开始…
“范悠然拖住我,有什么好处?”冥念玉垂下眼眸,冷冷的启口,故作镇定地声音中含着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颤抖。她早就预感到这里面隐藏着什么,如果一切与母亲有关,那么养育之恩是不是可以彻底清了。为何在给了她一个无比幸福的童年后,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放弃她,是恨吗?对谁?对父亲?还是其中有难言之隐,这群人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想知道吗?可惜宴会要开始了,我们一起过去可好?”范悠绣抬高了下巴,心中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这世上她拥有过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所以范悠然的宠溺是她赖以呼吸的全部,如今,连这个都没有了,那么范悠绣还有什么可以不能失去的?
冥念玉不语,紧咬着嘴唇,嫣红的薄唇渗出了几抹血丝,已经麻木的感觉不到疼痛,心底很乱,如果范悠绣知道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与太子有关?忽的一怔,冥念玉犹豫了,她要拿怎样的立场去面对与她交换人生的姒风赐,那个一出生便失去光明的孩子。
整条路上,冥念玉一言不发,像是个被掏空的木偶,失去了往日的灵气,心底五味居杂,一个愿意用亲生子的性命保住她的女人不可能在十五年后选择放弃她,那么为何要留她在姒国,冥国储君只有在皇上去世的时候才会显得尤为重要…一愣,她惊讶的瞪大了双眼,父亲驾崩…父亲会去世吗,十五年来,她一直以为母亲已经原谅了父亲,原来竟是自己错了。这个世界上最难说清楚的便是感情的事情,一个女人当初有多爱你,便可以做到有多恨你。只是为何要选在十五年后…猛的一怔,念玉停住脚步,像是想通什么,喃喃道“绿娥…”
“奴婢在呢。”
“当初远天镖局几百条性命被政府镇压,你可曾恨过那个告官之人?”
绿娥一愣,想了想说“当然会恨。”
“那如果那人是你身边之人呢?比如…你深爱的人…”
“小姐怎么想起问这些?这种为了自身利益没有良心出卖兄弟的人我根本不会去爱他…”
“那么…如果你们有孩子了呢?”
绿娥怔了片刻,略带哀伤的说“即便那样,也无法原谅。他害了我家族几百条人命,如果我还跟着他,哪有脸面对死去的兄弟…”
“可是如果你杀了他,你的孩子也无法在你家族中立足,因为他的身上流着他的血,他的血上沾了太多的性命…搞不好,那个孩子怕也难以保全…”
绿娥惊讶的看着念玉,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喃喃道“主子今天是怎么了,竟问些奇怪的事情…奴婢没有经历过爱情,但是如果真是那样,想必会非常心痛,因为爱过,才更难以原谅。”
“难道会是这样吗?”念玉不停的摇头,自言自语着。母亲长达十五年的忍耐莫非是为了保全风赐,她早就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只是无奈与两个襁褓中的孩子。景福帝可容的下害死亲子的罪臣之子?
冥念玉攥着拳头,使劲掐着自己才不会被心底的绝望弄乱了步伐。这个世界上她在乎的东西不多,但是父母却代表了全部。他们给了她完整的生命,毫不吝惜的付出自己的感情,让她不受世俗的眼光快乐的成长,让众人羡慕这个原本应该被遗弃耻笑的孩子。但是,如今他们却要走上两条路的尽头…
为什么会这样。父亲当年真的错了吗?如果换做他人,谁会做出别的选择,他确实负了母亲,但是却成全了整个冥国。但是母亲又何尝有错,一个娇生惯养的尊贵女子,陪着心爱之人颠簸流离,辗转战场数余年,付出了无悔的青春,却在功成名就之时,看到丈夫为了联盟的利益再娶她人,自己亲生哥哥的性命也葬送在丈夫手中。并且这个她最爱的男人,还夺走了她父亲将近四分之一的国土,她可还有什么心情继续去爱?或许,早在当年母亲狠心的刺伤亲子的蓝眸时,便已经给出了所有的答案……
灯火通明,众人见冥念玉步入大堂纷纷站起身子相迎,晌午的一场射柳比赛让大都子弟心甘情愿的接受了这个笑容明媚的女子,但是现在的冥念玉却顾不得这些,迷糊的坐上了主位。直到眼前一片明亮通透,才赫然发现自己就在范悠绣和范悠然的中间。
范悠然忧虑的看着心不在焉的冥念玉,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你若想知道什么,回府后我全部告诉你,可好?”他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捏念玉的手心,让她安心,后者身子一僵,恍惚的忘了收回自己的手,怔怔的看着他,说“我只想问你…你现在一定要告诉我,这次的事情与巴国有关吗?”
他神情一怔,垂下眼帘,点点头说“太子其实并未出使西域,而是前往隋城会晤冥念尘,你说这该与巴国有关还是无关?”
霎那间,细润如脂的面容变得惨白,不敢置信的确认道“姒风赐现在在隋城?”
“恩。出使西域只是名头,至于想瞒谁,以你的心思应该看的清楚…”
冥念玉整个人彻底呆住,两弯似蹙非蹙的烟眉深深的聚拢在一起,贝齿把薄唇咬破,范悠然大惊,急忙用袖口去擦血迹,却被她一把拍开,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谁为什么要这样…?”
冥念玉凄凉一笑,讽刺的扬起唇角,幽幽道“冥念尘…我的大哥…”
范悠然一怔,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劝慰道“不要难过了念玉,在权力和利益面前,亲情如同薄纸,太脆弱了。这些事情早在几年前便已经筹划…”
“是吗?”瞬间,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滑过冰凉的脸颊,嘴角,下巴,滴到了布满瘀痕的手上。
“念玉!”范悠然大惊失色的叫道。
“呵呵,我没事…只是突然发现,这世上不只是亲情如同薄纸一般脆弱…”干涩的喉咙一点点咽着咸咸的泪水,深刻地提醒自己,冥念玉,你是一个懦夫,因为你在哭泣。冥念玉,你是一个傻子,怎能在没有见到大哥前就妄下结论?但是,为什么心口还是会忍不住难过,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她到底在害怕什么?的2e
“念玉,你怎么了…”范悠然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的女子十分陌生,太过狠绝,又让人看着十分可怜。怎么会是可怜,他从没想过会在她的身上用到这样的词汇。此时此刻,他只想不顾一切的抱住她,狠狠的揉进自己的骨髓中,告诉她,念玉,你还有我,所以请不要哭了,每一滴泪水都好像在我的伤口上撒盐,钻心的疼痛,却又找不到医治的办法。
范悠绣撇开头以抚琴为借口走到了大厅中央,她受不了再坐在冥念玉身旁了,悠然哥那双深情的眼眸彻底的把她的心戳穿,那种恨不得此刻就是为了冥念玉死了也无所谓的绝然让她彻底的绝望,心中的嫉恨无处发泄,用笑来掩饰更多了几分悲凉,双手拨筝,一缕缥缈哀怨的琴音缓缓传来,女子凄凉苦楚的声音给原本灿烂的菊海笼罩上一份浓重的愁郁。一曲作罢,众人称赞,她痛恨的望着面容清冷却挂着泪水的冥念玉,喃喃道“本宫才疏学浅,哪里能与冥国公主的天音可比,就不知道公主殿下是否赏脸让在座之人领略一番。”
范悠然一怔,眉头紧皱,为难的看着泪流满面却默不作声的念玉,这样的状态怎能出场,以她的心性可会做出出格之事。刚要出口却被冥念玉拦住,她平静的用袖子擦干净未施粉黛的容颜,眼若秋水,毫无情绪的走了下去。范悠绣一惊,本能的让出座位,她坐在木筝前,如削葱的玉指轻轻的抚摸一根根琴弦,好像在追忆日夜的情思,闭上眼,韵律悠扬的曲调响起,但是不知道为何却让听者闻之心酸,好像有满怀的伤心之事无处可诉,深深地被歌者压在了自己的心底。
心不再坚韧一碰就破损
我用牵强的微笑掩饰那些裂痕
笑容有多深伤害就能有多深
现实啊总是太残忍
梦不再单纯总是乱纷纷
一个女人的内心有谁能看得真
自问我从来没有负过任何人
哪个女人不想爱得安安稳稳
我想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在我心里只留下一根针
可是这不断的聚散离分
总在捉弄我脆弱的灵魂
每一段回忆都像一根刺
一点一点堆成一个字
多深刻的伤痕多美丽的花纹
随时都会来临的隐隐的疼
每一段回忆都像一根刺
一点一点堆成一个字
用左眼看成爱用右眼看成恨
为何我的感情总不能完整
瞬间,女子禁闭的双眼流出了两行清泪,一发不可收拾。拨弄琴弦的手指有些颤抖,她忍不住了,真的好痛,真的好疼,这种把握不定的聚散离合总在捉弄着她脆弱的灵魂,大哥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你,为什么我摸不到你…即使是从鬼门关口捡了条命回来,为什么在我身边的还不是你…
范悠然一动不动的看着她,为何会如此难过?冥念玉何时变得会在人前展现自己的悲伤,是什么样的痛,令她情不自禁。好像看到一只被拔了刺的刺猬,白净的皮肤上是一点点红红的伤口,却没有流血,只是小坑,被这秋风吹得开始腐烂,生疼生疼。他捂住胸口,原来他不是没有心的,只是这颗心不知何时已经遗落在她的身上,再也拿不回来了…只好陪着她痛,一起痛,陪着她疼,一起疼…
深夜,命念玉收拾好行囊直奔山下,冷风迎面袭来,吹醒了逐渐模糊的意识,从出生至今,决定重新活过的她心中只在乎三个人,而现在,这三个至亲之人却站在等边三角形的顶端,无法跨越,又各怀心思。父亲的宠溺,母亲的疼爱,大哥的深情,填满她枯燥的人生,缺失一个,便不再拥有完整的生命。
官道已封,渭水岸边江枫如火,江上渔火二三,已是深夜时分,渔人还在辛苦工作。睡去的人在睡去,工作的人在工作,只有她,没有睡去,亦无法工作。踏上小舟,船行似风,却不觉的冷,乌鸦的啼叫自凝重的空气中一声声传来,滑过水面,撞进冥念玉的耳中,分外刺耳,寒冷的夜静得更深更沉,月亮西斜,清冷的月光使万物显得孤寂,天上的繁星亦如清霜,一颗颗凄绝冷绝。
“大都枫桥已到。”憨厚的渔民忧心忡忡的看着眼前心不在焉的黄衫女子,走夜路本就危险,还是两个女人,多少不太放心。
“谢谢。”女子的声音很淡,却很舒服,努力的撑起一抹笑容,转身离去。拉长的裙摆,纤细的双肩,直挺的背脊,让人觉得怜惜,又感到疏远和敬畏。此女是谁,无人知晓。但是她留下的一首诗,却在整个渭水岸边传开,仿佛把那夜的景色刻画在人们眼前,让人感叹此情此景此人心碎。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栾山县外菊花会,夜半无心到客船…”
大都的街道此刻是一片宁静,月亮爬上了树梢,朦朦胧胧,随意的拂过满地的落叶,显得整个古城十分萧瑟。与此大相径庭的是范氏门前的灯火通明,两匹矫健的宝马后面是镶着玉龙的宫车,奢华灿烂。冥念玉止步,迷离的眼神闪过几分阴冷的气息,沉默良久,一声尖尖的嗓音从园内传来,道“公主殿下,咱家刚说要去马场迎接殿下…”
冥念玉一怔,抿嘴不语,大脑顿时清醒,平静道“公公?”
李司德一愣,审视着眼前故做镇定的冷面女子,心中不由得惊叹几分,这双眼睛真是让人觉得熟悉,只是到底像谁呢?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急忙谦卑道“皇上听说公主已经入都,特意从别庄归朝,让奴才来接公主入宫。”
冥念玉恍然,果然是冲着她来的,思索着该如何应对,看了看两旁不苟言笑的士兵,白净的脸上爬上了自嘲的笑容,道“已是夜深,是否拖到明日更好?”
李司德一听,急忙后退两步撩袍跪下,夸张道“皇上见公主心切,怕是一分也拖不得。”
冥念玉垂下眼眸,至少从血缘来看,她也算景福帝的外孙女,便沉着回道“那走吧。”
李司德愣住,本以为还要花些功夫,却没想到冥念玉立即爽快的答应了,片刻后才想起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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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定要开音响背景音乐和歌词是一致的。
看了大家留言,因为网不好,没有一一回复。
澄清几个问题
1。有人问小玉是不是因为误会离开了大哥。然后爱上风赐
答:因为误会与大哥分开的可能性为0。因为俺始终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解不开的误会,那些因为误会而分手的男女都是本能就想分手,误会不过是个借口。另外我并没有说过小玉爱上了风赐。
2。有人问为什么大哥要这样,他跟念玉结婚也相当于控制了半个冥国。
答:请注意看时间。小玉跟念尘在一起是一年多的事情,那时就已经有了竹林行动,巴国时念雅曾经说过一年前小尘访姒,答应过娶她。也就是说,即使是如今的南下等计划,也可能都是在小尘爱上小玉之前就制定好了的。换位到小尘的立场,一个以国家为砝码的赌局,能说撤就撤吗?即使他想停下来,长公主可会允许?姒风赐怎会允许?

3。风赐的出场。
答:小声的提醒下下一章叫做入宫。姒风赐去与小尘会晤,是否归朝了我没有提。另外,景福帝不是傻子。
再小声的透露下,我不认为目前有谁能猜出风赐是怎么出场的!所以亲们可以发挥无数的想象了!以风赐的性格是个很难动情的人,所以第三卷初期,很难写。
4。今天还更吗?
答:昨天更到两点多才睡觉。现在刚起,总算把本章折腾完了。我要洗脸吃饭去了。今天能不能更不好说,但明天肯定更。
入宫
皇家宫车里,绿娥轻轻的揉按着她的额头,后者微微张开疲惫的眼眸,掀起帘子,看着那座美丽虚幻的范氏府邸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好像是诀别的仪式,然后毫不留恋的闭上双眼,未来的路突然变得看不到尽头,但还是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大不了就是变得一无所有,她又不是没有经历过。想到这里,女子的面容总算爬上几丝轻松的笑容,没有希望了,便不会失望。
大姒宫位于城东北部的龙首原,呈不规则长方形。全宫自南端丹凤门起,北达宫内太液池蓬莱山,为长达约一千六百米的中轴线,轴线上排列着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三个主要建筑。两侧采取大体对称的布局。夜已过半,远方的亭廊被初生的朝阳静静染红,两旁寂寞无声的华服饰女如同一张张美丽的水彩素描,不真实却存在着。黄衣女子的面孔好像戴了一个沉默的面具,没有表情也没有生气。迷茫的、惶然的、惆怅的、悲伤的,穿过含元殿的深深宫墙,带走了一片沉闷的、窒息的、高贵的、矜持的味道。
步入殿堂,太监尖细的嗓音响彻耳旁,明黄的衣角映入眼帘,老人一头如雪的白发,淡漠的回头,那双眼睛明明是黑白分明,盈满了可亲的笑意,却在一瞬间让念玉觉得凶狠尖锐。那一刻,念玉好像想起了许多事情,这个人也是他的血亲,如果没有十四年前的那场意外,如今她或许是依偎在他怀里的幸福少女,但是那只是假设,因为人生没有如果。她调整好自己的呼吸,把菊会,悠然,大哥全部抛在了脑后,平静的漠然地微笑,滴水不漏的维持着该有的风范。
景福帝眯起双眼,遏制住心底的诧异,这个女孩一点也不像小时候的景玉,随身而带的脱俗之气更像他的长子姒筹玉,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眸,如出一轨。
“冥念玉?”浑厚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底气十足。
“是。”念玉平静的回复,清冷的视线落在这个在位长达四十年的儒君身上。
豆蔻华年,淡扫蛾眉,不卑不亢,景福帝的嘴角微微扬起,明明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孩子却让他无法讨厌,两人像是比试憋气似的沉默良久。直到李司德步入大堂,恭敬道“皇上,卯时到了,该用早膳了。”
景福帝一听,左手背后,右手宽大的丝绸袖口上镶嵌着一条口吞东珠的金龙,耀眼奢华。银白色的胡须上下浮动,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道“赐坐。”
冥念玉谢恩后乖巧的做好,折腾一晚也是饿了,对皇上并不客气。
景福帝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慈祥的笑意,问道“听闻你在菊会上给那帮世家子弟上了一课?”
冥念玉一怔,垂下眼眸,默不作声。她不想去想前夜的事情,大脑自动过滤掉他的声音。努力的吃着东西,好像在啃某人的骨肉。
西北边界,刚刚大胜归来的冥念尘打了好几个喷嚏,不禁莞尔一笑,莫非是念玉想他了?冷漠的唇角微微扯动,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扬起马鞭,命令道“曼虎,整顿三军,择日回朝。”
曼虎一愣,急忙问道“殿下不与我们同路?”
黑色甲衣的矫健男子沉沉一笑,说“我要去南朝…”邓,赵,孟三国已平,念玉,我来带你回家了。粗糙的手掌使劲攥了攥宝马的缰绳,如果不是因为分别,他从来不知道世界有两个字,叫做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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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小鸟叽叽喳喳的在庭院里快活的歌唱,稍稍减缓了大殿中沉默异常地气氛。李司德弓着身子站在一侧,心底小声地嘀咕着,单单陪着景福帝就已经够让人压抑了,如今又多了个冥念玉,十五岁的花季年龄,怎么沉着的跟个老头似的,实在是怪哉怪哉。
被念叨的女子毫无察觉,明眸紧盯着棋盘,佯装认真的对弈。她不敢抬头,害怕面对那双锐利的眼睛,一想到自己的身世便会觉得心虚,太子与大哥在隋城会晤,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启程回都,他们到底达成了什么,又到底要置谁于不顾。心不在焉,一子偏差,瞬间兵败淮河,无奈的撇撇嘴,浅笑道“皇上好棋力。”
“呵呵…”景福帝平静的审视着眼前女子,虽然表面波澜不惊,却难掩下棋时的谨慎,她为何要多思?
“念玉,你母亲可好。”
黄衫女子一怔,垂眸道“前阵子身子微痒,父亲日夜陪伴,现在应该是好多了。”
“呵呵,他们从小感情就好。”平淡的话语听不出一丝讽刺,冥念玉忍不住忽的抬头,却发现那双穿透人心的黑眸闪过几丝难以察觉的戾色。
“你与风赐同岁,可惜他不在大都。”
念玉安静的附和,视线落在皇上垂在胸前的一串绿松石珠上,翡翠色的光泽映衬着一缕太阳的斜光,显得分外刺眼。这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这便是没有任何理由便能定你生死的男人。
“不过话说回来,念玉,你何时生辰?”
一愣,当年待产之仆全部被灭口,福玉公主又是辗转数月才回到大都,想必不会如实禀报风赐生辰,便诚实道“正月十五…”
“哦,倒是个好日子。”念玉心中一凉,看着眼前苍老的男子,正月里正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他却经历了丧子之痛,孙儿还是半年后才捡回来了。这种恨,怎么能忘?也难为他能在仇人之女面前维持如此高的姿态了。在这宫里,怕是凶多吉少,便起身告辞,一夜未睡,大家都需要休息。
景福帝没有拦她,恩赐进住紫宸殿,冥念玉赶紧谢恩,拖着疲惫的身躯急速离开,背如芒刺,皇宫,果然是不适合活人居住。初生的朝阳染红了静寂的庭院,女子亮丽的柔发被吹起一道美丽的弧度,那双清澈如钻的星眸,升起一层淡淡的水雾。只有到了这里,她才感觉到了身上流着姒国的血液,是如此亲和着这片陌生的土地。父亲母亲,可惜你们的仇人是抚育我长大的男女,我恨不起来,只好不孝了。。。
黄色的背影消失在宫门的尽头,踏着一片静静的斜阳,景福帝表情莫测高深,突然道“司德,你觉得冥玉眠这个女儿怎样?”
李司德一怔,面带疑惑,说“奴才看不懂。只是觉得其心颇深,处处小心谨慎,没有恭维更不曾献媚,不知是本身就沉默寡言,还是另有目的。”
“呵呵,沉默寡言,小心谨慎…她当朕是何人,既然能放任冥玉眠活了那么多年,自然有取他性命之道,莫非还要在这皇宫里对她怎样,真是脏了我这一苑的菊花。”
“皇上说的是。”
“不过…”景福帝双眼一眯,沉声道“这个孩子与风赐生辰相差并无几日,看起来倒比他生得更像我姒人。”
李司德一惊,这话可不能瞎说,慎言道“兴许是随了长公主的样貌,多了几分秀气。”
“是吗?”男子嘴角一抿,一字一字说的清晰“近年来派出去寻人的探子无一幸免于难,如果不是巧合,那便是其中有鬼!”
李司德低头,不敢接话,想了想才道“据说是冥念玉天生鬼面吓死产婆,所以当初临产之人才全部被处死。不过现在仔细想想,倒也有些蹊跷。”
“好一个鬼面胎竟也成了蒙混之法,司德,传旨,命福玉即刻回宫,这种时候,她倒是躲的真远…”老者的胸脯上下起伏,似是越想越觉得其中有诈。
李司德一听,急忙叩首,心中默念,随着太子殿下一日日长大,皇上心中的怀疑早就有了,如今又见到冥念玉,怕是当真要查实此事。但是,两国储君,天下安定,这种事怎能轻易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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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轮圆月高高的挂在漆黑的夜空中,一辆精致的马车急速的使入大姒宫北门,绣帘上那两团飞舞的凤图让旁人驻足垂眸,恭敬的请安。华贵的中年女子缓缓步下马车,梳回鹘髻、戴金凤冠、华美艳丽的粉裙外罩透明宽松长纱袍,披帛飘曳,奢靡典雅。岁月没有在那张美颜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眉头微皱,浓丽中带着几丝哀愁。躲终归是躲不过的,这些年来,福玉一直活在欺瞒和内疚之下,十四年前的内乱,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她不曾经历过爱,也无法再去信爱。可怜的姐姐,无辜的大哥,所有的回忆像一把钥匙锁定了她的生命,从此止步不前面。姐姐说一切都会变好,所以她一年一年的隐瞒,于父皇,她心怀不忍,于长姐,她心存怜惜,于风赐,她心里愧疚。很多个夜里,她都会从梦中惊醒,好像看到父亲手持长剑,一下刺穿孩童的胸口,旁边跪着的是绝望的姐姐。那时,她使劲抱了抱怀中的孩子,却依旧被汗水浸湿了衣衫。如果,只是如果,她早在当年便阻止了事情的发生,是否可以改变今日的踌躇。但是,于大哥又该如何交待?摇摇头,福玉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含元殿,他们曾想过,等孩子长大,父亲总要仙逝,将一切埋于历史的尘埃之下,是否就变得圆满,却没料到父皇身子骨还是那么健朗,而风赐却越来越难控制。长姐等不了了,因为念玉那个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心思,越想越觉得忧心,即使控制了过程,怕也难左右的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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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地的薄衫拂过遍地的柳枝,福玉的目光停留在含元殿的龙阁之上,记忆中金碧辉煌的大姒宫从没有改变过,而当年那几个在太液池旁追跑打闹的孩子却已经不复当年。她这一生不过离开皇宫一次,却从此难寻太平,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与世长辞,一个活如死人。回不去了,原来真的回不去了…那些曾经以为的美好,就象瞬间绽放的花朵又瞬间凋谢。抬起双腿,一步一步走了上去,她已经疲惫,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
昏黄的烛火下,景福帝好像一个垂暮的老人,懒懒地倚在宽敞的大椅上,慈祥而专注地望着眼前屈膝跪下的女子,时光流逝,连福玉都已经生出几根白发,孩子们都大了,学会了权谋,懂得了欺骗。那一刻他心底忽生悲凉,淡然道“还记得你六岁那年,因为觉得自己不如景玉受重视在后宫玩上吊吗,我去了,你扑在我的怀里说,‘爹,我想你…’那一刻,我突觉心酸,好像就是在昨日发生的一样,而今天,却已经物是人非。我两个最引以为傲的儿女,一个去的太早,另一个…呵呵,不提也罢…”
“父皇,长姐一直生不如死…”想起过往,福玉失声,心底晦涩,这一切都要归罪于那所谓的爱情,好像一朵诱人的罂粟,美丽背后是淡淡的毒味。
“呵呵…”看着神情瞬间溃败的女儿,景福帝一下子领悟,不由得扬起讽刺的笑容,猜测和确认是两个概念,福玉,你好糊涂,竟是满了我这么多年…女儿情长,儿女私情,如果姒氏江山真的落入蛮夷他姓,不要说恨,单是从孝来讲,便是愧对列祖列宗,一句生不如死便可以让死人复活吗?
“罢了。你路途遥远的赶回来,回去休息吧。”
福玉一怔,才惊觉自己失态,看着面无表情的父亲,心底一紧,他越冷静才越让她揪心。还想解释些什么,话一张口便如哽在喉,浑身没力,说些什么?说当初换子是为了保念玉平安,那不是坐实了此事的真相?如果死咬风赐并非异性,可是父皇又没有问过,她若多话反生嫌疑。一时间,福玉整个人顿感无力,她本就不善说谎,如今又是面对自己的亲父。如果父亲严厉斥责还好,却是一声不响的沉默着,更加让她不知所措。为天子者,最忍受不了的便是欺君,为帝王者,怎可允许血统的不正……
含元殿外的庭院一片寂静,三三两两巡逻的士兵,波澜不惊的太液池水,一切都显得安详平和。福玉心口一酸,停下脚步,回头凝视着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的大殿。想起曾经,一点点温暖涌上心头,仿佛恍若隔世,深深的酸楚弥散开来,父皇,女儿不孝…一生,她早已经做出选择,便无法再回头了,缓缓的跪下,冲着这个至高无上的地方深深的俯首磕头,长时间的没有起身。
良久,决然的离去,秋风袭来,吹起薄薄的粉衫,拂干了泪流满面的脸颊。福玉紧紧的攥了攥凤袖,对旁边的侍女道“速诏洛栩进宫…”
李司德从远处走来,看到一个落寞离开的背影,心头一惊,他刚刚送走了统玉王府上的秦嬷嬷,也不知道公主都说了什么。想起刚刚景福帝捏碎的玉杯,不由得暗自踌躇,但愿公主没有再惹怒皇帝。景福帝对公主已经失去信任,接下来的大姒到底会演变成怎样的局势?李司德无奈的摇头,跟在皇帝身边也三十多年了,那群孩子竟是以如此的结局收场,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意想不到呀…
“皇上…”李司德的声音唤回了景福帝的思绪。眼前这名年迈的老者顿时恢复平日的冷漠威严,袖摆一挥,冷声道“派死士…”
李司德身子一僵,南朝死士,有去无归,从未失手。只是有必要赶尽杀绝吗?急忙跪地,劝道“老臣斗胆,望皇上三思。”
“呵呵,三思?”
“兴许事情还有回转余地…”
“余地?哈哈…司德,你怎么也变得如此糊涂…此等逆天之事定不能让外人知道,那么风赐不死还让他来夺大姒江山不成。”
“皇上,可是如今冥巴养精蓄锐十四年,稍有不慎便会一触即发。抛去外忧,若是太子失踪,引起国内储君之争才是大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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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姒宫借用了大明宫的宫名,殿名。真的懒得编名字了。
福玉那段受电视剧影响,太平当年就是假装上吊骗母亲来看她。武则天当时就是那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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