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二中举行期中考试表彰大会，上午9点全体师生在操场集合，数十道黑压压的人流从各个教室鱼贯而出，每个人手里都搬着一只凳子，走起路来磕磕碰碰，时不时听到有人惨叫，不是砸到脚就是顶到**，有那彪悍的将凳子横在肚子前，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各种谩骂此起彼伏。那年头好多学校硬件跟不上，没有大型阶梯教室和会场，一旦开大会，都是在操场的主席台上放一排课桌，学生们自带板凳台下就坐，也算90年代一大特色。
方樾搬着凳子随着人流缓慢的挪动，心里却有点发愁。本来这样的日子是请假的好时机，没想老班说自己还要在大会上代表初一年级发言，最搞的是，昨天班主任喝醉了酒，忘记通知方樾这码事，直到早上进班才想了起来。老班丝毫没有做错事的觉悟，大大咧咧的说了一句：今天你要发言，一定要给一年级长长脸啊！说完就跑掉了，留下方樾愤愤不已。
讲什么呢？难道说好好学习，团结同学，遵守中学生守则，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四有新人？方樾觉得要是那样的话，别人还不怎么滴，自己一定会被雷死的。但他又不能说：“虽然现在妈妈教育你们说，好好学习吧，不然以后嫁给杀猪的。实际上，我告诉你们，孩子，好好学习吧，以后才能找一个杀猪的嫁了！”
这样子，方樾的嘴巴倒是自在了，可校长和老班会让他的**不自在……两难啊，两难啊！
嘈嘈闹闹了快半个小时，江州二中三个年级三十个班级近2500人才依次就绪，主席台下是规规矩矩的学生方阵，每个班级间有半米的间隔，不时有老师来回巡视，禁止喧哗，禁止打闹，禁止睡觉，禁止看书，禁止交头接耳，禁止乱鼓掌，禁止不鼓掌，这是二中声名遐迩的“七禁令”。中国的学生就这样被调教的听话懂事规矩，这样也许好，也许不好，就如同一块地里种的蔬菜，有的青翠欲滴，有的破败枯黄，
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
何昌平最近很有些得意，虽然喇叭门让他失了颜面，可成功引进资金解决老师们的住房问题，给他在教育系统里加了不少分，据闻教育局曾局长在内部会议上点名夸奖何昌平，盛赞二中的经验可以推广，让老头高兴了好久。美中不足的是，度阳明不在江州，只安排下面人做前期筹备，不见正主，心里总是不踏实。毕竟老师们的集资款正在计收，度阳明那边千万不要出什么漏子啊。
尽管如此，何昌平依旧红光满面，坐在主席台中央颇能代表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瞧那老脸红润的，胳臂腿壮实的，啤酒肚凸的，这要是旧社会，一老头能这样吗？
“同学们，这次考试二中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三个年级全面开花，平均分都进入了市里前三名，在这里我要向你们表示祝贺！”老何停顿一下，君王般扫射一下全场，立刻有老师在学生后面低声喊：鼓掌！
哗哗哗，掌声响起，连绵不绝。
方樾站在主席台旁边昏昏欲睡，要发言的三个学生都得提前在旁边等着，还不能坐，大热的太阳照射在身上，不一会就出了一身的汗，裹着衣服腻歪在一起，很不舒服。好不容易等到校长、常务副校长、各年级主任、老师代表依次讲完话，不幸中的万幸是，今天没有邀请教育局和人大政协的领导，不然，等进入正题，哈雷彗星都过了一个周期了。
“大会进入第五项，由一年级学生代表方樾同学发言，请大家鼓掌欢迎！”
四周响起了稀稀疏疏的掌声，虽然一班的同学尤其是小胖的手都拍红了，可在这么空旷的地方，个别人的力量总是被忽略不计。也不能怪大家不够热情，以前像这样做代表发言的风光事，都是由人家王静同学一手包办，挂着天才美少女的名声，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而方樾这样的，虽然也算一偶像派小正太，可在90年代，凭这些是吸引不了小萝莉的。MM们在不同阶段拥有不同的需求，在0－5岁时要的仅仅是爸爸妈妈，6－10岁只要男孩子不惹人讨厌就可以了，11－15岁看见十五六七八岁的大哥哥就眼睛冒光，并且时常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跟班里的那些臭男生说话，而方樾更不幸，他的年纪竟然比班里所有人都要小，所以除了叶小苑这个发小，还有林肜这个新人，竟然没有其他的小萝莉正眼看过他。
方樾空着手上台，下面立时响起一阵嘘声，许多孩子长这么大，出席的会议都赶上某些小国的领导人了，可谁也没见过讲话不拿稿的。俗话说吹牛不打草稿，你丫的这是发言呢，还是来吹牛的？
“咳，咳”方樾恶搞似的试了试音，脸上挂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笑容，阳光穿过1.5亿千米的距离挥洒在他瘦小的身上，折射到众人眼中，似乎在发出淡淡的光芒。春夏交际的天空，总是有几片棉花糖样的白云飘来荡去，蔚蓝色的天幕下，有林荫婆娑，有青草摇摆，有野花留香，也有少年如玉，少女清凉。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有过一个梦想，希望早上醒来不用带红领巾，因为它套在我的脖子上，很不舒服，可妈妈告诉我说，红领巾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是五星红旗的一角，戴着它，就是戴着先烈们的嘱托和期望，我觉得有道理，于是屈服了；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厌倦了书法课上无休止的临帖，骗老师说作业完成了，但用水临的帖，没法检查。老师告诉我说，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哪个字里面提到水了？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下面响起一阵哄笑，方樾保持着严峻的表情不变，继续说：“我想想很有道理，于是又屈服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想睡懒觉，爸爸告诉我说，猪就是爱睡懒觉，才落到被人杀了吃肉的地步，你是要学猪呢，还是学早起就有虫儿吃的飞鸟呢？”方樾还没说话，下面突然响起嘈杂的喊声：“学猪啊！”“我要睡懒觉。”“我不做鸟！”
老师们赶紧维持秩序，副校长郭兴达看了一下何昌平的脸色，见他没什么反应，也默不作声，微微动了下身子，眼睛悄然眯了起来。
“于是，我又屈服了。四年级的时候仍然很老实的戴着红领巾，按时到校；五年级的时候，仍然坚持练着书法，从不迟到。直到今天，我加入共青团，摘下红领巾的时候，我才发现对这小小的红巾是多么的留恋；直到今天，我的字被许多同学羡慕的时候，我才知道当时的坚持是多么的重要；直到今天，我能站在这里，跟各位同学分享我的经验，我才知道做早起的鸟是多么的自豪。”
方樾顿了顿，一改刚才沉闷的语调，变得热情澎湃：“所以，我的经验很简单——请尊重你的师长，请孝顺你的父母，请遵从他们的教诲，请屈服他们的坚持，如果这样，有一天你也会站在这里，跟大家分享你的经验，你的成长。谢谢大家！”
何昌平站了起来，带头鼓掌，许多老师也没想到会这样峰回路转，都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方樾的这番话很得他们赞赏。学生们的反应就更简单了，一个个听的**飞扬，热血上涌，震天的掌声响起，跟刚才出场时是天壤之别。
方樾是想起前世今生的种种，才临时起意说了这些话，每每长大才知道，家长和老师的教诲是多么的正确；每每失败才明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仅仅是一句俗语那么简单。初中的小孩处在人生第一次叛逆期，许多人的人生就在这短短的三年发生了巨大改变，有辍学的，有混混的，有迷茫的，有困惑的，有误入歧途的，当年方樾的身边就发生了很多让人扼腕叹息的事，甚至方樾自己，要不是初三时暗恋的那个女同学，说不定也会在父亲去世的阴影下渐渐沉沦。中国式的教育缺乏必要的沟通，只会让倔强的孩子变得的叛逆，叛逆的孩子变得冷酷，冷酷的孩子变得的残忍，直至伤害自己、伤害别人。
方樾不是救世主，仅仅靠着一次讲话也于事无补，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说点什么，自己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可他们呢？走错一步，付出的代价都是巨大的！
与方樾一比，二、三年级的两个同学的讲话就变得索然无味，方樾回到班里坐下，还没来得及聆听小胖的马屁，老班跑过来把他叫了出去。
方樾还以为发言太不靠谱，肯定要挨训了，不想走到操场边却见到了厂里的一辆桑塔纳，方析文在车门处来回走动，脸色看上去还算正常，只是略显焦急。
“爸，怎么了？”
方析文没接话，先跟班主任寒暄几句，拉着方樾进了车，开车的是小车班的刘师傅，跟方析文关系不错。方樾问了句刘叔叔好，从车前柜里拿出一瓶水喝了一口，才看着方析文问道：“怎么了？”
“吴华被抓起来了！”
啪！
一道闪电在脑海间轰然而过，水瓶从方樾手中脱落，先砸在腿上，白花花的水洒的满裤子都是，然后翻滚着落地，横倒在车厢里，残余的水顺着瓶口缓缓流出，不一会就形成一大片水泽。
水光倒影里，是方樾已经扭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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