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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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泱搬进愫玉阁的时候,场面很是热闹,九大车的衣物用品用金漆木箱装着,由六十个御林军押送,依次排在愫玉阁的门前。
「这是做什么?」穆见清冷眼望着。
刘嬷嬷走上前来,堆着笑脸回答,「回先生的话,这些都是小王爷的日常用物,因收拾得匆忙,先装了这几车过来。」
伸手叩了叩金漆木箱,穆见清似笑非笑地望着黎泱。「这还是收拾得匆忙,若是等小王爷全都收拾了打包过来,愫玉阁只怕要被撑塌了。」
黎泱小脸一红,转头对刘嬷嬷吩咐,「嬷嬷,把这些东西全部送回去,留几件换洗衣物就好。」
「可是……」刘嬷嬷犹豫了一下。
「我说,全部都送回去。」他提高了声音,断然道。
「是。你们把小王爷的日常衣物搬下来。」她转头吩咐着小太监。
小太监立刻将几个金漆大木箱搬了下来,光只是日常换洗的衣物,就足足装了六大箱。
黎泱偷觑了穆见清一眼,见他神色缓和,这才微微放下心来。他不愿被老师看作骄奢的纨袴子弟。
偏偏这时,刘嬷嬷又传唤了十几个宫女过来,对穆见清笑道:「先生,这些都是小王爷的随身侍女,您看……」
「不要不要,全都给我回去!」黎泱脸涨得通红,抢先一步回话。
「真不要她们留下?」穆见清含笑望着他,「她们若都回去了,这愫玉阁里可没人伺候泱儿了。」
「老师──」黎泱恨恨地跺脚,挨近他身旁辩解,「她们真不是我叫来的,泱儿能照顾自己,不用她们伺侯。」
点了点头,穆见清这才说:「嬷嬷,这些宫女您都带回去吧,愫玉阁是读书的地方,用不着这些排场。」
刘嬷嬷迟疑了好一阵子,见两人态度坚持,终于挥了挥手,九大车的日常器物再加十二个宫女、八个小太监,这才浩浩荡荡地掉头回了宫。
夜渐深沉,黎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已不是第一次来愫玉阁了。
从前他住在宫里的时候,最爱偷偷溜出宫,跑来愫玉阁的竹林听老师抚琴,然而整日住在愫玉阁中,对他来说却是从没有过的经历。
空气中散着淡淡的竹香,就像老师的气息,清冷而宁静。
不知老师有没有睡下,还是正在灯下看书呢?望着悬在床头的竹叶蚱蜢,黎泱怔怔地想。
他翻身起来,犹豫了一下,便推门走了出去。
隔着一间屋子就是穆见清的寝居,淡淡的灯光透过窗纸映出来,隐约可见屋中修长的人影。
黎泱敲了敲门,轻轻唤了一声,「老师。」
「泱儿?」前来应门的穆见清眨了眨眼,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只见他穿着单衣,赤足站在门前,手里还抱着个枕头。
「我睡不着。」他一边说,一边闪身进屋,声音里有些撒娇的意味。
摇了摇头,穆见清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薄责道:「也不怕着凉。」
蜷在榻上,黎泱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笑说:「这样就不会了。」
「你打算睡在这里?」
「可以吗?」黎泱渴望地望着他。
穆见清淡淡一笑,抚了抚他的头。「睡吧。」
为他放下床幔后,他将灯芯剔暗了一些,倚在桌案继续看书。
黎泱睁着眼睛,透过床幔望着那清瘦的身影,换下惯穿的青袍,老师身着一袭白衣,墨色长发披拂肩背,显得有些单薄。
只是这么望着,他却觉得莫名的心安,就好像那人会为他挡去一切的风雨,唇边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天已经亮了,黎泱睁开眼睛,发现穆见清早已起身。
他端着一碗粥进来,正好看见黎泱睁大眼睛,于是笑着调侃。「还以为你不准备起床了。」
黎泱揉了揉眼睛,抓过衣服胡乱往身上套,然而手上的袍子却好像与他作对般,怎么也穿不正确。
他从来都是由宫女伺候着穿衣梳洗,何曾自己动手来过,于是暗中吐了吐舌头,求助地朝另一人望去。
穆见清苦笑着走上前,帮他对好衣襟,系上衣带。「梳洗之后,记得用早膳。」
黎泱乖乖点了点头,「老师要去宫里吗?」
从前每日这个时候,穆见清便会进宫教太子和黎泱读书,如今黎泱虽然住进愫玉阁,太子却还在宫中,因此例行公事仍不可废。
穆见清颔首。「往后早晨我不在的时候,你便自己去书斋看书,哪天将那里的书都看明白,就算出师了。」
黎泱抱怨,「你都不教我吗?」
「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就是了。」他淡淡一笑,「以你如今所学,早已用不着我时刻陪在身边教你念书了。」
「我想学你行军布阵的手法。」想起初次见面时他破他棋局的手段,黎泱不禁兴奋了起来。
「泱儿。」穆见清犹豫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行军布阵学来不易,用来更不易,照我的意思,如果能不学,还是不学的好。」
「为什么?」仰望着他,黎泱有些奇怪。
眸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最后穆见清说:「征战用兵,毕竟有伤天和。」
他眉峰一挑,反驳,「对付敌人,何需心慈手软。」
「泱儿,你煞气太重。」穆见清蹙了蹙眉。
觑了觑他的神色,黎泱小心地问:「老师,你可是生气了?」
他缓下脸色,微微一叹。「我只是有些担心。」
眸中闪过一丝傲然,黎泱握紧了他的手。「泱儿会变得很强,老师不必担心。」
只要五年,也许更快些,他便会成为曜月国中最强的存在。
望着那双倔强的眸子,穆见清垂下眼睫,暗暗叹了口气。
极刚易折,这般激烈的性子,往后莫要伤人伤己才好。
之后的数月,黎泱在读书习武中度过,每日上午穆见清进宫,他便在书斋自行看书,碰到不明白的地方,中午穆见清回来后会为他解惑。穆见清有午睡的习惯,那时黎泱则自己看书。
到了晚上,便是他习武的时候,来到愫玉阁的第二日,穆见清便为他打通任督二脉,是以他的武功一日千里,进步极快。
偶尔穆见清也会带他出门,有时是去茶楼酒肆,有时是去市集庙会,每一样都让他新奇不已,他也因此发现了这位老师的一样小小喜好──喜欢吃桂花糕。
每次来到市集,他都会买上好几包带回愫玉阁去,可惜这种糕点往往过不了多久就硬了,变得很不适口,然而他还是会一边喝茶,一边把它们吃下去。
看了几次之后,黎泱忍不住去寻了个糕点师父,花三天学会桂花糕的做法,当他得意地捧着蒸好的糕点给穆见清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老师眼中错愕而震动的神情,随后,那清澈的眼眸里渐渐浮起温暖而柔和的笑意。
被轻轻揽入怀里,他靠着老师的肩膀,淡淡的青竹气息令他觉得宁静又安全。
他心中蓦然一跳,眼睛忽然有点湿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只是一个拥抱而已,但是那一刻,他却分明有了心悸的感觉。
他忽然对自己的老师产生了独占的心思,心中立誓定要这清寂而淡然的男子从此眼中只有他一人。
自从有了这个念头后,每天早晨穆见清入宫为太子授课,总令他感到郁闷,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有多么不愿老师被人分享。
不过总体而言,他对目前的一切非常满意。
清静悠闲的日子,温和睿智的老师,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的生活,如果永远都这样过下去,也许黎泱真能如穆见清所愿,磨去他激烈的性子,以及那一身煞气。
然而这一日穆见清从宫中回来,却带回了个颠覆一切的消息。
「泱儿……」犹豫再三,他终是开口,「昨夜安阳王府大火,无人生还。」
啪的一声,手里的书册掉落在地,黎泱仰头望着他,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又仿佛不愿相信。
「什么?」他咬了咬唇,问道。
「安阳王府大火,无人生还。」穆见清闭了闭眼,重复说一遍。
他面色刷白,霍然站了起来向外冲去。
城东市集不复往常的热闹,街道早被衙门清得干干净净,数百名禁卫军手持刀剑,将安阳王府团团围住。
持续一夜的大火还没有灭尽,橙色的火舌在滚滚浓烟中吞吐,黎泱瞪大了眼睛,明灭的火光映在他澄澈的眸子里,渐渐凝结成激烈的血红。
他握紧了拳头,只觉浑身冰冷,汗水湿了背后的衣服,额间朱色的印记却慑人心魄的艳,犹如燃烧着的熊熊烈焰。
富丽堂皇的安阳王府就这样毁在漫天火光中,也许过不了多久,这场大火便将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黎泱眼中有泪,却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自从进宫的那天,他便只是曜月国的月隐传人,而不是安阳王府的小王爷。
父亲浑厚的嗓音,母亲温柔的笑颜,以及王府后院长开不败的花团锦簇,早已成为童年时的梦,被埋进了记忆最深处。
这场大火,却把这段记忆重新翻了出来,让他记起黎泱不只是月隐传人,更是安阳王府疼在心坎的么儿,然而记起之后,紧接着到来的却是寂灭,在断垣残壁、火光灰烬中的寂灭。
他靠着墙角缓缓坐了下来,随着安阳王府的火势渐小,他眸中的温度也渐渐冰冷,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抬起眼睛,他张了张嘴,低低唤了一声,「老师。」
蹲下揽住他颤抖的身子,穆见清只是静静地拥着他,一句话都不说。
靠在老师怀中,嗅着淡淡的青竹气息,黎泱紊乱的心绪逐渐平静。「老师,这火绝不是……」
「别说。」穆见清打断他,轻轻摇了摇头。
紧紧攥着他青色的衣角,黎泱的手指都泛白了。
这场火来得蹊跷,更何况城东水源充足,即使起火也早该扑灭才对,如今禁卫军虽把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却无一人汲水灭火,分明是等着王府被烧尽。
他朝禁卫军凝目望去,其中那指挥若定的锦衣身影,正是当朝宰相刘渊亭,这件事只怕又和王后娘娘脱不了干系。
思及此,他用力咬唇。刘家究竟要将他逼到何种境地才肯善罢甘休!
然而就算心里明白,他却不能将怀疑说出来,因为即使说出来也没有用,他还太小,根基未稳,除了月隐传人的身份,什么都不是。
穆见清阻止他说出心中的臆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无力地靠在恩师怀里,黎泱的泪水终是忍不住滑落,溅湿了他的衣襟。
「除了月隐传人的身份,如今我还剩下什么?」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轻柔地抚触他的脊背,穆见清怜惜地道:「即便黎泱什么都不剩了,一样是穆见清的学生。」
他微弱的声音里,仿佛有着稳定人心的力量,令黎泱冰冷的眸子渐渐温暖起来。拉着穆见清的衣袖,他低声说:「也许有一天,泱儿会像连累父王、母妃那样连累老师的。」
摸了摸他的头,穆见清安抚,「那你便要打起精神努力修习,待你有了能力,自能保护身旁的人不受连累。」
望着他温柔而深邃的眼眸,黎泱用力点头。
老师,泱儿绝不让人伤了你,任何人都不可以!他在心头暗暗发誓。
「泱儿,你不专心。」抬眸望了一眼,穆见清提醒。
黎泱震了一下,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起头来。
随着年龄渐长,他出落得益发俊秀,只是眉梢、眼角透出的凌厉,给人不易亲近的感觉。
「明日便是我的生辰。」他微仰起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过了生辰,你该十五岁了。」穆见清微笑。
眼前的少年,竟已和自己一同生活三年了。
自从那次中毒事件之后,在曜月国主的默许下,黎泱便一直住在愫玉阁中,身为太傅的他,教导黎泱的时间是远远大于太子。
而安阳王府的那场大火对黎泱的影响极是惊人,使得原本飞扬活泼的孩子整个沉静下来,虽然脸上时刻挂着微笑,可那笑意却再也达不到眼底。
在读书、习武方面,他更是投注了十二万分的心力,武功秘笈、兵法谋略、经史子集、乃至帝王之术,任哪一样他都不知疲倦地汲取着,如今三年过去,他的所学已经足够出师了。
「老师,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黎泱低声问。
「你想我说什么?」
「过了明天,我就要去凤朝了。」难道他不知道吗?十五岁后,他就要离开曜月国,离开愫玉阁,离开他身边。
「很早以前,你就该知道自己的责任。」穆见清淡淡一笑。
望着他平静的侧脸,黎泱的心不禁凉了。自己的离开,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吗?为什么他可以表现得那么淡漠,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见鬼的责任!」他愤怒地瞪着眼前人,「我不想去凤朝,一点都不想。」像从前一样攥住那青色的衣角,他露出不舍的神色。「泱儿只想留在老师身边。」
「泱儿,你过于依赖为师了。」穆见清幽幽一叹,「你可曾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能留在你身边,你该怎么办?」

「这不可能。」他武断地否定老师不在身边的情形,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一生,老师注定要留在他身边教导他、辅佐他,绝无可能离开。
「世事如棋,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你要离开泱儿吗?」黎泱倔强地望着他。
「是你要离开。泱儿,身为月隐传人,你必须去凤朝。」他抬头往竹林望去,道:「凤朝国都,是愫玉阁外的另一方天地,你去了那里当有一番作为。」
「你随我一起去,好不好?」黎泱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用力按住他的手。
少年温热的手掌令穆见清一惊,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温言劝道:「你长大了,怎可再这般依赖为师?」
「我不愿你留在这里教太子读书。」他闷闷地说出心里话。
「怎么如此孩子气?」穆见清有些好笑地望着他,「你此去凤朝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凤帝执政后,你随时可请命回曜月国。」
前任凤帝已经驾崩多年,当时太子凤逸天年幼,于是朝政大权暂时握在几个老臣手里,待到凤逸天满十八岁再还政于他。
「那凤逸天与我同岁,要等到他年满十八,还得三年才行。」黎泱凑近他的身子,进一步提出要求,「老师,不然你和我一同去凤朝吧,泱儿保证一定会乖乖听你的话。」
「此事莫要再提。」穆见清摇了摇头,断然拒绝,「我是不能离开愫玉阁的。」
「什么叫不能离开?分明是你不愿离开!」啪的一声,黎泱将书册用力扔在地上,恨恨地瞪着他。
穆见清伸手将书捡了起来,瞥了他一眼,「你这是迁怒。」
瞪了他良久,黎泱一拂衣袖,愤然跑了出去。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穆见清垂下眼睫。「不是我不愿随你同去,而是……」他幽然一叹,片刻之后,转身离去。
夜色深沉,风声混着簌簌的雨声,吹得竹林沙沙作响。
淅沥的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愫玉阁里一片昏暗,穆见清寝居的灯火已经熄了,门扉也早已掩起,然而门前的台阶上,黎泱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滑落,渗入眼中,酸涩得难受,他只抬手抹了一下,依然挺直了背,站在穆见清门前。
天边划过一道亮白,紧接着就是惊雷阵阵,大雨滂沱而下,打在窗棂上劈啪作响。
这时屋子里亮起柔和的灯光,伴着隐约的叹息,房门开了。
他紧抿着唇,目光灼灼地盯着穆见清,却一句话也不说。
望着他深黝而倔强的眸子,穆见清一阵心怜,又一阵气怒,伸手便把他拉进屋里,为他擦干了头发,扔了一套干净的衣物过去,冷冷地道:「还不快去换上。」
黎泱觑了他一眼,接过衣服,乖乖地换了。
与他生活了三年,他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老师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
「你以为你还是孩子吗?碰到不顺心的事,就用这种法子要胁人!」递了杯热茶过去,穆见清严词责备。
傍晚的时候,黎泱便站在他寝居门口,怎么劝都不肯回去,知道这孩子是为了要他同去凤朝,所以他便铁了心不去理他。
谁知两个时辰过去,黎泱却依然站在门前,也不管外头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明明已经脸色惨白,身子忍不住在雨中轻颤,却硬撑着不肯回房,到最后,他终于看不过去,开了门让他进来。
对于黎泱,他终究是狠不下心的。想到这里,穆见清忍不住蹙眉。
「老师,是泱儿让你为难了?」伸手抚向他的眉心,黎泱有些怯然。他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国主不怕王后,就怕老师生气不理他。
「你也知道会让我为难?」穆见清侧过头,淡淡地道。
「从前无论我要什么,老师都会答应,为什么这次不可以?」眸中掠过一丝委屈,黎泱语带埋怨。
「泱儿,你终究要长大,而我……」他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也终有离开的一天。」
「胡说,胡说,胡说!」黎泱激动的用力扯住他的袖子,「我们绝不会有分开的一天,你忘了那天你说的吗?你说就算我什么都不剩了,依然是你的学生。」仰首瞪着他,他一字一句地道:「难道你忘了吗?还是,你已经不要我了?」
穆见清低低叹了一声,像从前那样抚上他的发,无奈的说:「泱儿,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他愤愤地指控,「三年来,我努力修习,一刻都不敢懈怠,为的就是能够变强,能够保护你不受伤害,可现在你竟然告诉我,你终有离开的一天!」
「人有离合,月有圆缺,本就无人能够回避。」穆见清平静地说。
「不,我要你答应我,永远不会离开。」望着他的眼睛,黎泱倔强地要求。
点了点头,穆见清忽然承诺,「我答应你,这一世为你而生。」
如果这样能让泱儿安心前往凤朝,那么给他承诺又何妨,反正未来注定的结局他早已预见,既然做不到永远陪伴,便只有为他而生,为他而亡。
得到慎重的承诺,黎泱反倒怔然。他听得出老师话里的认真,以及那难以察觉的淡淡悲哀。
这一世为你而生。
这承诺着实太重,来得却太轻易。
老师惊才绝艳,傲然于世,便是对国主也从未承诺过忠诚,这样的人,今日却认真地对他说:这一世为你而生?
听了这话,他纵是又惊又喜,却又患得患失起来,就好像一件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忽然落到自己手上后,就开始担心哪天会不会忽然失去。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茫然的问了一句。
「我本是为你而来啊。」穆见清笑答。
「我不明白。」黎泱惶惑地望着他。
「泱儿,睡吧。」他微笑,柔和地说:「以后你会明白的。」
点了点头,黎泱带着满心的疑惑,顺从的闭目睡去。
睡梦里,周围忽而是漫天的火光,忽而是雷鸣的战鼓,忽而是悠然的山林,然而不管身在何处,总有那抹幽碧的身影伴在身侧。
不知过了多久,梦中场景忽然变成一处绝崖,那青衣人冷冷含笑,毫不犹豫地跃下山谷……
「老师──」惊呼一声,他满头大汗地睁开眼睛。
「醒了?」穆见清伸手拭了拭他额头的冷汗。
觉得自己浑身发热,头重脚轻,他愣愣地问:「我……病了吗?」
睨了他一眼,穆见清没好气地回答,「淋了两个时辰的雨,你说会不会病?」
他尴尬地笑了笑,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朝外望了望。「今天本是为我摆宴饯行,前去凤朝的日子吧?」
「太医方才来过了,说小王爷忽染风寒,这几日不宜远行。」穆见清端了汤药过来,接着道:「陛下给了旨意,等你病好了再起程前往凤朝。」
黎泱心虚地点了点头,接过汤药一口气喝干净,不敢叫苦。
在榻边坐下,握了握他垂在锦被外的手,穆见清说:「这几日不要再任性妄为了,我会在愫玉阁里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后,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他微笑地问。
「等我回来那天,你便知道了。」黎泱神秘一笑。
揉了揉他的头发,穆见清取出一方青玉坠子,亲手将它挂在黎泱颈上。「这玉算是为师临别赠你的礼物,记得莫要取下来。」
黎泱立刻点头。既是老师送的,他自然不会把它取下来。
低眸望去,只见那玉虽然未经雕琢,却是晶莹剔透,不见一点瑕疪。他抚着青玉,觉得那玉冰冰凉凉的,握在手里分外舒服。
「这玉的气息和老师好像。」他忍不住道。一样庄严端正,一样青碧无瑕,一样深邃沉静。
穆见清一怔,随即笑说:「也许是跟着我的时间久了的关系。往后你便是它的主人,可别亏待了它。」
握着青玉,黎泱眼中漾起笑意,然而更多的却是离别的愁绪。
老师,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他在心中暗暗说。
曜月国都城近郊有一座小山,叫做临岩,临岩山正对城门,在山上可以清楚的看见一列整齐而肃然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城,队伍的最前方飘着一面金色旗帜,旗上绣有一弯新月,衬着篆体的「月隐」二字,更显光彩夺目。
一炉香,一张琴,一曲清音动九霄。
临岩山上,穆见清端坐琴前,望着城外蜿蜒前行的队伍,一曲「远别离」从指尖幽幽流泄。
黎泱骑在马上,依稀听见熟悉的琴声,心头一震,拉住缰绳,蓦然抬头望去,山顶之上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人影,那人临风而坐,墨发飞扬,远远的看不清神情,然而那满是离情别绪的琴音,却益发清晰地回荡在他耳畔。
他挺直了背,对着山顶喊道:「记得你的承诺,泱儿很快就会回来。」喊完这句,他用力扬了扬马鞭,策马朝前奔去。
这次,他没有回头。
直到再也望不见少年策马远去的背影,穆见清才扶琴而起,低低叹了口气。
「长老说,殿主该回去了。」
耳边传来温和的嗓音,穆见清抬眸望去,只见一名白衣男子当风而立,正含笑望着他。
白衣男子有着一张温雅秀致的容颜,他衣袂飘飘,腕上戴着个金色镯子,温言浅笑的时候,仿佛天地间的灵气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秋叙离。」穆见清望着他,语气平静的问:「你不留在繁云殿,来我这里做什么?」
「殿主离开繁云殿已经三年了。」
「那又如何?」
秋叙离蹙眉,苦恼地抱怨,「这三年来,我被长老逼着代替殿主入主繁云殿,已经很久没有出门玩了。」
「当年我既然将繁云殿交给了你,便不再是繁云殿的殿主。」穆见清淡淡地道。
繁云殿位于天山繁云谷中,独立于各国之外,亦不受凤朝约束。每一任殿主均擅长星相术数,出众者更有预知之能,而穆见清正是繁云殿上一任殿主,也是预知能力最强的一个。
「你明知道我们都希望你回去。」见他似乎全无归意,秋叙离眉间笼上一层郁色。
「繁云殿并不是非我不可。」
「但是殿主不可在外久留。」秋叙离担忧地望着他,「繁云殿中人离开谷中灵气庇护,轻则能力尽失,重则危及性命,这你不是不知道。」
「这是预知天命的代价。」穆见清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
「殿主可以不用付出这样的代价。」秋叙离皱了皱眉。
「愫玉阁是她当年用血咒结成的灵**,我留在愫玉阁中可保灵力不失,你不必担心。」
秋叙离低眉想了想,再劝,「前日我为你卜了一卦……」
「别说。」穆见清打断他的话,「透露天命是会遭反噬的,何况卦象的结局我早在五年前就已知道。」
「就为了她,值得吗?」秋叙离不解,「她甚至全然不顾你的性命,逼你立下血誓。」
「这血誓,是她用余生的寿元换得的。」他神色黯然。
「殿主不怪她?如果是我,我会怪她的。」
「她没有错,也不曾负我。」他举目遥望城内,「只是在她心中,家国天下的分量远比我重。」
「我还是不明白。」秋叙离难以理解他的心情。
穆见清只是笑了笑,「我答应了她,自要保护泱儿无恙。」
为什么会爱上?也许只是太寂寞吧。他在繁云殿中过了十八年形同幽闭的生活,除了读书修习,便是观星列阵,预测天命。
知天命,却无力改变,看着云云众生在尘世间辗转挣扎,却依然走向注定的结局,他逐渐变得淡漠、无情。
生活在清寂的繁云殿里,他倦看凡尘,淡心冷情,然而那白衣女子的闯入,却在他静水般的生活里掀起惊涛骇浪。
温柔如月,激烈如火,她明澈的眼眸里融合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性子,从此他的眼中有了欢喜,有了忧愁。
他与她赏竹听风,为她抚琴而歌,尝她亲手做的桂花糕,原本以为日子会如闲云野鹤般度过,无奈终究抵不过一句家国天下。
身为从前的繁云殿长使,如今的代殿主,秋叙离自然清楚这些,却仍是不愿坐视他飞蛾扑火般的执着,再度劝道:「黎泱既然已经前往凤朝,殿主何必再留在曜月国?」
「这三年中,有许多事还需要我去办。」
「和黎泱有关吗?」
穆见清点了点头。「如今曜月国局势瞹眛不明,刘氏一派坐大,若将来太子登基,泱儿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秋叙离哦了一声,随即又皱了皱眉。「三年前你为他解了月见草之毒,已是违背天命,殿主还要继续下去吗?」
穆见清垂眸,「我答应过她。」
「你已下定决心?」
「无所谓决心。」他恬淡的一笑,「不过是必做之事罢了。」
秋叙离看了看他坚定的神色,缓缓道:「回繁云谷后,我会告诉长老,说殿主已经下定决心了。」顿了顿,望着腕上的金镯,又说:「不过我还是希望殿主能够回去,卦象上的结局让人非常不安。」
语毕,他叹了口气,白衣轻拂,如来时般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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