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凭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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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成平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的人生像一场电影。
根本不要求剧情多精彩,场面多么宏大,只要把所有难以忍受的场景和心情都被镜头飞快掠过表明岁月流逝人心更迭,最后再转回来,女主角发现自己已经成为又平静又强大又幸福家与事业两兼得的高手,乃至头上还隐隐悬挂着一轮圣洁光圈就足够。
比起电影,王成平却认为自己的人生可能更像场PPT。也许她偶尔有足够的机灵能窥到缩略图里的蛛丝鳞爪,但上面的具体内容,却必须等到放映时才知道。
──以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是王成平被程岳拖着走时有感而想。实际上如果不是手心紧张的出汗,自己也许能把道理说的更动听。
王成平很怀疑前面没什么表情的男人是否知道要把两人的路领到何处,但瞥着他的侧脸,她想问却又不敢问,索性任他带路。
其实自己见到程岳那瞬间,是有点恍惚的。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默不出声的一直走。穿过喧哗小道,经过人声鼎沸的排档,路过一模一样的居民楼。那距离到足够久远,那时间到足够漫长。最后在一架过街天桥的中间,程岳才终于放开她。
王成平的手已经被握麻,脚后跟更隐隐生疼。她在晚风里微微喘着气。
程岳站在她对面,瞥过王成平搭在栏杆上的手,目光再缓慢移到她脸上。王成平察觉到他的视线,不由退后两步,手便又再握紧了点,心想莫非这男人会把她从立交桥上推下去。
“我不知你和安卓的交情这么好。”
她下意识否认:“也没你看到的那么好。”
“你是以后要和他在一起?”
“不是。”
“安卓是你想要的?”
王成平皱眉,她沉默半晌,抬头又摆出那种王氏温柔和善的笑脸。只说了句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程岳,其他的闭口不谈。
程岳也不再追问,两人中间的气氛仿佛僵硬。
他低头盯着她倔强的表情,过了好久嘴角仿佛勾起嘲讽一笑。
“王成平。”程岳曾轻声叫过这个名字几次,无声叫过这个名字更多次,但是现在再缓慢叫她一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的想法?”
他就是这么说的。
“既然你现在可以再接受别的男人,你应该也考虑我。但你要向我装傻到什么时候?”
到底是挑明了。她想这情形千方百计的避也避不开,互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云淡风轻当真这么难?王成平难堪的低头去看两人脚下涌过的车水马龙。装傻?她苦笑道在这男人面前自己哪能聪明的起来。
“……我,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这里,程岳。”王成平清清喉咙,窘迫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也在这里,刚才也吓了我一跳……”
“我来这里就是找你。如果在这里找不到你,我也会去别的地方,直到把你找出来为止。”
王成平现在宁愿被程岳推到桥下面,急道:“找我干什么?说过你不要再来找我……”
程岳没有开口,抬起眼睛先往旁边冷冷一扫。
在他视线范围内听墙角正听到津津有味的某位卖报小伙子顿时打了个哆嗦,尴尬道:“大哥,我走,我立刻走。”
程岳却不睬他。“今天的XX日报。”他走上去径直从木然的小伙子怀里抽出一份报纸,然后将整百的钞票塞到那人手里,“不用找。”
王成平抽搐嘴角注视小伙子生怕冤大头反悔欢天喜地狂奔离去的背影。程岳却把报纸直接拍到她脸上:“打开报纸第三版A面。”
对面的人口气平淡,嗓音低沉,但无端嚣张到惊人。
王成平不满他此刻作风。但瞪了程岳一眼后,她便迅速缩头,老老实实的翻到指定报纸页面。
看什么,打开报纸的文娱版面是正介绍地坛最近春季的书市活动。王成平随便扫了眼整版文字:“你让我看报纸干嘛?这,这全是讲地坛书市的啊……难道你要说自己和史铁生有共鸣?”
以程岳的涵养仍然得深呼口气才能保持平静。他劈手把报纸再夺回来,搞不清楚是王成平太狡猾还是自己陷到太深,反正一样无可救药。
“这是出版社在介绍毛姆的作品,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过他写。但无所谓你看没看过──也许先引用别人的话能让你比较容易的接受──‘我对你从不抱幻想。你愚蠢,轻佻、毫无头脑,然而我爱你;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你是个彻底的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顿了顿,程岳盯着她,“需要我再念一遍吗?”
此刻是傍晚,不晓得几点,太阳沉沦半弯但天边光亮却没有晦暗。远处有隐约的西山轮廓,紫气在暮色中逼人而来。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他还在看着她,两个人的气氛便仿佛凝固。桥上的行人在他们身边来来去去,面孔模糊。
“没有王成平你的存在,很多人生命的确都能更好。但你现在问我为什么要找到你,这就是我的答案。”
“你不需要告诉我这些的……”
“不,”程岳冷静道,“我最需要的就是告诉你。如果引用别人的话比较好,我就把那句话念出来。如果全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就必须向你讲出来。假如你不想听,那是你的事,但我现在非要告诉你不可。”
“程岳……”
她已经哭了。妈的,王成平想自己是掉到井里去了。
“是你不肯放过我的,王成平。”程岳道,“是你先主动在咖啡馆向我搭的讪。”
“都解释过那是误会……”
“我知道那是误会。但又怎么样?本来我也觉得这没什么,因为见过太多类似……”顿了顿,程岳说,“以前大概真的没关系,最开始我不在乎你和陈皓有什么进展,我也不在乎你会得到什么结局──接着一段时间里是我认为自己不在意,或者认为这样大家也比较好──但最后就变成是我虽然很在意,但我让自己认为维持现状比较好。”
“更何况,我想自己没权利说别人──当初是我不信任你,但陈皓却信任你,而我有什么权利告诉陈皓你是什么人?他是我很多年朋友,我凭什么阻挠他信任他想信任的?而我又有什么权利再去指点你的生活?但王成平,你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该死。王成平,你为什么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你太聪明,太知道怎么说服别人。于是你选择在我面前说任何你想说的话,但你又孩子气的不让我告诉你我想对你说的话──尽管我觉得这没道理,但也没有办法。你不管在我面前做什么,但你敢说你没有划一条很清楚的界限?我自己当然也知道界限。我对你心动过,但我更知道沾上你就是一团糟,也不确定你值不值得让我去处理这些麻烦。”
程岳顿了片刻。桥下的车流进行缓慢,俯视下去是一片红车尾灯的海洋,闪烁模糊的就像两人心情。
他再回头看着她,说:“两个选择,不然把你拉过来,不然我自己清醒。但我身边都是你的影子,想随便找个地方清净两天,没想到隔几天你却又出现。你说你和陈皓已经分手,来外地散心,你说我们碰上是巧合──当时我说什么了吗?我退房回京,车上高速又被拉回来。”
“于是我留下,你痊愈之后我居然还不想走。也许我认为只要和你相处时间一长,就能发现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糟糕女人,不值得任何人去为你倾注感情……”
王成平苍白着脸点点头:“你是对的。”
“不错。王成平,你只有在空虚的时候才会想到别人,为了摆脱寂寞不择手段,总把人都当成可以撕下来无数张支票的冤大头。你埋怨自己埋怨社会,又不敢说狠话把社会埋怨透,不敢得罪比你强的人,这就是你,王成平。我想自己之所以对你动心,是因为这样糟糕的你从来属于我──这些我都知道,但知道这些对我没用。”
“这两个月我不在北京,我去了外地出差。因为我不想知道你的消息,我让自己冷静。今天上午接到你的电话后我想你最好永远别落到我手里,即使你以后拿自己补偿──”
“我说过我从不拿自己去补偿别人!”
“随便你怎么说。”
“如果和别人上床就能做出补偿,我早去东瀛发展了。不,还是荷兰比较适合我。”
“你和陈皓分手,是因为你不想要他。其实我一次一次让你耍着玩,不是因为我不忍心治你,是王成平你从来开不起玩笑,你嘴上不提,但心里根本不原谅人。”
“……没错。”
“我不知道自己要把话题说到哪里去。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也许我只是累了,也许从前我被严黎惯坏却碰上报应,也许咱俩上过床,也许以我现在的岁数又比较能体谅你──我爱你。这就是我对你感受,我能肯定这不是‘喜欢’,但具体是不是那个字我不确定,因为现在我没法找到别的词。该死,如果你想毁了它,我就应该告诉你我的感受。”他停下来,“我不知道自己能说这么多话,也不确定是不是你想听的,不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即使天色已经暗下来,王成平眼中不断涌出的泪水让程岳不由焦躁。
她定了定神:“老天,男人面对自己想要的东西都这样吗?程岳你也不例外?你知道咱俩在一起会有什么后果?”
他盯着她:“现在不是我把那些照片主动给陈皓看的。”
“所以捅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看,看!咱俩还没怎么样,你就推卸责任!”
“我并不想……”
“你不想什么?你给我闭嘴。你凭什么怪我?你喜欢我所以我就必须喜欢你,回报你,照顾你的心情吗?当初我胡闹你怎么也跟着我胡闹?是我逼着你和我上床的?当初是我哭着喊着不让你回北京?元旦那天我让你跟我来房间你就真跟我来?是我让你喜欢我的吗,你每次看我乱发脾气为什么不走开?所有这些都是我的错吗?即使我勾引你,所以你他妈的就随便接受了?”
“不,我只是不想你有事。但我现在一刻都不想等了。”
王成平突然上去揪住他领口,恨不得把程岳摔到桥下。
“真动听,你说的话真好听啊!程岳,最开始你对每个女人说的都这么好听是吗?那你对严黎为什么这么残忍?如果有一天我不被你喜欢了,你也会像现在抛弃严黎一样抛弃我是不是,才不管我下一秒是不是会死?”
“死?”他被她冰冷的手拽着前襟。
“你知道严黎得的是癌症吗!你知道吗?你现在凭什么还敢跟我说这些话!即使分手,多少还要关心下前女友的情况吧!”
“癌症?”
曾经有一刻,程岳几乎觉得王成平就近在眼前,两个人在一起天时地利。但如果他们有这个机会,那时机已经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逝去。
头顶的夜幕越来越深。
她泪水涟涟的瞪着他,似嘲讽,又似无奈。
王成平点点头。
“严黎也许会死。”
“如果是这样,我明白你的意思。”沉默许久,程岳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不知所谓的回答。
“噢,你明白?”她挑眉。
其实程岳不明白,但他更不想从王成平嘴里听到答案。她的话总是比现实更冷酷。
“你明白,你明白的话还会来找我?你怎么还敢来找我,还敢跟我说这种话──自己多年最好的朋友都能背叛,朝三暮四的对前一任不忠诚,背地里一直和别人勾搭──你说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责任心,你说这样的人值得谁去信任和托付终生?再说程岳你岁数也不小了,你知道人根本不可能彻底改变!”
王成平松开手,忍不住伏在程岳怀里哭喊道:“妈的,严黎都生病了,你却和我在这里说这些有的没有!咱俩总是在说些有的没有──你成心为难我是不是?你干嘛来找我?你把我现在弄得像个疯子!”
程岳任她在自己胸前啜泣,他一动不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王成平所有的话都好像要穿过层层浓雾才到达自己头脑。
“我从来没有恨过别人,即使苏素我也不去恨她。但我恨你,我真的恨你──你每次都在我最糟糕的时候出现,又不拆穿我。但我想,其实我心底也经常把你当成最后的底牌,事情为什么这样?你自己去想吧,老娘我不能再哭了。”她说,“我的意思是说咱俩要不要在一起──一个连好朋友生重病期间都敢和她前男友混在一起的混蛋女人,你还会想要吗?咱俩要不要在一起?咱俩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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