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一 惊怒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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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宫,长生殿。
殿中乐声阵阵,云烟缭缭。千只牛油巨烛或吊于殿顶,或置于两壁,但在这宏大深远的大殿中,它们所放射的光华还远远不够。然而在半明半暗间,烛火映在画壁雕梁所贴的金帛上所放射出的迷离光晕,也令人有何似在人间之感。
殿两侧各开三排席,坐百官,分文武列席。
席前藏一道回形暗渠,掺了特制香料的清泉徐徐从自暗渠中流转,袅袅松香不断自暗渠上的镂花铜格中浮起,如烟似雾,给这凡间宫室添了些许仙家气象。
长生殿正中以白玉镶碧纹石辅地,冬温而夏凉,此时百名宫女正自随着声声鼓点翩翩起舞。除了那一记记忽缓忽急的鼓声外,再无其它伴乐。鼓声若一道大江,表面波缓浪静,水下却是暗流汹涌,声声鼓音或超前,或拖后,皆落在众人心跳之间,伴随着宫女的摆臂抬足,直如牵着观舞之人如在水下疾行,在座座暗礁与人鱼间穿梭往复,或惊或喜,不能自已。
一舞已罢,鼓声余韵仍犹在百官耳中回荡。一时间殿中一片死寂,人人屏息,不知是谁先屏不住大喝一声好鼓,殿中方彩声如雷!
长生殿尽头高台上摆放的不是龙椅金案,而是架于两尊金狮上的一面大鼓,明皇着赤金绸服,双手持槌,高举向天,仍沉浸在鼓的余味之中。
杨玉环盈盈立起,手捧金杯,声如珠玉落盘,道:“陛下鼓艺无双,臣妾谨以此杯为陛下贺!”
明皇此时方吐出久藏于胸的一口气,收了鼓槌,从杨玉环手中接过金杯,长笑一声,道:“好!来,诸卿与朕同饮此杯,待酒过三巡,再赏玉环天下无双的琵琶!”
文武百官饮过一巡后,纷纷落坐,独杨国忠立着,朗声道:“自陛下主政以来,四海清平,外夷宾服,天降吉兆,百姓安居。陛下鼓艺无双,尽展天下之主雄姿,娘娘独擅琵琶,与陛下正是龙腾而凤随。今日陛下有娘娘相伴,本身已是龙凤呈祥的大吉之相!臣杨国忠谨为陛下贺!”
这一番话听得明皇龙心大悦,望了一望杨玉环,大笑道:“说得好!诸卿再饮!”
这一巡酒过后,有份在这殿上说话的重臣大将纷纷发言,大赞陛下乐艺无敌,娘娘实乃仙女下凡等等,这一干马屁自然精粗有别,大体与个人身份地位相仿。那官大些的,拍着的马屁听着就受用些。诸臣之间马屁功夫虽然相去无几,但天长日久的积累下来,也就慢慢在官爵俸禄上显出了差别来。
长生殿中,歌乐如炽,马屁横飞,君臣尽欢。
在这酒不醉人人自醉时,只听得哗啦啦铠甲声响,武将席中已立起一员猛将,身披镏金狮心甲,玄色面庞,双目如电,一脸浓须修剪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于威猛杀伐中透着一线精明。
他狮心甲上斑斑驳驳,刀剑划痕处处皆是。这一长身而起,一道莽莽风沙气息立刻扑面而来,显然也是一员长年在沙场征战的猛将。
他高举酒爵,朗声道:“末将安禄山,恭祝杨妃娘娘仙容不老,特为娘娘献上由北极雪貂心头热血炼成的雪玉膏十瓶,功能驻颜不老。臣再祝陛下千秋万岁,更开盛世,此番带来铁背龙驹一匹敬献!”
安禄山此言一出,群臣既小声地议论起来。群臣虽都是见多识广之辈,但安禄山所献两样贡品也是前所未闻。不过他身兼三镇节度史,拥兵十万,可以说是权倾一方,搜罗得到稀世之珍也很寻常。只是他献贺礼时先将杨玉环放在前面,而把明皇置后,却是大不敬之举。
果然明皇双眼微眯,先笑着向杨玉环望了望,方向安禄山道:“朝有礼法纲常。朕问你,适才你进贡异宝,为何要将杨妃置于朕之前呢?”
明皇一言即出,殿中登时一片寂静,群臣心中惴惴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稳坐钓鱼台者有之,心态不一,都要看安禄山如何作答。
安禄山沉声道:“臣本是胡人,蒙陛下厚爱,方在这殿中有了一席之地。我们胡人习俗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杨妃与陛下本是一体,是以臣才将杨妃置于陛下之前。”
杨玉环闻言一怔,掩口轻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娘,你何以如此?”
哪知安禄山忽然离席下跪,高声道:“若娘娘不弃,臣安禄山愿为娘娘螟蛉义子!母后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杨玉环与明皇一怔之际,安禄山已是连磕了数个头。明皇不由得失笑向杨玉环道:“玉环,你觉得怎样?”
杨玉环浅笑道:“这个孩儿很聪明呢,我很喜欢。”
明皇哈哈大笑道:“即是如此,朕就准你收了这个义子!诸卿同饮!”
群臣轰然而起,人人心中都在大骂安禄山。他年纪可着实比杨玉环大了不少,谁知竟然厚颜无耻至此,居然会认杨贵妃为干娘!而且安禄山那一声母后也是大有学问。须知杨玉环虽只是个贵妃,但此时宫中皇后大位空缺已久,实际上她即是后宫之主。安禄山如此一叫,杨玉环自然高兴。安禄山久守边关,又是胡人,虽然雄踞三镇,但满殿权臣本来都有些瞧不大上他,认为他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没想到居然也是如此有心机。
群臣大骂之余,少不得心中有些落寞,若早知如此结果,说不定他们就要率先行此险棋了。
殿中一时尽欢,只是不知除了明皇之外,有多少人各怀鬼胎。就在歌舞升平之际,侍立在阶前的高力士忽然瞥见大殿帘后有一个小太监正不住地向自己使着眼色。高力士凝神一瞧,认出那人是自己亲信的小太监李辅国。高力士知他素来伶俐,办事又很得力,识得大体,在这种时候敢来找自己,势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高力士回头一望,见明皇仍沉浸在丝乐歌舞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于是悄悄退出明皇的视线范围,悄悄绕到了帘后,随着李辅国出了长生殿。
刚一出殿,高力士就一把抓住李辅国的肩头,将他拉了过来,低声道:“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在这个时候说?扰了陛下的兴,你又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李辅国忙陪笑道:“高公公,真是十万火急之事,我身子单薄,担不得误了事的责任。这等大事,只有您才能定夺啊!”
高力士面色一缓,嘴上仍然道:“少废话,若不是天大的事,呆会咱家少不得亲自抽你个死去活来!”
李辅国四下一望,见左右无人,方低声道:“高公公,方才禁卫军潘将军求见,说城卫军从道德宗诸仙原本居住的驿站中发现了这个,他不敢擅专,特意将这个物事送来,请您定夺。”
说着,李辅国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黑绸口袋,小心翼翼地交给了高力士。
高力士打开袋口,从中取出一个画轴,才打开三寸,立时啪的一声合起,放回绸袋,将袋口牢牢扎起。饶是高力士久经风浪,此刻手竟也有些颤抖,好半天才将袋口牢牢扎紧。他将绸袋收入怀中,才盯着李辅国问道:“这东西是打哪来的?”
李辅国立刻答道:“据潘将军说,这是从驿站中纪若尘纪少仙所居的房间中找出来的。”
高力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你看过里面是什么没有?”
李辅国立时吓出一身冷汗,道:“没有!绝对没有!这是潘将军交待要给您的物事,小的哪敢多看一眼?”
高力士不置可否,先向殿内望了一眼,见舞乐已毕,正有宫女将杨玉环所用的琵琶抱上来,知一时半会夜宴还不会结束,于是当先向殿外行去。李辅国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跟了下去。
不片刻的功夫,高力士已独坐在一座冷僻偏殿中,关紧了门窗,如此方才从绸袋中取出画轴,慢慢展开,借着一枝红烛微弱的烛火仔细观瞧。
画上绘的是一个刚刚出浴的女子,如云青丝堆在**雪肩上,慵懒靠在石榻上,拥着一床丝被,椒乳半露,媚眼如丝,实是说不尽的风情。
看她眉目如画,赫然正是杨玉环!
高力士出神思索了片刻,才将这幅画小心翼翼地卷起,重新放回绸袋之中。他是见过云风与纪若尘的,凭他数十年识人眼光,判定纪若尘断非那等会沉溺于女色之中的人。何况纪若尘乃是道德宗悉心栽培的弟子,怎会这点定力都没有,要偷绘杨贵妃的画像,且还要绘得如此暧昧露骨?就算这幅画真的是纪若尘绘的,以他的定力修为,怎会走时忘记了带走,凭空留下一个天大的把柄与人?虽说如道德宗这等的修道大派并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可是朝廷也不是可以随便轻侮的。
高力士至此已然明白这必是想嫁祸道德宗无疑,且矛头直指纪若尘。嫁祸道德宗倒还好解释,关键是指向纪若尘这一点,实有些耐人寻味。这等嫁祸之策并不如何高明,但骗骗明皇已经够了,且极是阴毒。
高力士眯起双眼,细细思索究竟是何人打算如此置道德宗与纪若尘于死地。反复思量间,他眼前忽然闪过了杨玉环的面容。一想到她那妩媚笑容下全无笑意的双眼,高力士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寒意,禁不住打了几个寒战。
他心头已有决断,拍了拍手,李辅国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高力士沉吟一下,问道:“道德宗诸仙目下还有几人在长安啊?”
李辅国道:“听说他们宗内有大事,是以大部分仙长都回山去了,刻下只有六人留在长安,正在勘测风水,好修观立塔。”
高力士点了点头,道:“去请潘将军到宫内等候,说我过一会就去见他。另外查清都有哪些禁军去搜检的驿馆,以及当日驿馆使役都是谁,一个都别走脱了。”
李辅国得令去后,高力士立刻起身离去。
明月偏西之时,长生殿夜宴方歇。明皇挽着杨玉环,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向寝殿行去。他显然兴致仍高,一路议论着时人新诗,与杨玉环有说有笑。不一刻到了寝殿,明皇刚挥退了下人,只留下四个体贴宫女在殿中服侍,忽听得殿外高力士求见。
明皇怫然不悦,刚道了声有事明天再说,杨玉环即言道国事要紧,高公公此时求见,必是有大事的,陛下不可因着她误了国事。明皇这才宣见,但一张脸已拉了老长。
高力士垂首走进,不敢向杨玉环的方向望上一眼,只将一个黑绸袋呈上,道:“这是在道德宗所居驿馆纪若尘房间中发现的。老奴不敢擅专,请陛下定夺。”
明皇取出画轴,只打开看了一眼,立时龙颜大怒,将画轴几把撕碎,用力掷于地上,喝道:“这群妖道好大的狗胆!竟敢打玉环的主意!朕真是瞎了眼!”
杨玉环听了,过来拾起一幅画轴残片瞧了瞧,登时俏面雪白,已是泫然欲滴,叫道:“陛下,我只曾传过道德宗纪若尘晋见,问些养颜长生的法门,可谁知这群道士心怀不轨,竟……竟如此画我!枉他们还是修仙之人!”
听到杨玉环如此说,高力士心头又涌上一阵寒意,他头垂得更低了。
明皇本就在震怒之中,闻听之下更是面色铁青,反而看不到怒色。他默然片刻,方向高力士道:“都有哪些人看到了这样东西?”
“禁卫军副统领潘将军,禁卫第八营二十人,驿馆上下人等六十六人。”高力士垂首道。
“斩!”明皇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个字。
高力士身体微微一颤,道:“老奴遵旨!”与以往不同,这一次高力士并未对明皇有任何谏言,也未规劝他要三思而行。
高力士将出殿门时,明皇又唤住了他,道:“传国师孙果进宫,朕要在宣和殿见他!”
莫干峰上,鼓瑟通宵,喧嚣竟夜,觳尽杯倾,宾主尽欢。
喜宴终了,宾客一一散去时,已是东方发白。
道德宗诸真人陪着诸宾回客房歇息,紫阳真人则独自来到后山的松木小殿中,焚香祭祖,敲响了铜钟。不片刻功夫,紫微真人的化身已出现在香案上。甫一现身,紫微真人即道:“如此紧急相召,所为何事?”
紫阳真人开门见山地道:“在机缘巧合下,若尘的魂魄游过了地府。据他所言,于误打误撞下看到阴间诸魔正在修筑修罗塔,宽数千里,高不见尽头。”
“什么?!修罗塔已修至如此地步了?”紫微真人罕见动容。
紫阳真人点了点头,叹道:“修罗塔乃是我宗执掌门户之人方能晓得的秘密,若尘虽然博览诸典,也无从得知此事,当非妄言。如此看来,天下凶劫已迫在眉睫,我以为,该是用上神州气运图的时候了。”
紫微真人双眉蹙起,旋又舒张,道:“既是如此,那我开关就是。”
紫阳真人正色道:“万万不可!你的飞升事关我宗千年道统传承,岂能儿戏?我此次相召,一是告知你准备启用神州气运图一事,二是请你发个手谕,将道德宗掌教一位传了给我。”
紫微真人默然许久,方道:“师兄,这本是该我担当的责任才是。”
紫阳抚髯朗笑起来,“你行将飞升,怎还是如此看不开?诸脉真人中我年纪最长,又无甚本事,这个位子由我来坐再合适不过。你尽管清修,那才是眼前第一要务。这千古骂名,由我一人担了就是。”
紫微真人叹息一声,道:“我元神金身将成,须以天火焙炼百日,这段时日不能再回应传召,师兄一切保重。“
紫阳真人呵呵一笑,道声知道了,就转身离去。
紫微真人分身影像未散,忽向紫阳真人背影拜了三拜。
此时夜尚未完全退去,天穹顶端仍暗色若幕帐,四方却已蒙蒙微亮,弦月还在峰间悬着,淡得只剩下一个轮廓,满天星子早已隐没。四野一片寂静,微凉的晨风掠过山巅,带着些青草的气味。

纪若尘与顾清方才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转入偏殿,脱下华服,换回了平时衣裳。见已是东方欲晓,两人也不急着回居处,索性走出邀月殿,于盛宴散后格外清净的太上道德宫中闲庭信步起来,一路赏景漫谈。
如此边行边谈约有一刻功夫,顾清停住脚步,道:“若尘,你似乎总是有些拘谨,我们如今大礼已成,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呢?”
纪若尘笑了笑,想要说些掩饰的话,但在顾清的注视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苦笑一下,只得道:“顾清……。”
顾清微笑道:“现在还要这么叫我吗?”
“清儿……”纪若尘只觉得叫出这两个字,实是比历次岁考都难了三分。
“嗯。”顾清浅笑应着。
纪若尘反复斟酌着用词,缓缓地道:“清儿,有些话我实是不知道当不当讲。你是天纵之材,出身名门,又有绝世之姿,气度风华实非这世间所有。可是我只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虽然运气不错,得蒙道德宗收录门下,可是资质道法并无多少可取之处。且我自幼时手上就沾了不少血腥,于大道修行不利。无论哪一个方面,我都与你相差太远太远了。何况我们从初一见面起,你……你就对我青眼有加,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顾清听罢微微一笑,柔声道:“若尘,其实你我是有前缘的,那日在太清池畔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今生一直要找的人。既然已经见到了你,自然不能错过。嗯,我素来不大理会那些世俗礼法,可能方式上与众不同了些。这的确是有些为难你了。”
纪若尘只是苦笑,她的方式岂止是与众不同?那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用解离诀的秘密胁迫纪若尘就范。如此简单粗暴的逼亲方式就是发生在男子身上都是罕见,何况她还是一介女儿之身?
说到前缘二字,纪若尘忽然想起了当日她下山时留下的那首词,最后一句‘将以我身续前缘’犹在眼前。他叹一口气,道:“清儿,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谪仙。说到前缘二字,有一事不得不说与你知。那就是我身上的青石并不是自己的,实是当年在客栈作小二时害了一个客人,从他身上得来的这块青石。恐怕在这件事上你是弄错了。”
顾清盯着纪若尘看了半天,直扫得他心中发慌,清丽无畴的脸上方浮起一丝笑意,道:“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身上这解离仙诀总不会是假的吧?”
纪若尘没成想她会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痛脚给拎出来,一时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顾清忽然轻笑一声,道:“我只是说笑而已。前缘轮回中自有天道,哪是那么容易就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这块青石即是我们生生世世相认的信物,若是无关之人,就算得到了它,也无法解开内中的秘奥。不管它此前在谁手中辗转而过,既然我们相见时它在你身上,你又修了藏于其中的解离仙诀,这前生缘定之人若不是你,又会是谁呢?”
顾清顿了顿,又道:“若尘,我之所以直到今日才告诉你这些,其实也是知道此事太过突然,与常理有所不合。在我们相遇之前,或许你已经有了心仪甚而是已订终身的女子。我不想让你过于为难,才选择以如此方式相处。如今我们大礼已成,方是告诉你这些的时机。我近日越来越有心兆,你我凶劫已近,结成道侣可是互相扶持的最佳方式。”
纪若尘叹息一声。他知道自己道行修为较顾清相去甚远,所谓的互相扶持云云,其实只是顾清帮助他而已。
顾清目光忽然偏向了一旁,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刻下道行虽低,可是几月不见,你对道心的体悟实已是突飞猛进,如此下去,再过个数年,你的道行超越于我也不是全无可能。这个,其实呢,结为道侣、互相扶持共渡凶劫也就是一种说法而已,就算没有凶劫……单凭着前世那些因缘,嗯,我也是要设法逼亲的。”
纪若尘登时愕然,他还从未见过素来天高云淡的顾清也会有如此欲语还羞的小儿女姿态,一时间心动如潮,悄悄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果然还是这种方法有效……”顾清心中想着,嘴角微露笑意。
哪知她心中方一动念,纪若尘忽如有所感应一般,闪电般收回了手。饶是顾清定力无双,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纪若尘也显得十分尴尬,他心中对顾清实是又敬又畏,虽然情意深厚,但总是不敢稍有逾规越礼之举。以前有所亲昵,那也是在顾清重伤之时不得已而为之,他主动的时候可以说是一次也无。刚才一时动情,纪若尘方敢去握顾清之手,哪知一触之下立刻感应到她心中仍是一片云淡风清,当即吓得缩回了手。
顾清一时之间也无计可施。于是纪若尘望向左,顾清望向了右,两人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
“若尘,你为何怕我呢……”顾清轻叹一声,似呢喃拟窃语,罕见的有丝幽怨若有若无闪过
纪若尘见状微微有些歉疚,嗯了一声,悄悄伸手过去,揽上了她的腰身。体会着她衣下光滑柔腻的肌肤感觉,纪若尘心中猛然一阵波涛涌动,心跳得立刻就快了起来。那一刹那的感觉非常奇异,就似他是一个小小孩童,要去触摸一座倾斜的巨柱。虽然明知道巨柱随时有可能倾倒下来,将自己压成齑粉,可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向往,忍不住去触碰。期待与紧张交织混合,实是令人几乎就要发狂。
待感觉到纪若尘的手揽定了自己的腰,顾清方才松了一口气,去了一件心事。哪知她心中甫一动念,纪若尘的手又有如被毒蜂蛰到了一般,闪电般收了回去!
顾清愕然抬头,见纪若尘后退了一步,转头望向侧方的空中,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她也望向那边,可是以她的灵觉却是全无所见,不禁问道:“若尘,你在看什么?”
纪若尘啊了一声,道:“没事,我刚才忽然觉得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直看着我们,可是现在看去又找不到踪迹。”
如此说辞,十足十的就是借口。以他们两人的灵觉神识,这莫干峰上有多少东西能够遁影无踪?顾清心里哭笑不得,知道此事急也急不来,以她的心性道行风姿,素来是含威不露,无须作态自然屈人之兵,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谁料想对着这个冤家竟摆出如此乌龙来。不过以顾清对纪若尘的了解,他乃是外柔而内刚的性子,看似韬晦木讷,但那是多年隐忍形成的性格,骨子里仍是一个率性不羁、肆意妄为的人。如此从长远看,她倒也不必过多忧虑。
顾清正思量该用什么办法再鼓励他一番,忽然远方飞来两名道士,遥遥就叫道:“纪师弟,紫阳真人有要事相如召,请师弟速到清阳殿面见真人!”
纪若尘应了,向顾清打了声招呼,就匆匆随着两名道士去了,只留下顾清立在原地。过了片刻,顾清轻叹一声,只得转身回居处去了。她虽曾经自称也能装装温良贤淑,但是毕竟天性淡泊,自然生威。积威日久之下,纪若尘早怕得她狠了,要想去除这份敬畏可非是数日之功。
纵使顾清天资绝伦,此刻也是束手无策。
“我怎么了,为什么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张殷殷怔怔地想着。
她立在空中,就这样在浑浑噩噩中看着纪若尘与顾清一路行来,卿卿我我。她只觉得心里很痛很痛,想立刻逃离,但又一定要看看他们都在做些什么。她依稀记得师父说过,痛到了极处,以后就不会再痛了。现在她还能感觉到痛,那显然就是还没到极处。
所以她要看。
忽然纪若尘松开了顾清,转而向这边望来。她立刻紧张起来,一时连痛都忘了,只是在想:“他看到我了,看到我了……为什么放开她?难道是怕我会难过吗?”
然而纪若尘向这边望了片刻,却是一脸茫然,随后路尽头来了两名道士,叫了几句什么,纪若尘就留下了顾清,匆匆而去。
张殷殷也想跟着他去,可是无论如何动念努力,就是在原地动弹不得分毫。她低头看时,方才发现此刻自己的身体只是一副淡淡的虚影,竟非实体。直至这时,她才发觉事情有些地方不对了。
方才动念,眼前一片黑雾飘过,忽然从虚空中钻出两个身披铠甲,手持锁链的恶鬼来。他们肤色靛青,满口獠牙,一双通红的眼珠向外鼓出,看上去甚是阴森可怖。
两名恶鬼一现身,即望向纪若尘离去的方向,大叫晦气。其中一名恶鬼缩了缩脑袋道:“我们竟然出现在这里,这可如何是好?难道真的上去拿他?”
另一名恶鬼巨眼一瞪,骂道:“啐!这等事也亏你想得出来!百骑巡城甲马前去围捕,最后也只回来了五骑。就凭你我两个九品小鬼,也想捉他回去?何况这本非你我份内之事,缉捕他的另有其司,管那许多闲事干什么?那,这边不就是一个不知归路的游魂?我们带得她回去,也算是交待得过去,不枉来人间走这一遭了。”
先一名恶鬼连声称是,一抖手就将铁链向张殷殷头上套来。张殷殷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见了它那张皇作势的凶恶形状,心中也是一惊,张皇间竟尔忽然能动了,于是抬手就向迎面而来的铁链拦去。
铁链应手而断。
那恶鬼看着手中断成两截的铁链,再看看张殷殷,当场呆住!
张殷殷心下惊慌,左手又是自下而上的斜挥而过。她指尖泛起蒙蒙白光,一道淡淡波纹扩散开去,那恶鬼只听得身上铠甲嚓的一声轻响,胸甲忽然斜斜裂开,分成两半,滑落下去,荡在空中将落不落,说不出的诡异。
呛啷一声,那已被吓呆的恶鬼手中铁链现出无数龟裂痕迹,粉屑般掉落,与破碎的胸甲一同化成黑烟散了。另一名恶鬼见状只骇得不住向后退去,一边叫道:“我等来自阴司酆都,只是些办事跑腿的小鬼啊,您息怒,息怒!我们奉命行事,必是认错了人,才冲撞了女仙,我们这就回去,您请便,请便!”
张殷殷满脸茫然,显然没弄明白二鬼的前倨后恭是怎么回事,然而阴司酆都四个字却如晴天霹雳,将她如处在迷雾之中的神识惊醒。
“阴司酆都?”
张殷殷混沌茫然的双眼忽然亮了起来,锐利如刀,直盯得二鬼挤做一堆,双腿抖得如弹琵琶,有心开溜,却被张殷殷的目光罩定,想到铁链和胸甲的下场,哪敢动弹半分。
“你说你们是来自阴司酆都,就是所谓的地府?”张殷殷双眼越来越亮,盯着二鬼喝道。
“是是,我们只是九等小鬼,哪敢骗您啊!”被张殷殷一瞪,二鬼早已吓得跪在了空中。
“你们那是不是有个孟婆,还有孟婆汤?”张殷殷喝问道。
“这个本来是有的,可,可,可是……”先一名小鬼战战兢兢地答道,只是它吓得厉害,结巴个不停,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个所以然来。
后一名小鬼眼见张殷殷脸色不豫,似立刻要发作,奋起余勇,用手中铁牌狠狠砸在同伴头上,敲得它闭了嘴。才对着张殷殷谄媚赔笑道:“我们那是有个叫孟婆的,平时啥都不会干,只会煮点孟婆汤,骗过往的死魂喝。她就靠煮个汤,居然也能混到六品职司,可怜我等跑断了腿,几百年来始终在九品上晃荡着。最近还来了几个新人,眼看着得了上司的赏识,就快要没有我等的容身之地了……”
张殷殷实是听得心浮气燥,忍不住大喝一声住口,吓得两小鬼立刻鼓起腮帮子,用力抿紧双唇,方冷冷地道:“你们刚才不是说我要拘我去地府吗?”
小鬼大惊,忙叫道:“这个怎敢!我们是认错人了!”
张殷殷喝断了它,道:“废话少说,不管你们是不是认错了人,我现在就要去酆都地府,带路吧!”
两个小鬼面面相觑,但在张殷殷如剑目光的注视下,只得小心翼翼地道:“必须有我们手中的拘魂链套着,游魂才能归得地府,这个……”
“套就套,动作快点!”
两小鬼慢腾腾爬起身来,互相推搡半天,被张殷殷又是一瞪,情急之下,伶牙俐齿的那个把结巴小鬼一推,后者跌跌撞撞、战战兢兢地靠近,勉力抖起拘魂链,这才发现手中空空如也,原已是被张殷殷给碎裂了,正失措间,耳听得张殷殷忽然喝了声住手,登时将它吓得身体后倾,坐倒在半空。
张殷殷不再理会两个小鬼,在空中徐徐转身,遥望着灯火寥寥,冷冷清清的太璇峰,一时间竟然看得痴了。
“爹,娘,恕我不能尽孝了。可是我没办法啊,我……我就是不想他这样忘记……”
此时她身后两名小鬼正暗中嘀嘀咕咕。
“喂,我看她可是生魂啊!”
“生魂又怎么了?听说平等王最近犯了个大错,除了放了许多有前生记忆的人转世投胎,还导致阳间许多该入地府的死魂变成了阳寿未尽的生魂,这说不定就是一个呢!哎,我可是冒死告诉你这个大秘密的啊,你可别说走了嘴,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万一她不是该入地府的生魂,我们却把她带了回去,可是要被扔进油锅炸上三月的!”
“如果不把她带回去,我们现在就会被她给拆了!笨蛋!”
它们私语正欢时,忽听张殷殷那冰冷的声音从近在咫尺处传来:“走吧!”
两名小鬼浑身一颤,当下不敢多言,给张殷殷套上了拘魂链。又一阵黑雾飘过,苍穹中空空荡荡,就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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