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六 黄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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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过去……”
“过河……”
“杀死她……”
一声声呼喊不住传来,飘渺不定。细听之下,那声浪中高低粗细各异,男女老幼皆有,叠叠入耳,竟是有千万人在呼喊,但语调都透着冰冷,感受不到任何应有的情感。
纪若尘浑浑噩噩,全然不知这些呼喊的含义,直到背后一记大力撞来,推搡得他身不由已地向前一冲,又撞在前人身上,他的神志才稍稍清醒了过来。纪若尘睁开双眼,初入目的只是茫茫黑雾,有若实体的道道雾气曲伸变化,影影绰绰,完全无法辨别雾后是些什么。
背后又是一阵大力撞来,纪若尘心下大怒,转头望去,看到一张中年男子的脸隐在雾气中,五官都有点模糊。那男子目光呆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口中不住道:“过河……过河……”
纪若尘未及发怒,骇然发现那男子除了一张脸清晰些外,整个躯干似是由半透明的黑雾构成,一片模糊。那男子的脸不住飘近,又是一股无形力量传来,撞得纪若尘不住退后,接连撞上了许多人。
那感觉竟似身处拥挤的人群中!纪若尘大吃一惊,急顾左右,这才发现周围尽是这样只见面容,身躯模糊不清的行人!众人均目光呆滞,直勾勾地瞪着一个方向,簇拥着行去。
纪若尘向前方望去,除了无穷无尽的茫茫迷雾,绰绰人影,再无他物。迷雾之中远远传来阵阵波涛之音,看来确有一条大河横亘于前。他再后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身后也是人头涌涌,队伍绵延不见尽头,直没入无尽黑雾之中。何止成千上万!
一惊之下,纪若尘立刻清醒了许多,想起了与云舞华和苏苏之间发生的种种事,再看看前后左右,他忽然发现,这些并不是人,而是万万千千的死魂!
那么自己呢?一股针刺般冰寒的战栗通遍全身,纪若尘惊得低头看看自己,见自己四肢俱全,身上还有着生前的服色,与周围魂魄大不一样,这才心中稍定。然而他旋即疑惑又起,自己这算是什么,是已经死了吗?
一旦发觉周围俱是死魂,纪若尘立刻明白了此前听到许多呼喊的含义。对于冥界黄泉,道书典藉中是有许多记载的。这些死魂所说的过河,想必要过的是弱水。传说中弱水片物不载,一切带有阳气肉身之物皆是入水即沉,万千死魂惟有靠摆渡人方可渡过。
然而纪若尘疑惑仍是未解,那声声‘杀死她’的呼喊又是什么意思,这不已经是地府阴间了吗,难道已死之人还能再死一回不成?
没有多久,一条涛涛大河即隐约从黑雾中浮现。然而此时前方死魂突然不再向前,后方的死魂仍不断向前拥去,原先秩序井然的队伍顿时凌乱起来。纪若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看不到前方。他向左右一望,身体一动,向左方挤去。他这一动不要紧,周围那些只知向前的死魂突然齐齐转头,盯住了纪若尘,口中声声叫的是全是:“想去哪里?!想去哪里!?”
成百上千死魂齐声呼喊,立时让纪若尘吓了一跳。然而他忽然想到,自己死都死了,还要再怕什么?
有念于此,纪若尘再次向左方挤去。他刚刚一动,身后那中年男子黑雾翻涌的躯干中,忽然伸出一双隐隐约约的手臂,扼向纪若尘的咽喉,叫道:“不许走……”
周围立时有数十死魂应和道:“留下他……”,“不要让他走了……”“他该和我们一起……”
纪若尘转头望向那中年男子,突然大喝一声:“给我安心去死吧!”喝声未落,他已闪电一拳击入那死魂面孔中。这一拳击出,就似撞入一团冰冷的水中,附着肌肤上的寒意刺骨欲裂,拳头的落点柔韧,隐隐有反弹之力,那感觉说不出的诡异。那中年男子的面容极度扭曲,终于有了表情,似是恐惧,又似是痛苦。纪若尘心念微微一动,试运起三清心法,拳上立生一层淡青火焰,轰然在那不肯放他离去的死魂体内燃烧起来!
纪若尘拳已收回,然而淡淡火焰却依旧在那死魂体内烧灼着,且越燃越烈,转眼间就遍布他整个有形而无质的身体,勾勒出一幅纤毫毕现的火人。
啊!!
死魂痛苦之极的嘶吼不住在这没有天空星辰,不辨东西南北的茫茫冥界回荡着。死魂纷纷后退,生怕沾染到一点他右拳上吞吐不定的火焰。纪若尘更不迟疑,直接队伍左方冲去。
他这样一动,本来有所畏惧的死魂们又鼓噪起来,纷纷叫嚷着要拿住纪若尘,千万人声初时此起彼伏,绵延不绝,渐渐如涓涓细流汇成汹涌的大河,涛猛浪急,一波一波冲击着纪若尘的神识,不令他独自逃离阴间地府,务要与众人一同永坠地狱。
既已决定放手一搏,纪若尘多年压抑于胸的豪气终爆发出来。他把所有顾虑抛去一边,足下加速,右拳挥舞,倏忽间已冲出百丈之远,硬生生在无数死魂中杀出了一道火路!片刻功夫,他忽觉周围压力一轻,原来已冲出了死魂队列!
说来也怪,甫一杀出,纪若尘只觉自己冲出了一道无形的樊笼,头脑又清醒了不少。他回首望去,见死魂队伍中出现了一大块空地,当中是数以百计的死魂在烈炎中不住哀号。无数死魂都在望着他,嚣叫着,要他回归亡者的队列。但这些死魂都立足在一条无形的界线前,尽管人潮涌动,互相推搡,却没有一个敢于逾越雷池一步。
纪若尘辨别一下方向,转身向那条大河奔去。若这条河真是道典所载的弱水,那他就真的是死了。
在这冥界地府,纪若尘的行动分毫不受影响,远不是那些死魂的笨拙木讷。他一发力,数里转瞬即过,片刻后已立在河畔。
果然是弱水!
这一道河宽何止千万丈?一眼望去,但见浩浩烟波,烟雾弥漫,根本看不到对岸在哪里。河上方是茫茫的黑,没有天空,没有日月。
说也奇怪,在远方可以听到波涛之声,看到浪潮排岸之态,此时,立在河畔,脚下反而是毫无水声。纪若尘倒抽了一口冷气,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片物不载,果然是弱水。
深黑河岸中淡灰色的河水了无生气,一道道荡漾而来的波涛湍急无比,水下影子幢幢,不知淹了多少冤魂在里面,伸臂掳拳,做嚎号哀嚎之势,纪若尘却偏偏听不到一点点声响。
纪若尘还弄不清自己的状况,虽然身已在阴间,但显然又与普通死魂迥然有异。在这黑白与灰构成的阴间,他是有色彩的。
纪若尘回首望向来处,从这个方向看去,视线竟然不受方才铺天盖地的黑雾干扰,约在数百丈外,那道宽达数百丈的死魂长龙仍在互相推挤着,叫嚣着,几乎不得寸进。
现在他能够看清方才前面死魂停步的原因。只见河面上有一叶轻舟,业已离岸三丈,在湍急的水面上团团打转。看那轻舟小如蚱蜢,堪堪容纳得四五死魂而已,真不知这许多的死魂要何年何月才能得渡。
那叶轻舟上隐约立着个女子,并不似传说中的摆渡人,反在与不住蜂拥而来,试图登船的死魂激斗着。她手中一道黑气纵横,似是一把巨剑,每一剑挥出,就会将数个死魂斩落河中。然而死魂实是太多,任她剑气如涛,也斩不尽杀不绝这许多要登船的魂!
那叶轻舟只在离岸三丈处盘旋,也不知是她不愿开船,还是根本不懂操舟。弱水三丈处似有一条无形边界,三丈之内死魂可踏水而行,一过三丈,则立时为涛涛弱水吞噬,再也不见出水。
一见那女子,纪若尘登时大吃一惊!她,也是有色彩的。看那舞剑风姿,十分熟悉,依稀就是云舞华。
他望向那女子的同时,她似有所感,同时回望过来,果然是云舞华!纪若尘仍记得生前种种事,此刻虽已在阴间,但也不知她究竟是敌是友。就在他犹豫未定时,云舞华忽然从舟中跃起三丈,一声清叱,挥手间一道黑气向纪若尘隔空袭来!
这道半月形黑气来得并不如何迅疾,威势也不强横,但纪若尘仍记得她在尘世时的厉害,惟恐这黑气中另有玄机,于是向侧方一跃三丈,轻轻巧巧地让过了这道黑气。黑气擦肩而过时,纪若尘知道自己灵觉仍是极为敏锐,黑气虚弱淡薄,实在谈不上什么威力。对付那些死魂是有余,对付他可是没什么用处。
纪若尘心中大定,又望向弱水河畔。云舞华又陷入与万千死魂的苦战,这一次再也无暇分神他顾,甚至于向这边看上一眼的能力都没有。死魂越聚越多,甚至有数个死魂从同伴头上跳过,扑到云舞华身上!饶是云舞华心志如钢,在这阴间冥府中也大受影响,忍不住尖叫一声,手中黑剑乱砍一气,才将舟上死魂尽断斩入水内。
纪若尘看看弱水,又看看轻舟死魂,再与道典相对照,已然明白云舞华不能象那些死魂一样踏足弱水,而在阴间行动能力又有限,看来最多一跃数丈,而她正前方百丈之内皆是密密麻麻的死魂,哪有她落足之处?
他再观战片刻,已知凭云舞华目前战力,自己若与死魂一起攻上,完全可将她逼落弱水,或以拳上三清真炎焚毁她的魂身,永绝后患。这个念头实在诱人,但纪若尘稍一思索,摇了摇头,现下非是节外生枝的时候。能够灭敌固然很好,然而自己重返尘间方才是最重要的事。
纪若尘当即转身,沿着弱水行去,将死战中的云舞华抛在了身后。
弱水涛涛,死魂亿万,绝非一叶轻舟可渡,这道弱水上必有其它的摆渡人。
果不其然,纪若尘感觉疾行有一刻功夫,见到一叶轻舟突然出现在空无一物的河面上,飘飘荡荡地横渡急流。撑舟者斗笠蓑衣,正是道典中所载的摆渡人。那摆渡人见了纪若尘,舟头一偏,已向这边驶来,转眼间就停靠在了岸边。纪若尘四下一望,四野黑沉沉、空旷旷,再无一个死魂现身,不由得十分奇怪为何云舞华那边就有数之不尽的死魂聚集?
但此刻容不得纪若尘细想,他身形一动,已上了渡舟。那摆渡人凝望着纪若尘身后,久久不动,一双撑舟的死灰双手却在不住微微颤抖。纪若尘大疑,也回头望去,但见身后空荡荡的一片,只有一道道缭绕在一起的淡淡黑气标出了自己离岸登舟的路线。可这弱水之畔尽是忽浓忽淡的雾气,自己在阴间用不出瞬间破风跨空的道法,跳跃时扰动了雾气实属正常,何以这摆渡人惊讶至此?
那摆渡人忽然干涩笑道:“我们虽然是来者尽渡,但能登船的都是有缘。公子坐稳,我们这就过河去了。”
轻舟灵巧地调了个头,向茫茫弱水对岸行去。这一次借舟渡河,纪若尘方知弱水之浩荡无边!眨眼间小舟已在弱水上行了数个时辰,仍看不见对岸,举目四顾,所见尽是涛涛河水,连纪若尘先前看到的水下冤魂也一个全无。
那摆渡人忽然停了舟,向纪若尘道:“再向前就有大风浪了,十分凶险,不知公子带足了渡河之资没有?若无渡资,就请公子在这里下船。”
纪若尘登时愕然,他从未听说过弱水还要渡河之资,且自己一介魂身,根本是有形无体,又哪来的渡河之资?那摆渡人停舟河心,四下皆是片物不载的弱水,让他如何下船,分明是勒索。纪若尘面色不动,心中已杀机暗起。当下他一抱拳,向摆渡人施了一礼,道:“我是枉死之身,实是身无长物。不知大哥所需渡河之资为何物,若是我有的,断不敢吝惜。”
那摆渡人斗笠下的面孔一片模糊,根本看不出容貌五官,只有两点碧火闪耀,看来该是眼睛。他望了望纪若尘,忽又笑道:“这渡河之资常人可是付不出的,但公子非是常人。只消下次相见时公子答应帮我一个小忙,我就送公子过这弱水。至于具体帮什么,待有缘再见时,我自会说与公子知晓。”
纪若尘暗忖道如此要求,岂不就是说这一次过河可以白渡?他当即答应下来。
摆渡人又摇起船橹,轻舟继续向前。果然如他所言,行着行着,弱水的风浪就渐渐地大了起来。
那摆渡人边操舟边道:“看公子是初入阴府,既然您已付过了渡河之资,我就与您多说两句。公子要过这弱水,想必是要去地府酆都的。但公子可与其它人不同,身上还保着阳气魂魄不散。因此地府里那些阴司鬼卒什么的是命令不了公子的,公子但凭自己心意行事就好。不过您既然身有阳气,这酆都城嘛,其实是去不得的,您好自为之吧。公子坐稳,起浪了!”
此时弱水上的波涛越来越大,时时会有一丈多高的巨浪扑面而来,轻舟犹如一片柳叶,在波峰浪谷间不断沉浮。
风浪更大了,轻舟时而站立浪尖,时而重重跌入浪谷。
此时弱水上的波涛越来越大,时时会有一丈多高的巨浪扑面而来,轻舟犹如一片柳叶,在波峰浪谷间不断起伏。
纪若尘自幼在北地长大,哪见过这么大的风浪?又一道巨浪擦舷而过,兜头溅了他一身。纪若尘举袖遮挡中,突然对上两只眼珠,没有眼眶,几丝经络悬空飘浮,眼黑少,眼白多,充满血丝,死死瞪着他。纪若尘顿觉一阵恶寒疯狂地侵袭入心口,他大惊默运玄功,方才遏制住胸腹间几乎要把心脏吐出来的翻腾。
在这涛涛巨浪中,竟然隐约藏着许多东西。纪若尘留上了神,在下一道巨浪到来时凝神望去,这才发现浪中不知藏着多少具死魂,那死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一双双手向他伸来。死魂的口不住开合,虽然纪若尘根本听不到他们在吼些什么,但不断侵袭上身的阵阵冰凉寒意,却知必是咒他入水的恶毒话语!
风浪更大了,轻舟时而站立浪尖,时而重重跌入浪谷,又每每在巨浪中间不容发地穿行,看着时时高逾数十丈的巨浪,纪若尘不禁头晕目眩,双手紧紧抓住船舷,不敢稍动。身处弱水正中,别说他此刻无法御法飞行,就是能飞,又哪敢四处乱飞?!

纪若尘面色惨白,直欲呕吐,这次不是因为水中的恶魂暗算,而是受不了如此颠簸,可是实不知一介魂体能够呕出什么来。
好不容易风静浪歇,小舟重又行在平静无波的弱水之上时,纪若尘已几欲虚脱,实有恍如隔世之感。至此他才明白,为何当年曾经见过的许多北地铁汉一说到出海坐船,皆面色如土。
小舟破浪直行,如在镜上滑行,转眼间已到了彼岸。
纪若尘双足得踏实地,直觉如蒙皇恩大赦,饶是这样,也要静立片刻才能消去头晕。他回首一望,见摆渡人已将轻舟撑离了河岸,向他遥遥道:“我在此等公子回来。”
纪若尘遥望前方,已隐现一座宏伟至极处的城池,直是立地接天,左右延伸,无有极尽处!再回首望时,茫茫万丈弱水,同样也看不到尽头。他立于城河之间,实是渺小如蚁。
纪若尘凝望着那人间从不曾得见的连天巨城,知那多半就是地府之都,酆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然道:“我定会回来的。”
他一领前襟,足下发力,宛如一道轻烟,身形数现间已去得远了,在他身后只留下一个个淡黑残影。这些残影或跨步,或跃空,栩栩如生,虽是由薄雾凝成,却风过而不散。
那摆渡人见了这些残影,死灰的双手又是一阵颤抖,缓缓在舟上拜了下去。
纪若尘分毫不知身后之事,他只是望定酆都,迈开大步,如飞而行。
他一边前行,一边默查自身各项道法异术。闯出死魂队伍时,纪若尘已经发现自己的术法力量比在人间界大大削弱,但方才看云舞华和死魂争斗,显然她的道法修为被削弱得更多。难道在冥界修道人道行越高,反而会变得更弱?
道行修为是在这个诡异世界中保全魂魄,寻求离去之途的根本,纪若尘在奔行中轮番运用各种心法,以尽快熟悉在冥界中运用力量的方法。不一会他就发现在这阴间鬼府,道德宗所授三清正法至多只能发挥出一二成的威力,然而掌柜夫妇所授棍诀却是如鱼得水,越用越是圆转如意。
纪若尘尽力施为,越行越快,周围景物飞速向身后退去,奔行之速,分毫不比在尘间时慢了。
据〈山海志。阴阳篇〉所载,酆都东西长五百里,南北八百里,城高十三里,乃是地府之都,冥间诸狱皆设于酆都城中,另有十殿阎罗,统管冥间吉凶,发落死魂罪恶。
纪若尘此去酆都,当然不是想如寻常人那般受鬼府接引发落,以定入狱受苦抑或是重入六道轮回。〈山海志。阴阳篇〉于十殿阎罗另有专述,其中言道第十殿转轮王姓薛,专司各殿解到的鬼魂,分别善恶,核定等级,发由尘间各大部洲投生。
纪若尘要找的就是这一位转轮王。
俗语有云,阴阳相隔,其渊如海。他还不知自己如何到了此间,也不知为何自己与其它一众死魂有如此多的区别。对于阴间分布几乎一无所知的他,自然更不知该当如何回到人间。根据记载,第十殿主管轮回投生,那么重回人间的通道或许就在那里,纪若尘此时能够想起的也只有去找这主持第十殿的转轮王了。
纪若尘行得极速,转眼间,远方的酆都已几乎撑满视野。身边景物早变换多次,爬满多刺荆藤的矮丘,传出婴儿啼哭和女子尖叫的灌木丛,甚至还有大片片妖娆艳丽的曼陀罗海。他哪有半点心情欣赏这些只在古书中有记载的奇景,想的唯有早点到达前方的巨城。
突然间,纪若尘心中一颤,不由得放慢脚步。随着他的脚步,眼前浓雾中徐徐出现一座木桥。
此地无水无沟,有的只是一片黑土。这座木桥建在这么一片平地上,显得极是突兀。且木桥上挂满蛛网,木柱开裂,桥身在风中摇晃不定,早不知在这里立了多少年。
此处地形平坦开阔,理应处处是路。但不知为何纪若尘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有那座桥才是惟一的路。他别无选择,缓步走到桥前,仔细打量着这座木桥。木桥桥头一根方柱上刮开一片白木,上面刻着三个古篆。因年久失修之故,三个篆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剥落得七七八八。纪若尘抚去篆字上的浮灰及蛛网,仔细辨认,才依稀认出三个字。
奈何桥。
此时桥上一阵浓浓的肉香传来,与阴冷毫无生命气息的阴间极为不符。纪若尘举步上桥,整座木桥都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来,桥板、锁条甚至榫头都在跳动着,吱吱呀呀乱响,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四分五裂。
一踏上桥,原本稀薄的雾气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动挤压过来,茫茫一片,不但看不到此桥通向何处,连来处也隐没了。纪若尘只回头看了一眼,摄定心神,毫不迟疑地举步向前。
这浓雾遮蔽了四面八方的视线,甚至连两旁本应近在咫尺的桥栏都分毫不可见,纪若尘低头,仅能看清双脚站立处的木板,显示他还身在桥上。肉香丝丝缕缕不绝传来,彷佛一只无形的钩子牵引着纪若尘行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雾里现出一个年愈古稀的老太婆,正用一根木棍拨着炭火,火上架着一尊大瓦瓮,不知煮着什么东西,阵阵肉香正是从瓮中散出来的。
那老太婆突然抬起头来,向着纪若尘咧嘴一笑!
她满面沟壑纵横,生着一个极大的鹰钩鼻子,发色枯槁,形如乱草,嘴中早没一颗牙齿,这么一笑,只翻出上下两片粉嬾肉色的牙床。
她已老得不能再老,惟有一双碧绿双眼深不见底,似能勾魂夺魄。
老太婆如乌鸦般嘎嘎笑了几声,站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破碗,自瓮中掏了一碗黑乎乎的肉汤,递向纪若尘。
在那双碧绿眼睛的注视下,纪若尘一阵恍惚,只觉碗中所发肉香极为诱人,一闻到那香气,他就觉得自己仿如已饿了千万年一般,于是伸手接过了那碗。
那老太婆又嘎嘎笑了起来,道:“喝吧,喝吧,喝了就会把那些烦心的事都忘啦……”
听在纪若尘耳中,那声音格外慈祥关怀,手中的汤碗也散发出暖意,在这阴冷潮湿的雾气里。熨贴着他的掌心。纪若尘不由地举起汤碗,喃喃地道:“喝了就不会烦了吗?”
老太婆笑得脸上如铁木开花,催促道:“真聪明,快喝吧,汤冷了可就不好喝了。”
纪若尘点头称是,慢慢举碗就唇,就要喝下。然而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呐喊着什么,可是此刻他神思恍惚,意识不清,那喊声传到脑中时只剩下一片蜂鸣,除了那老太婆的声音入耳清晰外,几乎什么都听不清。
喝了就不会烦了。
可是,自己烦恼的事究竟有什么呢?纪若尘苦苦思索着,停碗不饮。是幼时流落四方,是五年客栈辛劳,还是道德宗多年隐忍?这些此刻回想起来,似乎都不是什么烦恼怨憎苦,那么自己要忘却的是什么,还为什么要喝这碗汤?
老太婆见他停碗,面露凶相,双眼中碧光大盛,陡然尖叱道:“喝了它!”
纪若尘全身一震,双手自行抬起,就将那一碗汤向口中灌去!热汤入口,数滴沾上舌尖,并没有他原本期待的肉香,有的只是苦涩。他心中的呐喊越来越是尖厉,猛然间心中如电般掠过顾清,青衣的面容。
当的一声,纪若尘上下牙齿硬生生合拢,硬将那汤碗碗边咬下一大块,嚼得粉碎。尽管碎瓷满嘴,可是大半碗热汤都给挡在了嘴外。纪若尘双手战栗不休,强行将汤碗一分一分扯离嘴边。
老太婆如乌鸦尖厉般的声音又提高了一截:“快喝了它!”
“不……”
“喝了它!”老太婆乱发根根倒竖,双眼如欲突出,一身破烂黑袍无风自起,大嘴已张到了极致,还可隐约看到内中仅余的一颗黑牙。
老太婆每叫一声,纪若尘心中就如同被一枚巨木给撞击一下,四肢无法自主,如提线木偶般不由自主地要按她的话去作。可是这个时候,他已知绝不能喝下这碗汤,用尽意志力苦苦抵抗。
“不!”
纪若尘狂吼一声,有如冲破了一道无形枷锁。他只一个侧步就已出现在那老太婆身后,然后一把抓住她的后颈,右手一紧,那老太婆立时如被拔了羽毛的乌鸦般狂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
纪若尘左手一扬,破碗中残余肉汤尽数灌入她口中!
热汤直冲入喉,顷刻下肚。那老太婆立时面如土色,不住号叫起来。
纪若尘右手一紧,已捏碎了她的颈骨,然后挥手间将她掷出桥栏。此时,前方的浓雾已消散得极薄,桥尽头居然只在十步之外。奈何桥另一端现出一条隐约的路,一路通向酆都。
纪若尘飞起一脚,又踢碎了煮汤的大瓮,大步走过奈何桥,复又向酆都疾行。
越是趋近酆都,纪若尘就越是为这不可思议的巨城叹服。遥遥望去,那一堵深黑色的巨墙上端直没入空中黑云之中,根本看不到尽头在哪里。再向左右张望,酆都之墙也是无有穷尽,就似整个地府冥间都被这堵巨墙给拦腰截断。
此时遥遥望去,已可看到酆都城墙下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城门,每座城门前许多死魂排成一列,等候轮番入城。纪若尘极目张望,除了这些城门外,再也寻不到酆还有其它入口。
纪若尘选了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座城门奔去,刚出数里,耳中忽然传来一阵尖锐啸音。纪若尘一听之下已知是羽箭破空之音,身随念动,骤然定在了原地。
一枝铁箭破空而来,在他面前一丈处掠过,斜斜插在地上。铁箭无羽,只在箭杆上镌了平等二字。一见这枝铁箭,纪若尘意志又是一阵动荡,生出跪地膜拜的冲动。纪若尘已有过奈何桥的经验,知道多半射箭者乃是地府有职司之人,对于他这等魂灵天然有号令之威。既然此时他已有准备,瞬间就心如枯井,再不动摇。
铿锵声中,一十六骑铁骑纷纷现身,他们**战马四蹄带火,与纪若尘当日在洛阳城中所见鬼骑颇有相似之处。铁骑分进合围,转眼间已将纪若尘夹在中间。铁骑之后又步出百名牛头人身的武士,手持巨斧,轰轰隆隆的踏地而来。牛头之后,则是四名高达六丈、肤色青黑的巨鬼。四名巨鬼挺胸凸肚,仅以一幅碎布蔽体,上身绕满粗大铁链,手持的是长三丈、厚一尺的鬼头大刀。牛头与巨鬼在纪若尘面前一字排开,正中驶出一辆深黑色巨车,拉车的非是鬼马阴牛,而是两头长三丈许,上下飞舞不定的黑龙!
见纪若尘仍挺立不跪,牛头与巨鬼不禁大感惊异,交头结耳。
巨车旁走出两个面白如纸,无须无眉的清秀小童,其中一个喝道:“大胆游魂!见了平等王巡城车驾还不下跪,更待何时?”
另一个生着一双大得出奇的蓝瞳,向纪若尘一望即尖叫一声,道:“好多的血腥,好多的孽债!且等王爷将你发落铁网阿鼻地狱,穿了手足,烫烂心肝,看你还敢张狂不!”
此时车中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先休要吓他,且查清来龙去脉再说!”此声一出,两个童子立时就不响了。
那声音又道:“兀那游魂,你姓甚名谁,生辰几何,因何以生魂之形在地府游荡,不受有司管束,一一报来。本王游城,乃是体察下情。你有何冤屈,尽管道来无妨。”
纪若尘心中一凛,坐于车中的竟是十殿阎王中第九殿的平等王。听平等王的口气,现在自己是生魂之形,与寻常死魂迥异?纪若尘不及多想,施礼道:“在下姓纪名若尘,此次不知为何忽然坠落阴间,百般不解,只因身前事情未了,正设法重回阳间。至于生辰八字,这个……我实是不知。”
听得纪若尘之名,先一名小童手上一阵黑雾涌动,现出一本尺许厚的簿子。那小童打开簿子,一页一页地开始翻找起来。纪若尘看着那本簿记,忽然心中一动,暗忖道:“难道这就是生死簿不成?”
此时远处铁蹄隆隆,一名铁骑飞马赶至,在平等王车驾前滚鞍落马,叫道:“王爷,大事不好!那孟婆在奈何桥上被人灌下了孟婆汤,打落桥下,此刻已忘了自己职司身份,神识将散,职位已空!此刻已有不少阴魂带着前生事过了奈何桥!据阴司小鬼报说是一名生魂所为……”
轰的一声,牛头巨鬼议论纷纷,再望向纪若尘的目光中,已少了三分凶意,多了一丝胆怯。
那铁骑话音未落,猛然间看到立在车驾前的纪若尘,不由得大骇,抽出腰刀,叫道:“生魂?就是这个生魂!”
车驾中的平等王哼了一声,只是道:“无须着慌。且待本王查清此事再说!”
平等王此言一出,鼓噪不定的鬼府众卒逐渐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那无须无眉的小童将那本厚簿高高举起,跑到了车驾之旁,低声说了些什么。纪若尘一眼望见那厚簿封皮上写有三个大篆:轮回簿。而且奇怪的是,那小童语声虽轻,纪若尘却听得清清楚楚。在这四下茫茫的阴府之中,他的灵觉反似更加敏锐了。
只听那小童道:“禀王爷,已查到纪若尘此人,上溯九十九世既无功德,也无夙慧,仅是一介凡人,无功无过,绝非仙人抑或星宿转世轮回!”
“当真?”平等王问道。
“千真万确!这簿上可记得清清楚楚哪!”小童努力将轮回簿举高。
啪的一声,车窗打开,从中伸出一只黝黑大手,握朱笔,飞快地在簿记上添了数笔,又收了回去。驾车的两头黑龙一齐发力,车驾徐徐浮起,调头向酆都方向飞去。
小童收了轮回簿,尖喝道:“大胆纪若尘!你不遵阴府法令,擅过弱水,生前杀孽无数,又大胆害了孟婆,罪无可赦!平等王有令,着即刻押你入铁网阿鼻地狱,受火炼绕身,内脏炙穿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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