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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谦办完了事,回程时本来不必走这山中的,只是心中若有所思,便拐了一个弯,再次路过山中别院。
这天晴空万里,莲儿正搬了被子在院中晒,一连数日的阴雨,屋中潮得都快长蘑菇了。吟霜斜倚在树荫下的躺椅上,心不在焉地听着此起彼伏的蝉鸣。
晚晴跟门房老陈搭手,把一大箱子书搬到院里来,一本一本在席子上摊开了,去去霉气。吟霜听着他们的动作,脸色沉郁,过了一会儿,慢慢摸索着跪在席子边,轻轻拿起一本书。
晚晴停住了动作,担心地望着她,吟霜却没了动静,只垂头望着书,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把书放下,又摸索着坐回躺椅上。
晚晴吁了口气,跟老刘对视一眼,示意他再去搬书,自己走到吟霜身边坐下,打开手里的一本诗集,微笑道:“今儿咱们念念晚唐的诗可好?难得找到这一本呢,我记得上次找了好久找不到,原来压在箱子底了。”
吟霜没有反对,却道:“只拣些写景的念吧,愁情苦闷的一律不要。”
晚晴一笑,依着她挑了些豪爽诗句来读,两人谈谈讲讲,说到兴起之时,晚晴拿了笔墨出来,吟霜便在石桌上写起诗来,她虽然目盲,字却写得极好,显然不是先天盲了的,周谦隐身在院外的大树上,钦佩地望着她行云流水般写了许多字,心想自己虽然眼不瞎,也写不了这么好哩!何况她还会做诗,看来真是个大家闺秀。
太阳渐渐升到头顶,热气蒸腾,晚晴便扶了吟霜进屋休息,莲儿和老陈也走了,明晃晃的院子里,只留下一地的书,怕不有几千本。
一阵风吹过,石桌上写了字的纸像蝴蝶般飞舞起来,有几张飞飞扬扬飘过院墙,周谦伸手一招,掌上带着内力,将一张字纸吸了过来,拿在手里一看,却一个字也不认得——竟然是狂草。
真想不到啊,那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竟然会写这样龙飞凤舞的字体,看那墨痕浓厚处如铁锭,干涩处如枯枝,张牙舞爪,直欲破纸而出,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这个姑娘,心胸很开阔呢。
转眼快到中秋,吟霜坐在厨房里,帮着晚晴做月饼。晚晴帮她洗净了手,把袖子挽好了,工具和材料都顺序摆在桌面上,吟霜便把和好的油酥面团慢慢搓成条,揪成剂子,再擀成片,摸到放馅料的大碗,取出适量馅子放在面皮上,慢慢包起来,团得圆圆的,再摸到木制的月饼模子,把面团放进去,将两片木模压紧,过一会儿打开模盖,将木模竖起来轻轻一磕,圆圆的月饼就滑将出来,滚了几转,停在案板上。
吟霜伸手摸过去,拣起月饼,轻轻抚摸上面清晰的花纹,脸上浮起笑容——做得很好呢,这已经是第三年亲手做月饼了,想起第一次做的时候,不是弄不好面团就是包不进馅子,要不就是在模子里挤变了形,忙了一上午也没做出一个像样的月饼,嗯,现在的进步可是太大了呢。
晚晴笑道:“做得好,我都比不过了呢。”
吟霜知她是鼓励自己,微笑了一下,轻轻把做好的月饼放在一边,又开始做下一个,午后的阳光淡淡地照进屋中,轻风微拂,花香阵阵,别院中一片静谧安详,其实整座山都是安静平和的,岁月无声无息地滑过去,似乎几十年、几百年也不会变,住在其中的人,似也被凡尘遗忘,日复一日过着平静的生活,性情,亦都变得淡泊了。
吟霜做好了十个月饼,晚晴也做了一些,她把月饼放进烤炉里去,收拾好厨房,扶着吟霜慢慢回房,走过院中的桂花树时,吟霜道:“好香。”
“是啊,金秋桂子,十里飘香,咱们院中这几株桂花,难得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树,花开得又多又密,这几天我跟莲儿一直在收集桂花呢。”
“好啊,咱们来做桂花露好了。”吟霜兴致勃勃地道,想了一想,又道:“这个我还记得,不用看也能做。”
晚晴露出笑意,温柔地道:“是,你能做的事很多呢,许多事,只要想做,就能做,看不看得见并不要紧。”
吟霜认真地偏头想想,嘴角边露出笑容:“是的,事在人为。”她摸索着扶上粗大的桂树,静静地嗅那浓郁的花香,怡然自得。晚晴释然地望着她,心中的石头缓缓放下,吟霜终是越来越开朗了,不再孤僻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自伤自怜,想起她刚刚失明的时候,悲伤迷惑,暴躁易怒,甚至曾经几次寻死,那个时候,不仅她自己痛苦,所有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也都深深痛苦。
想起现在这得来不易的变化,晚晴欣慰地道:“不知今年陶先生几时来,离中秋还有三天,今年却没见他派小溪过来报信,要不明天我让老陈去看看?”
吟霜道:“想是他家里有事绊住了,不着急,左右都会来的,你只记得把客房收拾好就行。”

晚晴笑道:“早收拾好了。”
吟霜点点头,不再说话,按记忆向左边走了三步,缓缓坐在青石条凳上,道:“你去拿我做花露的瓷坛来吧,趁现在凉快,我也有兴趣,不如就在这里做一会儿。”
晚晴应声而去,吟霜仰起头,凭眼前的蒙胧的光亮朝夕阳西下的方向看去,记忆里,那天边应是千姿百态的火烧云,正随着时光的推移幻化出万般色彩,次第沉暗下去,从鲜艳的火红,到凝重的黛紫,过渡到深深浅浅的灰,直至深蓝碧青……
那流光溢彩的世界啊……
她静静地想象着,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感激,上天其实待她不薄,给了她十五年的光明,让她得以看到这世上的五彩缤纷,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然后才令她失明……虽然心有不甘,但再起码现在她可以通过想象来描绘这个世界,她能想象得出美好的景象,在心中细细摹绘它们的形状与色彩,宛如从前用丹青来描摹。
嗯,也许她可以试试再度拿起画笔?这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只要有晚晴的帮助。瞧,从去年开始她已经能够自如地重新书写,眼盲并未影响她的书法,而能够重新写字,对她产生了多大的鼓舞啊!她重新树立起了信心与骄傲,生活重新有了希望,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吟霜露出微笑,对晚晴好生感激,当然还有陶先生,如果没有他们的鼓励与帮助,她怎么会摆脱突然失明带来的沉重打击,慢慢开始新的生活呢?
真是幸运啊,遇到这么多好人,吟霜突然发现自己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发生了极大变化,从前刚失明的时候,她哪里会这样想问题?她只会怨恨苍天的不公,让她年纪轻轻就失去了最宝贵的视力,让她的人生从此陷于绝境,她撕毁了房中所有的书画,扔了从前爱不释手的文房四宝,让人烧掉她曾经引以为豪的诗稿词曲,她恨所有的人、怨所有的事,憎恶命运的不公……
现在想起来,简直恍如隔世呢。
有脚步声走来,听得出是两个人,一个是老赵,另一个么……吟霜把头转向声音来的方向,淡淡问道:“周公子别来无恙?”
老赵吃了一惊,扭头看向走在身边的人,那个挑着担子卖杂货花钿的小贩尴尬地停住了脚步,犹豫不前。晚晴也正走过来,奇怪地看了看小贩,问道:“老赵,这是做什么?”
老赵道:“姑娘不是说正想买点布和杂用的东西么,我见这个小贩路过咱们门口,就把他叫进来了,省得你下山去买。”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小姐怎么会认得他?”还叫他周公子?是不是小姐听错了?不过小姐记心惊人的好,只要见过一次的人,光听脚步声就能听得出来,还从没有认错过呢。
晚晴也疑惑地望着小贩,那人却道:“小人是走乡贩卖花布杂物的,大姐,您看看我这货色,姑娘们喜欢的那是东西应有尽有,保管不让您失望。”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从挑子里拿出各色布匹、丝线、绣花针等等,还有胭脂花粉、香露手帕、玉簪银镜,果然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莲儿早跑过来跟着翻看,一边忍不住大惊小怪,这别院地处偏僻,她年纪又小,很少有机会下山去玩,也难怪她看到这么多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会惊奇个不住了。
晚晴见确实有些东西是家里正缺的,便买了下来,老陈也买了一包烟叶子,晚晴看莲儿眼巴巴地望着挑子,便又给她买了几朵绒花和一副彩石的小镯子,终于皆大欢喜,小贩揣起钱,收拾好挑子,笑眯眯地离开了。
吟霜一直冷冷旁观,不置一辞,等他去得远了,才皱了一下眉,起身向屋子走去,晚晴忙陪在她身边,一边说起买了什么东西,又问:“小姐怎么把那小贩认做了周公子?是上个月来避过雨的那个周公子么?”这别院中来的外人少之又少,所以晚晴清楚地记得那位自称周谦的男子。
吟霜奇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这是个走乡串村的小贩啊。”晚晴又回忆一下,觉得那位周公子跟今天这小贩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嘛,嗯,只有身高好象差不多
“那可怪了……”吟霜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她目不能视,耳力便分外灵敏,并且她有过人的感知力,只要见过一次的人便不会忘记,从人的脚步、声音、气息等方面皆可分辨出来,这本事怕还是她从小过目不忘的本事遗留下来的呢,从没出过错。
刚才来的人明明是那个周谦,怎么变成了小贩呢?而且声音也变了……吟霜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也就丢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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