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如意,那些小太监是在扫落叶吗?”
“主子!奴才就知道主子要看落叶,可恨这群笨手笨脚的小奴才……去去去……”高喜儿见我扔下手中果盒来到院中,连忙跟出来驱赶小太监。
“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发觉,什么时候,又开始落叶了?是不是他们每天勤快过头,都把落叶打扫掉了?本来就关在宫里,弄得那么死气沉沉,现在干脆连季节都不知道了,一叶知秋,没有落叶,还是秋天么?”我拣起一片叶子,捏在手里:“春有落花,夏有残荷,秋有黄叶,冬有白雪,才是四季,夏暮了,留得残荷听雨声,隆冬时分,暖一壶酒,拥炉赏雪,还有些意思,不然,这又没电脑又没飞机的,还能玩什么?”
“啊?……”高喜儿在没听懂,又不敢问的情况下,一律傻笑拼命点头:“主子说的是!今后叫他们都记着!春有落花,夏有残荷,秋有黄叶,冬有白雪,都不准打扫!”
“你是不是还要故意堆些落叶,以示秋情,摘些花瓣,去葬落花?别叫人笑掉牙齿了,让他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吧。”
兴致索然,午后阳光淡淡的洒在手中落叶上,初秋气息扑面而来,顿时有了秋思怅怅的氛围。
“秋风起,思鲈鱼,不知道邬先生好不好?又到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了,该住在圆明园才对呢。”
藏心阁扩建时,按我的意思,仍然只用香草葛藤搭成半人高的篱笆,以融入湖畔大片草地的天然景致之中,视野开阔的的临湖庭院里,也不做任何矫饰,只移来一颗合欢树,夏日里绿荫如伞,红花成簇,叶纤似羽,秀美别致,陪伴我和胤禛度过不少绵绵清宵。眼下,它的落叶应该已疏疏铺满脚下草地了吧?
“……奴才明白了主子们就爱看些这个,冬天里雪积得没法儿走道儿,也不能把雪扫了,奴才就不明白,白乎乎的一片雪,又不是下的大米白面,有啥看头?还有这枯叶子,横竖也瞧不出来……”
“嗯,你明白?京城秋天没有风沙,澄澈的碧云天、黄叶地,是最显这座城市沉静沧桑大气的时节,有人被红墙黄瓦**心机迷了眼,居然直到离开时,才发现它这个让人看一辈子也看不腻的好处……恐怕还不只他一个呢。”
但他,或者他们,无论生者往者,注定沉沦红墙黄瓦中,再也没有机会以一种疏离的姿态,回头清醒的看看,这样寻常百姓都能享受到的最好风景。
高喜儿又不懂了,不敢插嘴,陪我转了几圈,拂去石凳上的落叶看我坐下来,忍不住又嘀咕:“主子一时一会又是出神又是叹气的,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变个方儿给主子开心,听说今儿皇上下旨,中秋节晚上在宫里家宴,各位首辅、六部大臣也蒙恩列席,后头宫里主子们都兴兴头头的准备礼服首饰呢。”
皇帝本来就不爱热闹,这几年又忙于政务,今年还刚刚重病了一场,后宫里一向过于冷清了些,现在他居然这么有兴致,后宫众人会如何喜出望外、翘首以待,自然是不必说的了。
“……这次好几位主子都晋了位,皇上说各位主子都是从原来府里就服侍了多年的,该赏,于是贵人进了嫔,嫔进了妃,就是没有贵妃,奴才是真不明白,好好的一个贵主儿位,怎么主子就硬是给推了呢?再过不了几天,就八月十五了,到时候儿瞧人家多热闹……主子说的不错,咱们还是回圆明园吧!”
从我的贵妃册封一事戛然而止的那天开始,高喜儿每天都在为这个犯嘀咕,现在又学会了激将法,我越听越有意思,瞅着他直发笑。
“高喜儿,念叨什么呢?”胤祥突然从大琉璃九龙照壁后绕出来,左右看着,一见我坐在树下,笑道:“你在这儿?正好正好,赶紧坐好了受礼。”
说着往后挥挥手:“这边儿。”
形形色色的人立刻络绎而出,端着各色盒子的宫女、抬着箱子的太监、捧着明黄缎面册子的官员,黑压压站满了院子,七嘴八舌的跪下贺喜。我一时莫明其妙,外加震惊,完全弄不清楚眼前是在发生什么。
“他们刚才说什么?”
“呵呵,他们说的是,贺喜固伦纯惜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胤祥笑道:“公主别瞪着我看了,赶紧受了礼,换上吉服礼冠,皇上等你往奉先殿祭祖呢,张大人已代皇上往天坛祭天祈福去了,皇上为着册封亲往祭天祭祖,大清开国以来也没几遭……”
“我……”
我已经来不及问了,就算开口,也根本没有人打算听我的。被乱哄哄簇拥着在后殿中听胤祥宣读圣旨,谢恩后又接受众人礼贺,接着是礼部侍郎唱礼、内务府总管呈上金册玉牒、敬事房太监将各项衣冠首饰等仪注必备之物一一送来过目。
圣旨里讲了些什么?礼部侍郎拖长了声音唱的什么?礼服、吉服、朝服,各分褂、裙、衫、帽等,冬夏春秋皆不同,又附冠、带、朝珠等物,便服是皇帝酌情赏赐,又有四季衣裳、各色首饰,甚至于荷包、鞋子……流水般从眼前递过,很快堆满了东暖阁。
宫女们慌慌张张替我换上吉服礼冠:黄缎彩绣龙凤团纹袍,石青缂丝五彩金龙朝褂,石青直经纱彩绣平金龙朝裙,黄缎彩绣皮里花盆底鞋,石青片金缘、上缀朱纬缨,顶衔东珠的坤帽……
“怡亲王?刚才秦公公念的什么?紫貂、黑狐不是御用的吗?”
好不容易插上话,总算有人听到了。
“主子,是上用的没错儿,但只要皇上御赐,王公大臣、后妃眷属用也不为逾礼……”高喜儿捧着手里刚接过的紫貂吉服冬冠,笑成了一朵花儿。
“高喜儿说的不错,《大清会典》‘典制服装’一节有规定,御赐物品不受品级逾分之限……”胤祥走进来,打量着我的新装,笑道:
“何况,异姓公主都封得,用些穿戴还有什么好罗嗦的?公主不会嫌弃太过仓促,准备不周吧?本来应当交给江南三织造新制的,江宁织造负责彩织锦缎,苏州织造负责绫、绸、锦缎、纱、罗、缂丝、刺绣,杭州织造负责袍服、丝绫、杭绸,但眼下只好用宫中存有的成品了,皇上之后必定还另有赏赐的……”
他说的其它言语全都成为空白,但异姓公主!?我总算明白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了。
顺治皇帝时,定南王孔有德在与南明王朝的战斗中惨死,他的女儿,当时还很年幼的孔四贞被孝庄太后收为义女,养在宫中,破例封为和硕公主。这一方面是因为其父在清朝开国时的军功;另一方面因为她与孝庄太后、顺治皇帝母子自幼相处,关系甚笃;更因为她后来虽下嫁驻守南方的将军孙延龄,却在三藩之乱中,收编孔氏旧部兵,在广西立下赫赫战功,很受清朝皇室尊重。她下半生在京城荣养寡居,死后得到厚葬,康熙虽大力赞扬了她,但也同时下诏“异姓公主不可再”,称异姓王与异姓公主是开国时的特例,今后不会再有了。
“……不必担心,添了一位公主,顶多在宫里算是一件大事而已,虽然圣祖皇帝有过诏谕,但公主毕竟即无承袭,又无封地,与皇族血脉亦无干系,外头并不甚关心。”
胤祥似乎并未怎么看我表情,却轻描淡写的解答了我的疑虑,顺便拨了拨宫女刚为我套上的朝珠:“后妃及命妇佩挂朝珠的时候,这个,附两串小珠的……应该挂到右边。”
无数次替皇帝整装,我早已知道这些繁琐的服装礼仪,比如以东珠、翡翠、珊瑚等串成的朝珠,每盘一百零八粒,另附小珠三串,一边一串,另一边为二串,每串为十粒,男子应将将珠子多的挂在左边,而女子应挂在右边。高喜儿见怡亲王如此细心,吐了吐舌头,将沉甸甸的珠子摘下换了方向,重新替我戴好。
但我此时无暇替自己顾及那些无聊的细节:“但固伦公主……”
固伦公主是皇后或者皇太后嫡女才能获得的公主最高品级。一般所称的“格格”在满语中差不多就是“小姐”的意思,一般尊贵人家的小姐,都能称为格格,皇女和王女年幼未封时也叫“格格”,与皇子叫做“阿哥”是一样的,却不是封号。郡王的女儿封号固山格格,亲王的女儿为多罗格格,而皇帝的女儿都称公主,中宫皇后所出,封固伦公主,妃嫔所出,以及王女抚育宫中的,封为和硕公主。满族皇室偶尔为视荣宠亲密,也封一些蒙古王公的女儿为公主,比如阿依朵,但也只是和硕公主而已。总之,清朝皇室中的固伦公主,少之又少。

胤祥爽朗的笑声打断我的疑虑:“呵呵,正好,皇上收养的三位公主中,咱们五哥家的大格格也封了固伦公主。既然异姓公主,和非中宫所出、而封固伦公主,都已有过了例,册封一个异姓固伦公主,对四哥来说也实在算不上什么惊世骇俗的决定。况且,不封则已,既然要册封,怎能不给你最好的?”
对。虽然事情太过突然,我还是不自觉为胤祥的安慰笑了笑——我们都知道,这的确是胤禛的性格。
康熙当年诸多措置中,造成诸子夺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太过于宠爱某个儿子,未免骄纵,反而使之变成“扶不起的阿斗”,其它儿子才因此有了夺嫡的机会和**。鉴于其造成的严重后果,胤禛可谓受教深刻,所以对他的儿子们异常严厉,殊少亲近。偏偏胤禛的子嗣至少在他们看来,实在太少了,儿子不能亲近,有过的四个女儿,又三个早夭,一个长大**的和硕怀恪公主,康熙五十一年嫁人,康熙五十六年就去世了。我和胤祥不在的那些年,也是夺嫡斗争最黑暗激烈的一段岁月,高处不胜寒,膝下无子女之乐,身边又没有一个贴心的亲人近侍,除了邬先生,个个对他敬而远之,胤禛心中的寂寞,可想而知。所以他在那些年里先后收养了三个侄女,一个是废太子的第六女,和硕淑慎公主,今年刚刚嫁往嫁蒙古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一个是胤祥圈禁时,他的福晋兆佳氏所生,和硕和惠公主,现在还在宫里,没有指婚;还有一个和硕端柔公主,是“皇五弟”胤祺家的大格格,因为聪明可爱,深得胤禛疼爱,雍正元年出嫁时,破例受封固伦端柔公主。
想到这里,正好又忆起,拜我在现代时对武则天、孝庄、慈禧这类“女强人”的特别兴趣所赐,无意中看到过,自从雍正皇帝开此先例,后来乾隆皇帝的十公主、慈禧太后收养的恭亲王的女儿,也顺利得到破例,受封固伦公主。
思前想后,这些解释很有说服力,因太过突然而造成的不安稍有缓解。但渐渐试图去接受胤禛这个“创意”时,越来越惊异于这里面还意味着什么……
高喜儿和宫女们一片忙乱,辨认着该给我此时佩戴的荷包。为应节景,小小荷包也按色彩、质地、纹饰,分为正月用的“五谷丰登”、端阳节用的“五毒”、七月用的“鹊桥仙会”、中秋用的“丹桂飘香”、九月初九重阳用的“菊花”、冬至节用的“葫芦阳升”、各种庆典用的“甲子重新”、大年三十用的“万国咸宁”……但胤祥望着他们淡淡发笑,心思却已不在这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凌儿,你还有什么顾虑?四哥已经做到了所有那些没人能做到、甚至想不到的事情……初时叫人匪夷所思,但虽然如此意外,却又让人无话可说……也只有为你才能做到罢了。”
“最重要的是,这是不是还意味着,什么改变?”我喃喃道,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历史……”
我回到古代的身份如此卑微,以至于一直被纷纷扬扬的世事所左右,疲于应付,更遑论主动去改变什么了——在大部分时间里,我连自保的力量都没有,如果没有胤禛。
但我怎么能就这样死心绝望?胤禛一直在用他近于偏执的方式睥睨着某种类似于命运的东西,而且实现了、也就是改变了所谓的我所知的历史,哪怕只是赢得一个公主的册封……而我,已经眼睁睁看着过去十八年里一切的发生,难道还要继续什么都不做,坐等雍正十三年的到来?
“胤祥!或许你也可以……”
既然可以凭空册封一名异姓公主,为什么其他的不可以改变?我站起来,激动的想要拉住胤祥的胳膊——雍正皇帝的死因不是成迷么?胤祥或许也未必英年早逝?……
我忘记了,脚下已被宫女换上的,是从未穿过的“花盆底儿”,一站起来,脚底用力,硌得难受不说,整个身体立刻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凌儿!”胤祥惊呼一声,自然的伸手出来,但面对梳妆镜,含笑扶我在臂弯的,却是胤禛。
身边的宫女太监慌忙跪倒,求饶声响起一片,胤禛根本没有花心思去责怪他们,只是接过高喜儿手中的珊瑚头簪,替我插到坤帽后挽起的发束里,笑看镜中我们并立的身影。
“凌儿,还有几天时间给你练习了,从这个中秋节开始,朕就要你这样站在朕身边。现在,随朕去奉先殿,给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们磕头吧……”
胤禛这个嚣张的家伙,居然敢带我这样一个……一个……身份暧昧的“冒牌公主”,到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们面前磕头。后来的几天里,我被突然拥到眼前的种种礼仪琐事烦得像是在做梦,甚至没有时间向他提出心中的种种疑问。
中秋节傍晚,一轮清淡的圆月早早就挂上了远远的天边。我又穿上了那套花样繁复的吉服礼冠,低头看见石青缂丝箭袖中伸出来三根长长尾指,鎏金点翠,唯一看不见的,是自己的手。
“凌儿,在想什么?”皇帝大步向我走来,身着明黄缎彩绣龙袍,右衽、箭袖、披领,龙袍共绣三十六条金龙,两肩绣日月星辰,象征这个男人肩担日月天地……
“所有人都等着咱们呢,过来……”
他温柔而坚定的笑意里,是我永远无法拒绝的执著。有些茫然的随他登上御辇,来到漱芳斋,身后太监打着金曲柄团龙黄伞,两行宫女提着销金提炉、捧着各种随侍物品引路至后殿看台,和从前类似的场景一样,帐舞龙蟠,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后妃、皇子、公主、亲王郡王贝勒及其家眷……满满一堂,遍地灯光相映,隐隐细乐声喧……
一样的繁华盛景,我却不再是一个旁观者,特别是当太监尖声通传“皇上驾到”,院中上下众人目光如千百盏探照灯般投到皇帝、和皇帝身边的我身上,并齐刷刷跪倒一片,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的4e
我该怎么做?按规矩,所有人都要跪下行礼,直到皇帝升座赐“平身”时才能各自归位,但短短几天,我穿着“花盆底儿”只能勉强走路而已,跪下就站不起来,何况眼前就是登上看台的数级台阶,穿“花盆底儿”走台阶我还一次都没有试验成功……跪下是简单了,但后面的一系列高难度动作该怎么收场?总不能丢胤禛的脸,但也不能不跪,那太招摇……
一瞬间,手心都是汗,无措求助的看看胤禛伫立受礼的背影,正要先跪下来再说,他的手再次无比及时的伸到了我眼前。
他的笑和他的目光取代了所有语言,轻轻把手放到他手里,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随他登上台阶……
虽然跪伏在地,但这些人的目光怎会错过这一幕?就在眼前看台上不远的皇后神色木然、瞪着身前的青砖地板,似乎它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皇后身边的弘时、弘历、弘昼兄弟悄悄交换了一个莫明其妙的眼神;在院内正中率领众王公、亲贵、大臣的胤祥干脆抬起头来,微笑看着这一幕……
多年来始终游离于这个世界边缘的生活,从这一刻起真正结束了,胤禛终于如愿将我纳入到他能够完全理解和控制的世界中去……
或许如皇后所言,多少日子、多少事、多少人……都过去了,站在我的命运里回首来时路,偶尔会给人一种错觉:与我命运轨迹擦肩而过的那些人和事,兴衰浮沉、爱恨交缠、死生契阔,原来只是为了胤禛想要的这一天,传说中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但我不是。成全我的,只是当初时空冥冥里的一个错误,将这缕魂魄,送到胤禛身边。
脚下难以用力,所有的力量都依靠胤禛托起我右手的那只左手,仿佛心意相通,他紧了紧手上的力量,稳稳将我带上又一级台阶,在我耳边低低的、却清晰无比的说:
“凌儿,你瞧,朕册封你,只是想让世人都能看见,你这样堂堂正正的站在朕身边。”
深深呼吸,与他相视而笑,稳稳握着彼此的手,我与他一起,走进众人视线的中心,那灯火辉煌的所在。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