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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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是大行康熙皇帝的“五七”,行“殷奠礼”的日子,紫禁城内外白漫漫一片缟素,清香飘渺,磬鼓哀鸣,只可惜一向举止豪放的阿依朵居然敢拉着我在遵义门下观望,让我原本还存有的一些肃穆之意大打折扣。只见王公百官按着爵位品级,列班由殿内直站到了门外,后宫女眷们应该在也在殿中,不知行了些什么礼节,从殿内传出一阵带头的哭声,顿时一个传一个,哭声响彻紫禁城,在空旷寒冷的殿宇间激起层层回音,声势非凡。
哭过之后,九万张纸钱的“焚燎”开始,一大堆纸钱洒上奠酒,玉阶下“轰”的燃成一堆,火光熊熊中,黑色纸灰被北风扬起四散,凄凉之意陡生。
我不想再看下去,拉着阿依朵回寝殿,这些天胤祥帮胤禛处理事务,虽然每天都在这乾清宫和养心殿,也每天都来看我,但都只来看上一眼,打个转就走,连说说话的时间也没有,我只好赖着阿依朵了。
“九万张纸钱虽然还能烧上一会儿,但跟‘大敛’就没法比了,按礼,大敛时,大行皇帝一应喜爱常用的物事都要在地宫前烧了去,不知道多少奇珍异宝就这么没了……”阿依朵一边走一边无限惋惜的说。
“郡主大人,我就知道你只会想起这些,不是多少匹战马可以换多少兵器,就是多少骑兵可以打下多大的草原,还有您的陪嫁银子赚了还是亏了……”我的话惹得她身后跟着的王府丫鬟窃笑起来。
“没意思了,不然还有什么好看的。”阿依朵不以为意。
“是没意思了,雄图霸业终成空,熬白了头,不过熬成这漫天的灰烬,最后,尘归尘,土归土。”我也懒懒笑道。的fc
寝殿就在眼前,众人的声音突然硬生生断了,我原本靠着阿依朵在走,小心翼翼的在低头看路,阿依朵也突然停住,有模有样的敛衽为礼:“九贝勒吉祥!”
胤禟负手站在寝殿正堂前门廊下,虽然在宫里守灵多日不能回府,头发胡子也都不许剃,长出了浅浅一层,但仪容打理得整整齐齐,白布孝服也穿得很熨帖干净,哪像可怜的胤祥,身上的孝服每天都团得皱巴巴脏兮兮……
“呵呵,给三婶见礼了,胤禟哪能受您的礼啊?都是一家人,时常见的,亲戚家可不能越走越生疏了您说是吧?”
知道是他,我更没再抬头多看一眼,听他说话时原地愣了两秒,估摸着是不是也该请个安行个礼再说。
“尘归尘,土归土,只是这大雪盖住了,一时还分不清哪是尘,哪是土,生而创雄图霸业,身后千载青史留名,也不见得成空……凌儿,雪后初晴,这青石板路滑的很,还是先顾着你脚下,来……”
马蹄袖下白皙修长的五指向我眼前伸出,他手掌上几道纠缠的命运线都清晰可见,这双手,居然也在很久以前的春天里拉过我,走在碧波烟柳间……这耳边的话说得却大有深意,哪里还是那个任性娇纵的少年?
藏在斗篷底下的手空空捏起来,终究没有看他,避到一边独自先进了门,殿内几个小太监正七手八脚给他沏茶、备暖炉,一个小太监刚从后面搬了个小绿铜鼎过来,低头没见我已进殿,一头走一头谄媚的笑道:“九爷,屋里头炭烧得闷气,这龙涎香还算用得……哎呀!主子回来了!给裕亲王福晋请安!”
小太监丢了东西趴下来磕头,古董三足鼎班驳铜绿间馨香吐瑞轻烟袅袅,我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后殿里的人,能在“主子”们眼前服侍的宫女太监数十,我只认得几个,就算严苛精细如胤禛,入主这紫禁城才不到两个月,要清理“八爷党”渗透多年的势力谈何容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由此推之,北京城里也是如此,再远些,全国的官员也是如此,他们的势力在一天,胤禛的权力就一天不能得到真正实施,一个命令得不到人们遵循听从的皇帝还算什么皇帝?他们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人登基,都不可能容忍这种情形出现……一切都早已注定了的。
“三婶别奇怪,大礼已毕,我是从养心门过来的。”
默然坐下,阿依朵收回正奇怪往外头东面张望的目光,打量一下我和胤禟,继续好奇:“九爷怎么有空往这里转来啊?”
“呵……早就想来走走了,只是不得空儿。凌儿回来是那天夜里吧?在月华门前头和十三弟说话的。”
那样晚,他居然正好就看见了?我不置可否。
“……然后就听说十四弟回来了,可不就是了吗?你身上那件银貂氅还是我亲手挑了,着人送去西宁的,昭君套上拿孔雀毛压金线编的花样子最衬银貂风毛领,也只有凌儿配穿的……那时我想着凌儿一定累了,也不好打扰你和十三弟说话……可惜这些天里外事务忙的,养心殿这么近,竟一直没得空儿过来。”
阿依朵总算觉出了不对,走到我身边坐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既说到那些东西,那银貂氅好象换下后还被宫女收起来了,我不能不说话:“在西宁时,承蒙九爷多方照顾,应用物事不说,那厨子、大夫,实在是难得的……难得九爷这份心,凌儿无端愧受,惶恐不及……”
说着起身匆匆福了福,胤禟伸手要扶我,但我比他快一步,仍退回来端正坐好了,只见他的靴子还保持着向前走的姿势,尴尬的停在中间。
“呵……这份心,若不能让你体谅,就不算难得。岂止不难得?简直一文不值!”他也不坐了,干脆随意踱着步,边走边挥手示意所有的宫女太监出去,他还看了看阿依朵,可惜阿依朵脸皮之厚,岂受他这点眼神影响?仍然坐得好好的,没有一点打算回避的意思,反而还拉着我的手放到她膝盖上。
“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只是眼下有件事,我那皇上四哥怕是不会向你提起,十三弟恐怕还不知道……凌儿,我虽没有多少日子和你在一起,但我自认是知你的,如果真有什么不好,或许这紫禁城也留不住你……”胤禟笑笑,没有在乎阿依朵在场,自顾说起来。
“九爷,你这到底是要说什么啊?”阿依朵问道,这话别说她听得一头雾水,连我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胤禟一个转身潇洒的坐到鹅黄锦袱上随便遮了白布罩靠背的坐榻上,气定神闲的看着我:“昨儿个下午,大伙儿随皇上奉安皇太后进慈宁宫,用过了午膳,皇上带着两位理政王大臣办事儿走了,为着十四弟心里不痛快,太后留了他一阵,给十四弟发发牢骚,正好我们其他兄弟都在,十四弟说了些什么,别的倒还罢了,有一条:十四弟说他身边就一个能说话的人儿,随他在西宁前线吃累受怕同甘共苦,最是贴心的,一回京城就让四哥抢了进宫……太后她老人家也是个明白人,十四弟说那篡位什么的混帐话,太后自然是要训斥的,只是这一件,让太后很是听不过去啊。”
“同甘共苦”、“贴心”?这样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谎言亏得胤禵怎么想出来的?胤禟说到“十四弟”,我就知道不好,听到后来,连气也不觉得了,只知道低头瞪着脚底下双龙戏珠的地毯上那颗“珠”发愣。
“凌儿!你的手在抖……不要怕!大不了和我回草原去!”阿依朵义愤填膺,“为人家的混帐的话气坏自己最不值得了!”
动辄就是回草原——我为阿依朵的深知自己属于哪里而笑,又因此为自己可悲。
“阿依朵,你放心,我不怕,也不气,只是……外头晴天化雪,冷得厉害。”
“凌儿!”阿依朵还要说话,胤禟叫了我一声,走到我面前,“如今,不是当日了,你不会有事的。”
“如今”不是“当日”?我抬头看着他。
“十四弟心里不痛快是有的,十万大军已被年羹尧接管,皇上还下旨说‘亲、郡王俱赐封号,所以便于称谓也,至“十四王”之称,国家并无此例,嗣后,凡无封号诸王、贝勒等,在诸臣章奏内应直称其名,若再如前称号,断然不可。’①他如今又只是个‘十四贝子’了,眼瞅着的金銮殿……这个气如何了得?呵呵……他不过是急红了眼,没处出气,不想让咱们皇上好过,谁不知道?皇上岂有不明白的?”
这道理谁都明白,但中国三千年王朝史书翻遍,后宫谣言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吗?太后毕竟也是个女人,小儿子说的话,哪个做母亲的会不多少信几分?何况……我还是个有“前科”的人,十年一番辗转,可谓“来历不明”……
“说到底,这仍是我们兄弟的事儿,若为着这个连累你……我不会让这样的情形再发生一次。”
胤禟略显狭长的双眼异魅秀美,年龄的增长又为眸子里增添了更多层复杂的神采,严肃起来,居然让我一时也无话可说,特别当其中因由联系到十年前,我命运的转折之肇始,那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而起,难道我还有什么好和他讨论的?
外面渐渐有了些人声,但胤禛这个时候通常不会回后殿,是什么人来了?
胤禟也慢慢从我身上移开目光,踱出几步往外看了看,突然又笑道:“眼下皇上忙得不可开交,圣祖爷的‘七七’也没多少日子了,‘大殓’之后,就该择日子送圣祖爷去遵化地宫……瞧着吧,先看皇上的……”
“廉亲王、怡亲王到!”一个太监扯着嗓子在外面叫到,其实何用他叫,我刚才进殿后特意不让放下两重帘子,人声响起不久便已看见阶外胤禩、胤祥联袂而来,身后随从太监一大堆。
胤禟虚晃一脚踢开那个太监,笑骂道:“滚你的小柱子!瞎嚷嚷什么?没见你爷在这儿?八哥府上你也这么得意啊?”
小柱子伶俐的顺势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爬着嬉皮笑脸的一边磕头一边说:“哎呦九爷,您饶了奴才吧,奴才主子让奴才喊的……”
“才说到两位理政王大臣,两位就到了,八哥、十三弟,我随便转转,你们怎么也这么快找来了?这体面可只有咱皇上才敢当啊。”
胤禩板着脸看看胤禟:“是我让他叫的,皇上如今住养心殿,后殿有后宫女眷,礼当回避,也得讲些礼节才是。”
胤禩的样子这些年来一点也没有变化,只是好象瘦削了些,轮廓更清朗了,唇上同样长出了一层胡子,古人所说的美男子标准“白面有须”,大概就是这样了。只是他脸上的苍白像凝了一层看不见的冰霜,与身上挺刮素白的孝服一道,无形中把他和周围的一切远远隔离开来。
虽然说着有“后宫女眷”,他却看也不向我看一眼,目光直接扫过我,向阿依朵作揖笑道:“三婶儿您也在啊,三叔到处找他那个画珐琅海屋添筹图的鼻烟壶呢,说是一对儿里没了一个。”
阿依朵还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见问到她,才笑着回礼道:“八爷,十三爷,我刚才听话儿听得出了神,连礼也忘记了,失礼失礼!他那鼻烟壶藏了一屋子,少一个就少一个罢!”
“哦?九哥在说什么好听的话呢?又是说到八哥和小弟我,又让裕亲王福晋听得这么起劲儿?”胤祥之前一直在死盯着胤禟看,现在才开口说话,仍然没有移开视线。
“这个嘛……我说这都该喝腊八粥了,眼下你们两位却还这么忙,这个年怕是过不安生了……”
“圣祖爷梓宫还未奉安入土,过什么年?呵……十三弟别听九弟这儿胡掰,皇上还在前头等着呢,咱们赶紧走吧。”胤禩打断了胤禟,目光严厉的看着他先走,又让胤祥走,还不忘礼数周全的和阿依朵一笑作揖道别而去。
“哎!他们走了,你还在看谁呢?”阿依朵看看众人簇拥着他们兄弟三个的背影绕过中庭整座琉璃烧制的照壁,问。
胤禩的典雅温煦的形象依旧,只是好象被冰冻住了,做得再圆满,也无法掩饰那种与周围像隔了一道高墙的疏离感。
“我在看八爷,你相信么?因为我想起了先头圣祖爷的良妃……”以及良妃临终的那座凄冷宫禁,胤禩坐在黑暗中,母子彼此握紧的手。
为什么会有一点点难过呢?良妃唯一的儿子,她生命中最后的骄傲与希望,结局竟然尚不如死在寂寞中的她,若芳魂有知,哀何如哉?
“你……你怎么想起别人来了?你自己的事怎么办?”阿依朵更加大惑不解,跟着我进到内室,顺手接过我递给她的一杯热茶。
“我?呵呵……你不是说,大不了随你回到草原去吗?天下之大,有什么好担心的?最糟不过,如胤禟所说,这个年怕是过不安生了……”
阿依朵把两道浓眉几乎皱到了一起,透明的褐色眼珠又流露出那种既疑惑,又大感兴趣的神情,我只是低头抿了一口玉泉水沏的醇香碧螺春,报她以一个无奈的笑。
因为我已经想起,本朝太后,还没有当足一年,在雍正元年的夏天就去世了,后世几乎一致认为,是被雍正皇帝“凌逼”十四弟而气死的。
命运早已写好了剧本,我只好随着它,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择日,胤禛的登基大典在庄穆的气氛下低调举行,然后除夕已至,进入新年,就该称“雍正元年”了。
因为丧服未除,在宫内守灵的王公贵族们一个也没能被放回家,只象征性的在保和殿赐宴,原本就因国丧而不能唱戏作乐,听说胤禛还趁机训了一番话,这个除夕让他们过得很是不满,种种怨言时有可闻。但毕竟进入元年新气象,雍正皇帝须得施恩以致新气象,除了大赦天下之外,王公贵族也各有恩赏,八、十三两位亲王已经是没得可赏了,特别是怡亲王又坚持不受“铁帽子”世袭罔替的殊荣,只好同诸“皇弟”一样,可以给自己的儿子中晋一位“贝子”爵,连天天闹腾得最厉害,不满之言最多的“皇十弟”胤誐,也封了敦郡王。
除夕夜仍是阿依朵和我在一起,胤禛赐宴过后要去太后身边承欢,我们就在后殿随便吃了一顿年夜饭,我觉得宫内天天都是那些山珍海味,过年无非如此,阿依朵却觉得这未免太冷清了,容珍在旁边说了一句:“历朝历代后宫里头,只有皇上在的地方才不冷清,皇上这么疼咱主子,圣祖爷的时候,还没听说过哪位娘娘有这样的福分呢!就这会儿,各位娘娘必定都在慈宁宫里,眼巴巴盼着见见皇上呢。”
灯下冷眼看了一遍,容珍脸色并无特别,闲话家常似的带着讨好的笑,若是十年前的我,多少会有些追根究底的举动,但现在,那些刻意的心思在我看来可笑愚昧至极,更不用说,胤禛是何等样手段的人?正因为如此,这几天来虽有心事,但胤禛只字不提,我也并不担心,我只相信,他是我哪怕坠入地狱也可以依赖的人。
正月初六,胤禛在养心殿召见来京叩谒康熙梓宫的蒙古王公,会见完毕,仍在保和殿赐宴。裕亲王主管理藩院,也要参与接见,因策凌是阿依朵的娘家人,阿依朵被赐以在裕亲王府上招待策凌的恩典,一整天都不见她的人影,把我闷坏了。
傍晚时分,阿依朵跑过来,连声嚷着“饿了,弄点点心来吃”,她身后和养心殿的宫女太监们都别过脸去掩口偷笑。我连忙叫人传晚膳来,一边拉着她坐下来:“怎么就饿得这样子?今天忙些什么了?”
“别提了,皇上召见简直是折腾人,规矩一大堆,话也不说清楚,我见了策凌吧,也不能好好讲话,到处都是人盯着,胤祥在那也是……哎!总之……”
先送了几样糕点过来,阿依朵就忘了自己在说什么,夹了一块塞进嘴里。
“哦……那策凌见皇上到底怎样啊?皇上有没有斥责他?”
“他啊,没事,西边儿罗布藏单津现在也不老实,想学阿拉布坦呢,指不定朝廷又要打仗了,皇上的意思,正好让他做前锋,将功抵过。再说,当年你和我那个傻弟弟的事儿,他怎么也算最初帮过忙的吧……”
养心殿有自己的小厨房,因为皇上住在后殿,要什么一向都效率极高,不一会就送了热腾腾的鹿尾攒火锅和小锅炒的精致热菜来。看着阿依朵大快朵颐,我却想到,西边战事又起,却万万不能再让胤禵带兵了,诺大的摊子和权力不得不交给年羹尧,其中的矛盾必定激化,善后都难……真替胤禛累心。
又想到胤祥最近几乎没有在后殿露过面了,我猜,他突然不再天天来看我,一定是关于我和胤禵的流言突起,他怕再生事端给人捏造,有意避嫌的。这紫禁城里,人心就是天涯,想起草原上天不拘地不束的爽朗,不由黯然。
“皇上说只要策凌带上咱们草原铁骑打前锋,成衮札布初长大后就可以世袭喀尔喀蒙古的大札萨克,这么好的事儿,当然愿意了。对了,我走的时候李德全找我说,皇上晚上要召你去前殿,叫你等着。”

前殿现在是皇帝和重臣议事之处,我怎么去得?疑惑者,阿依朵也不和我说话了,风卷残云,吃得太饱,要泡上一杯浓浓的普洱茶消食才行,我正和她喝茶,李德全已经找过来,果然说皇上传我去前殿侍侯笔墨。
“啧啧……果真是一时也离不得,叫我一个外人看着都不好意思,才几个时辰没见哪?你去吧,我也该回去了,已近申牌时分,宫门要下钥了。”阿依朵临走也不忘嘲笑我一番,看着阿依朵出后殿角门上了软轿,我才随李德全往前殿去。
养心殿前后殿成“工”字形,绕过那座我时常看,却从没越过一步的大琉璃九龙照壁,就是前殿了。前殿比后殿阔、深很多,李德全一路走一路小声和我说,皇上在东暖阁议事,让我在槅子后面先等着。我也来不及看四周布置,就进到一片帷幕后面,灯光从前面映进来,安静得能听到殿顶琉璃瓦上积雪被室内热气所化的“咝咝”声,李德全示意我等在这里,就从另一边绕了出去,只听他小声叫了一声:“皇上。”
“唔。写好了?”
“喳!皇上请看。”张廷玉的声音。
纸张翻动的索索声。
“好,用印吧,取消本届选秀女,朕已经吩咐过十三弟先知会礼部了,明儿把这个明发就算完了。开恩科的旨要尽快发到各省,本朝第一次抡才大典要给朕考出一批可用之才来。还有一件,衡臣,上次八弟、十三弟,还有舅舅一起议过的,废除贱籍的事儿,意思怎么样?现在一起写旨来看吧。”
“喳!回皇上,上次两位理政王大臣、隆中堂和臣都以为,观其来历,度其当世之施行,废除贱籍是有益民生的,只是,自从前明至今,实行已有三百年,影响深远,一时也效用不大,目前皇上登基之初,各方事务繁忙,稍显仓促,也可不必急于操办。”
“正因为短日内难有效用,更要早办,乐户等‘贱民’脱离贱籍三代不能读书为官,越早办了,越早让他们脱离苦海,他们能安定于一地耕织为生,不操贱业,民间也少了许多乱源;考其来历,让民间都知道贱民乐户是前明忠良之后,让那些至今还在嚷着‘反清复明’的迂腐书生也看看清楚……几层意思朕都反复说过了的,你现在就写来看。”
“喳!皇上行此德政,是天下万民之福。”张廷玉不再说话,安静过了一阵子,拿起写好的东西给皇帝看,又商量了几句措辞,胤禛叹了一口气说:“好,这几件明儿个就明发天下,你也乏了,喝了这碗参汤,你跪安吧。”
“呃……皇上……”
“衡臣还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喳!皇上继承大宝以来,雷厉风行克除弊政,处理了一批结党营私的官员,现正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审理,今天上午,刑部满汉两位尚书先后来见臣,说……”
“说什么?嗯?”胤禛的声音明显不悦起来。
“他们是想讨个皇上的意思,好勘谳定罪,特别是,其中数名京官儿早已抄家,家人数千也已流放往黑龙江为奴,只有本人押解在大牢,尚未定罪。”
“你怎么说?”
“回皇上,臣当时就驳斥了他们,‘咱们大清没有大清律么?什么罪名该施何等刑罚,你们依律施刑都不会,怎么当这个官儿的?’”
“你驳的对,但那只是题中应有之意。朕登基之初就大力收拾了一批官员,其中还不乏京里的大员,流言自然是有的,他们以为朕是报私怨,打击异己?你要他们把意思捋清了,朕身为天子,但凡与大清江山百姓为害的,朕都要处理!圣祖爷还在的时候,就深恶结党之风,早年索额图明珠二人党争,险些酿成国家大难,朕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我大清众臣之中!”
杯盏碰撞的声音,胤禛似乎喝了一口茶,气平了些,冷笑一声接着说:“这些人里,不乏朕那些兄弟们的门人心腹,这些官员以为朕下不了手,下不得手?哼……抄家抄的是他们挪用国库、收受贿赂,以为这样儿就能不死?该杀的,朕一个也不会饶!”
“是!臣以为,把杜绝党争的题目也写成明发,登邸报昭告天下,已绝来人侥幸之心,以明皇上告诫爱护之意。”
“嗯,就照这个意思,你明儿个写好了拿来看,要让他们明白,今后若有再犯者,休怪朕……不教而诛!”
这最后四个字说得又阴又冷,张廷玉回答得也分外响亮,“喳”的一声大得估计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张廷玉匆匆走了,今生第一次听到这么正式的议政,就是这么大的题目,我还愣在原地屏息凝思。
“凌儿在么?”
“啊?……在!”我连忙绕出去,从李德全垂手侍立的红漆包镏金万福镂花门进养心殿东暖阁,胤禛盘腿坐在南面炕上,一手拄额,一手还握着在出神。他旁边,东暖阁南窗一溜儿镶的整块玻璃,挂了鹅黄色纱帘,又因为国丧期间禁用喜色,把纱帘都卷起来,换成简单的白布聊充窗帘,映着几处辉煌的灯火,他的脸上仍有阴影,眼中挂着冷冷的倦意。
心中酸热,只觉有满腹的话不知如何出口,但这陌生的书房还残留着严肃凝重的气氛,先规规矩矩跪下磕头唤一声:“皇上……”
“呵呵……心里老是惦记着的事儿,总算办了,你想说什么朕都知道,朕说了,这是为了大清江山,你只要过来,好好陪着朕就够了。”胤禛下炕一把拉起我,搂着我仍坐回炕上,“今后来时别闹虚规矩了,你和朕朝夕相对,要是这么早也跪晚也跪的,朕可受不了!”
“今后?”
“是啊,今后朕在前殿时,你就过来伺候笔墨,朕见人时,你就回避到后面就是。朕知道你刚入宫不习惯,老是拉着裕亲王福晋不放,裕亲王府诺大的家业,裕亲王福晋不用操心?再者,宫里头有些闲杂人等,朕一时还腾不出手来整治,把你一个人留着,朕还真不放心。”
前面的话,听得心里暖暖的,后面的更要紧:养心殿毗邻乾清宫,上书房也设在这里,是天子居所、国家大政所出的机要地带,特别是胤禛继位以来,连京城都戒严了近一个月,这里更是气象森严,关防特紧,怎么还会不放心?可想而知,这“闲杂人等”是出于宫内,那天胤禟的不速来访肯定是一遭,还有看上去颇有城府的容珍之流宫人太监,不知道是否也有什么蹊跷……
想起他的“皇九弟”“皇十四弟”,种种前因后果又苍蝇似的在脑中嗡嗡乱转,这些叫人最烦心的琐事,越是描不清楚越是有杀伤力……
想着,忽然退出他双手环成的圈,重又跪下道:“皇上,在西宁时,十四贝子确实对臣妾照顾有加,特别是臣妾脚上的伤,十四贝子换药包扎十分经心,臣妾对十四贝子感激万分。只是,十四贝子和臣妾清清白白,此心,此心……”清朝女子为贞节表白,不是常常要发誓,甚至用死来证明吗?原本就是一时之气,说着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表达下去。
胤禛伸手拉起我,他的指尖冰凉,手掌温暖。
“凌儿,你这傻丫头,朕问过你吗?朕还不知道你?起来吧……”
“可是皇上,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哈哈……”他干脆笑了,“好了,凌儿,人为之言,苟亦无信?外面还传言我是弑父篡位呢,难道也信得?”
第一次听他自己说起这个叫人心惊的传言,态度却如此轻松,抬头看他,他正微微眯着眼睛注视我。
“你就不必说了,老十四是什么性子,我也很清楚,他这不过是恼了我,你是在代我受过,呵呵,像十三弟以前常说的,我现在也是‘虱子多了不痒’,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背地里把朕说得不堪着呢,你这点小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有我呢。”
“……真的吗?可是,众人谣言难禁,特别这话又出自十四贝子之口,叫人怎能不信?凌儿不算什么,于皇上声誉却是极大的诋毁,皇上原本就为朝内外诸事烦心操劳,只怕这样长久下去,皇上就算再疼凌儿,也难免不堪其烦……”
“哦?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说得自己也丧气起来,发现胤禛也收了笑意,神情有些淡淡的思量之意,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谣言起于哪里,朕很清楚,迟早要治了这个根儿的,眼下却还急不得。至于你,凌儿……朕说的话,什么时候没过准儿?告诉你不妨,你不在身边,朕没有一个时候儿放心得下,虽然不如亲见,但也……”
灯火摇曳,胤禛又露出那种比夜空还让人看不透的目光,轻轻拉近我,双手握着我的腰,语气幽幽的道:“你在西宁,脚伤之时,老十四他每天都在傍晚去给你换药,从不假手他人——自然是为着朕挂在你脚上那把小金锁,他还算有点良心;他去看你,也是一时就走,从不过多停留;你嫌闷,他派了轿子让你出去转转,向来都有一队人马远远在后头跟着的,这个,连你自己还不知道吧?允禟给你送了厨子、大夫去,你一开始不高兴,硬要把他们立即送回……还有,你把允禟送去的东西都分给了西宁的百姓,是不是对身边的人说过一句,就算替他积点阴德?”
……夜很深了?有些寒意。养心殿里里外外静得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两个小人儿好象又要在我脑中吵架,要很努力才能把它们压制下去,只想弄明白一件事情:
如果在西宁那些漫长的等待日子里,我知道胤禛的眼睛,或者说耳目,随时都在我身边看着我,留意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会觉得安心、温暖,还是……可怕?
前一个我,是完全沉溺于爱情里的古代女子,而后一个我,是渐行渐远的,民主、人权观念早已深入潜意识的现代的我。
那时的形势多么微妙?谁也不知道康熙会传位给谁,派人去盯着胤禵,对他们兄弟来说是很自然的,连八、九不也那样做了?胤禛的人只是顺便看看我而已。
但在那监视后面,到底有没有一丝猜疑,是不是一种绝对的控制?
……
胤禛轻轻摇摇我:“凌儿?所以朕说,让你不要放在心上,就不要放在心上,朕只要你好,只要你在朕身边,别的都不要去想。否则,就是辜负朕这番苦心,明白吗?”
我听见自己在问:“对了,皇上……性音……坎儿他们去哪里了?”
这话,原本非常非常不想出口的,但我此时竟没有来得及控制自己。
冷场的沉默。
“凌儿……”胤禛的声音变成他最可怕的一种:轻、淡、没有表情:
“性音,他不愿再留在京城,正好朕有些事儿要李卫去办,就让他去帮着些李卫,李卫最近给朕的密折,说邬先生要去云游,已经让性音保护邬先生去了,这一件,朕虽然一时也不能把他找出来见你,但李卫的折子还在这里,可以为朕作证;
坎儿,他现在是大员,正二品的官儿,和李卫品级一样,但他已经不叫周用诚了——他的名儿,还不是都是朕给的?换了个名字,朕把粘竿处交给他了。改日,他来的时候,朕可以安排他见你。”
他一一细说,我心中在一万遍的后悔:那些有什么要紧?怎么可以因此在我们之间点燃猜疑的危险火花?只要在这个可怕的世界,他能保护我,和我们的爱情!但心里越急,人越是愣着说不出话来。
“凌儿……朕真是难,这些话儿,就是十三弟,朕也没对他说起过。粘竿处的差事,更是少有人知……外头都说朕些什么话儿,朕都不放在心上,朕,是什么样人,为什么样事,百年之后,自有江山、青史为证!难道你也认为朕是个残忍险恶的人吗?你怕朕了吗?有些事,朕不得不为,你还不清楚我那些兄弟?就是现在,还在暗处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想瞧朕的好儿!不是这样,朕怎样撑到今天?怎么保护你,保护十三弟?”
他的拳头越捏越紧,突然低声喘不过气的咳嗽起来,声音嘶哑疲倦,平时几乎没有见过的白发突然跳出几根,映着灯光灼痛我的眼睛。
“胤禛!”手足无措,慌张的抱紧他,轻抚他佝偻下来的背,只知道反复叫他的名字,“胤禛……”
李德全听到咳嗽声慌忙推开门进来,一见这情景又吓得飞快缩回头,关上门。
咳嗽声渐渐平息,第一次忍不住把他的头拢到自己肩上,脑中突然异常清醒的为他想着一切:
小时候学历史,就知道在历代皇朝制度的发展推动下,雍正成为了中国古代史上把封建**推向最极端的皇帝,总结了前人种种最有效的手段制度,多管齐下:告密的密折制、剥夺上书房大臣、内阁大臣权力的军机处,而现在由坎儿负责的粘竿处,不就是后期被朝野传为堪比明朝东西厂、锦衣卫,眼线无处不在,杀人不眨眼的特务部门?这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他生存和自我实现的竞争已经发展到必须彻底消灭每一个威胁;胤禛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爱也如他的统治,强势得让人不容置疑。
“凌儿……你随我来!”
喘息才定,他突然拉起我就往外走,我还没反应过来,李德全已经带了小太监慌忙从后面拿了我们两个的斗篷来给我们披上,一边问道:“万岁爷,您这是去哪儿啊?”
“都不许跟着!”一路走,胤禛一路大声说,最后摈退了众人,只剩下李德全,终于还是远远的在后面跟着。
我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雪,如果没有胤禛环着我的腰,早就跌倒了。出了养心门,经过隆宗门,夜果然深了,一路上只有侍卫在跪下叫“皇上”时慌忙掩饰的惊异目光。
越走越空旷,穿过几道门,宫里最宏伟的那座建筑出现在眼前,三层汉白玉石雕基座上稳稳坐着的巨大的红色宫殿,重檐庑殿的太和殿就算半尺厚的积雪也无法完全掩盖金色琉璃瓦映着雪的辉煌光芒。从这里的广场出去,再前面就是午门,后来的**了。
走在这里,人自觉渺小,有些畏缩的看胤禛线条险峻的侧脸,想起当年在他的王府里,也是这样拉着懵懂的我,穿行在深夜里……可是他为什么拉着我走上陈设日晷、嘉量、铜龟、铜鹤的丹陛?推开镌刻龙纹的鎏金铜叶接榫的沉重朱红大门,眼前金砖铺地,高高的龙椅就设在殿内正中,龙椅两侧排列着贴金云龙图案的巨柱,龙椅前两侧陈设着:宝象、甪端、仙鹤、香亭,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胤禛?……皇上?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因底气不足而微弱的声音居然有回音,这里太过于空阔阴冷,不由得往他身边缩了缩。
“凌儿,你看见这个了吗?”胤禛指向那在黑暗中也金灿灿耀眼夺目的龙椅,“我要你明白,自我决定从皇阿玛手中夺回你一条性命那时候起,我心里,就已经把你和这一切系在一起了!”
他的声音浑厚响亮,镇住了簌簌寒风带起的回音,他是这里的主人。
他扳过我的肩膀,也扳过我凝固在龙椅上的目光,从我的眼睛直看到我心里去:“凌儿,那些个传言不会蛊惑了朕,因为朕只信你;你也不要被俗事纷扰迷了眼,好好看清这里,我要你明白:胤禛,仍是胤禛。”
真没出息,为什么又想流泪?但视线里的他依然清清楚楚,多年来的北国风雪、晨露秋霜,往来徘徊中喜悦、悲伤、期盼、彷徨、恐惧、忧虑、心灰、柔情……涌上心头,帮我重新把他看明白。
“胤禛,别急,我都明白,都明白……我曾爬上过终年冰封的雪山,就是那里,也比不上这大殿龙椅的苍凉孤绝……”
惨白的雪光映着冷漠的红墙,朱殿金瓦,怎么构成的场景却是世上最寂寞阴冷血腥森然的?北风呜呜哀号,打着卷儿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从冰天雪地的广场毫无阻碍的冲进太和殿,回声如亡魂呖呖,仿佛在佐证我的言语。
胤禛拉着我双手把我藏进他的斗篷下,我便伏在他胸前静静听那天地之间风声激荡,彼此胸中还有很多话壅塞而无法成言,但我们的心从未如此澄明接近,近得只需要感受对方的血脉搏动,而不再需要任何言语。
很久很久,风声稍住,胤禛终于又笑了:
“凌儿,你险些让我担心了,念天地悠悠,吾谁与共?所幸,仍只有你知道我,我知道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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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来自《清史编年•第四卷(雍正朝)》作者:杨东梁谭绍兵黎烈军出版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后面许多相关雍正行止口谕的描述也来自于此,有些部分为了情节需要还将发生时间稍做了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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