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火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二年冰消雪融,就是康熙五十三年了,我从春天等到秋天。摔跤大会上阿依朵让多吉进场,打给我们看热闹,自己却逍遥自在的继续做着她的”单身贵族“;小人儿孙福来已经可以摇摇晃晃的在地上乱跑,然而胤禛没有来。先后有三趟人被差过来”捎平安信儿”,这几趟下来,我现在住的地方已经可以摆设得和从前在京中一样了。
京中情形,自然可以口信儿传给胤祥,只是对我,却没有没有只纸片语。终于在第三趟,性音亲自带了几个人仍扮做商贩过来,向胤祥和我回话时说:“王爷让带句话给凌主子说,别忘了那把小金锁儿。”说着,还疑惑的挠挠头,一没留神,差点把头上的假辫子弄掉了,不过他笑笑没敢多问,胤祥虽呆着脸在想自己的心思,也猜测的打量了我一下,轻轻笑了笑。
摔跤大会刚结束,阿依朵就邀请我和胤祥去她家的草原上过冬,因为她家就在喀尔喀蒙古最大的“泡子”,咸水湖——乌布苏湖畔,她说那里秋天的湖水比天空还蓝。性音走后,秋季已经来临,我无所谓去哪里,胤祥也闷闷的,于是大队人马离开乌尔格,向更西的高原腹地而去。
穿过一列山脉,终年积雪的大雪山塔乌博格达山下,碧波万顷的乌布苏湖的确美得叫人惊喜,阿依朵家的宫殿与其说是宫殿,倒更像是城堡,风格有些接近俄罗斯建筑,但又带有草原人信奉的喇嘛教的明显标志。阿依朵的母亲,胤祥的姨母是个端庄大气的妇人,不多话,也不太管事,我猜想她一定很像胤祥的母亲,因为胤祥与她见面,悲喜交集自不用说,我瞧着悲倒是远远大于喜。而阿依朵的父亲似乎更喜欢在草原上四处巡游,听他们说起来,经常不在,因此他们的独生女儿阿依朵在这草原上说话非常有权威,俨然是一家之主。
为了消遣郁闷,我们时常趁冬天还没有到来的短暂美丽时光去四周的高山草甸一带打发时间,山上有许多我说不出来名字的动物和植物。顶着高贵大角的一种羚羊在广阔的草原和高山森林间悠闲的漫步,偶尔能远远窥见大灰熊笨拙的捡树上掉下来的坚果吃,野兔更是到处乱窜。有一次,我和胤祥亲眼看见一只母狼带着两只小狼崽叼了一只可怜的兔子,站在原地望望我们,转身又跑远了。
深秋,牧草渐渐枯黄,一天上午我正想找胤祥带人出去打猎,屋子里却四处找不到。看看连时时如影随形跟着我的多吉都不见了,我便径直找上我们平时爱去的不远一处山脊,果然,在林子后面,可以俯望乌布苏湖的地方,胤祥正让多吉给他做摔跤“陪练”呢。自从跟了我们之后整天乐呵呵的多吉好脾气的让胤祥耍尽百宝摔他,每次只象征性的出手抵挡,胤祥玩得兴起,把外衣脱下来绑在腰上,全身滚满了草屑。看了一阵,多吉看到我,他才跟着发现我在一边,前后张望一下,停了手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这边野兽多,你怎么也不小心些?今后出来,身边一定要带个人才行。”
“多吉不是让你**来了吗?瞧你这模样,野人似的,哪像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我笑他,就在原地拣了个树阴坐下来。
一停止运动,胤祥仿佛立刻泄了气。胡乱把外衣套了一下,也走到我旁边,重重的坐下来:“我算什么公子哥儿?我就是一个娘不要爹不疼的野孩子罢了。”
没想到他开口就是牢骚,我不愿继续不开心的话题,一时望着蓝宝石般的乌布苏湖水沉默了。
见我没有搭腔,胤祥也没得接口,望着永远体力过剩的多吉在我们四周跑来跑去,又过了好久才闷闷的道:“京中现在竟是结了冰,皇阿玛不立太子了,我那厉害的皇兄弟们也各自咬牙做事,瞧上去各自风平浪静,什么事儿没有!皇阿玛竟是把大哥、二哥……和我忘记了。”他冷笑,“哼……反正儿子多,不差我一个。”
“你和大阿哥、二阿哥不是一回事,谁都知道的,皇上岂有不知之理?只是当时局势混乱,有人搅混了水,皇上权宜间只好先用法子把局势稳定下来,看看清楚,才出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啊。十三爷你发发牢骚也就罢了,放宽心瞧着罢,这异域苦寒之地,不也有冰雪消融、天高云淡的时候吗?”
胤祥脸色放松了些,却更出神了:“冰雪消融,可这严冬何其漫长啊……八哥在京中已经坐稳了势力,四哥他虽然办事甚得皇上信任,但这冰雪茫茫的,要熬到什么时候儿?哎!有只虫子在你头发上爬,别动!”
我正欲再加劝解,被他这一声唬得只好乖乖不动。他伸手从我头发里抓出一只小爬虫,顺手又帮我把头发理理好,距离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带着体温的汗味。我向他一笑,接过那只小虫子,往一棵草上一放,看着它迅速逃命去了。
被小虫子一打岔,原来话题的紧张被冲走一大半,正好下面湖中一只巨大的黑色背脊往水面上一个翻滚,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一阵水花。“快看!”我连忙拉着胤祥指给他看。
“呵呵,这是叫做鲲鱼的,可以长到数百斤,只有海子里头才有,味道鲜美出奇,在宫里头也吃不到的。”
“真有这种鱼?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呵呵,凌儿,我只想着它味道不错,你《庄子》就出来了。逍遥游,逍遥游,我们这样儿,游是游了,可没见得逍遥。”
“那是因为十三爷此身自由,心却被红尘俗事羁绊,自然逍遥不起来。”
“怎么了,我就是俗人,难道你心中当真没有羁绊?”胤祥突然感兴趣的转头问我,刚刚运动过的脸上还在散发热乎乎的汗气,目光炯炯认真的直望到我眼睛里来。
“怎么会没有?”我笑着也认真转头和他探讨,“不过,以前是真的没有,因为那时我什么都没有,孤零零一个游魂罢了,可是后来……有些东西不过一念间,却怎么也放不下,近在眼前,或者千里万里,都一样。”
胤祥又认真的看了我一会,突然双手抱着头往草地上一躺,看着天像是想着什么,一阵静默,只听见微风吹在我们头顶树枝间,越发安静得连鸟鸣声都没有。
“你管四哥叫胤禛都叫得,就不能叫我胤祥吗?这是什么地儿?还十三爷十三爷的,听着别扭,我算个什么爷?”
他又牢骚了,我笑笑没理他。他想了想,又笑了:
“凌儿,要是四哥和你私奔了,那可真是大事,皇上身边一天找不着他就得闹翻了天,可要是你跟我私奔了,呵……怕是一两年都没人知道。”
若在从前,开这样的玩笑是万万不能的,但这几年在这异域草原,我和胤祥颇有相依为命的感觉,加之每天朝夕相对,互相安慰鼓励,有种胜于亲情友情的默契,连小小的肢体接触也毫不尴尬,亲密自然的样子常常让阿依朵纳罕,弄不清楚我们究竟算怎么回事,可是要用言语解释,更说不清楚,我们只好不解释,让她狐疑去。
胤祥自幼失母,在兄弟中也落单受气,康熙的赞许和胤禛的爱护是他的精神支柱,如今的失落,多少有些怕被父兄遗弃的恐惧,所以他这样说,我并不以为意,正要拿些老生常谈开导他,他却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哎!你看日头到晌午了,你该回去吃药了!性音说邬先生叮嘱的,那药每日午时一剂,不要耽误了!”说着一边招呼多吉一边拉着我下山而去。
第一场冬雪就洋洋洒洒下了好几天,这天雪停,到中午才见漫天阴云消散了些。胤祥匆匆吃了点东西就不见了,我还以为他一会就回来,谁知等来等去也不见人,我想了想,推说回房午睡,等大家各自散了,碧奴也在隔壁睡了,才悄悄叫上多吉从我们的小厨房处绕了出来。
新雪初晴本来就极冷,何况是在这一年中有半年都滴水成冰的地方,我刚从烧得暖融融的屋子出来,感觉寒意逼人,但想着胤祥应该就在我们常去的那个不远的山上,很快就可以找到他,也没在意。
气温很低,虽是第一场雪,土地却已经冻硬,上面盖着没脚深的松软浮雪,穿着这里人们特制来踩雪地的靴子,倒也不算难走。但是到了山脚,多吉还是把我一把举起来,让我坐在他左肩上,乐颠颠的跑上了山脊。只见白雪茫茫,眼前半个脚印没有,哪里有人?这大雪刚停,胤祥急急忙忙能往哪儿跑呢?漫无目的往远方眺望一阵,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想起来,看上去不很远的雪山脚下,一排简陋的小房子上炊烟袅袅……
炊烟?我连忙定睛往那个方向看去,原本应该被大雪覆盖得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却有人活动的痕迹,小房子的边缘被清理出来,黑色的石头在白雪地里很惹眼,有几个门口还被架上了柴火。就在不久前,我和胤祥在这里消磨时光时我还好奇的问过他,那一排奇怪的简陋小房子不像有人住,为什么建在那么高的雪峰脚下?
“那是采莲人建的……”
“莲?”
“每年这里刚入冬,下过一两场雪后,就到了采雪莲的时候,采莲人趁季赶到有雪莲的地方,能采到几株雪莲,卖去中原,足够草原上一大家子人一年的用度呢。只是那季节雪山攀登不易,每年来的人多,有收获的人少。凌儿,你是南方人,没见过雪莲吧?”
“是啊,还真没见过呢,雪莲一定很美吧……”一想起雪莲,就联想到神秘、圣洁,我立刻向往的发起呆来。
“呵呵,那有什么,你喜欢,我去摘给你就是……”
这个傻小子不会真的跑去爬雪山,摘雪莲了吧?我连忙催多吉往山下走,但一边又想到,若是去比较远的地方,他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去,不带上武世彪等人,还有卫队呢?也许他是知道,其他人,连我在内,肯定都会因为有危险因素而坚决阻止他,所以才不让大家知道?自从来了草原上,他总是这样,性子一起就喜欢做点疯狂的事儿,或者玩闹折腾上半天……虽然让人担心过几次,但总算没出过什么事,这次要是又让大家担心,可算是我的错了,谁叫我当时忙着想雪莲,没有反驳他“采雪莲”的想法呢?
回到山下,我犹豫着往雪山方向走了一小段路,这附近的地方也有一些人走过,脚印纷杂,看样子都是宫殿里卫队奴隶等人走出来的,无法分辨。但再往前,已经结起不少浮冰的乌布苏湖西北岸,脚印已经很少,一串儿清晰的靴印直往雪山方向而去,连多吉都认出来,那是十三爷的。
我又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回去叫人一起去找,但又觉得胤祥刚刚出发不久,那边看上去不算远,有多吉在,有个把野兽、几只狼也不是问题,索性快些直接把他追回来就是了。
走出好远,回头再一看,才发现估计错误,这里视野广阔,对比物都很大,看上去不远的地方,我走了很久,看上去距离一点儿也没有缩短。我虽拿不定主意,但步子却一下没停,因为想到如果现在还回去叫人的话,时间就拖得更长了,而且既然那么多采莲人都住在那里,想必也没什么大危险,胤祥能去,我有什么不能的?
自己走一段,看看太慢又坐在多吉肩上走一段,到了采莲人的屋子那里,脚印又乱了,只依稀可见胤祥的足印从这里一直往山上而去,我前前后后绕了一下,这些小石头屋子里面没有人,无从打听,想必都上山去了。这么大的雪山,往哪儿找?不由得气馁,心想见了胤祥一定要痛骂他一顿。想来想去,只有走远一些,在四周足迹少的地方再找找他的靴子留下的足印。这么想着,一咬牙便又往山上去了。
等找到了胤祥的足迹,看看天色,下午已过了一半,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会全黑了,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催促多吉带我沿脚印往上找,留心四处张望时,前面不远有一片雪峰露出一块块黑色岩石,岩石下像是有一个人影。再往上走了一阵,看服色果然是胤祥,连忙叫多吉放下我,自己往那边走去,大概多吉在的庞大身躯在雪地里太明显,还有一段距离,胤祥已经深一脚浅一脚跑了下来,手上还拎了个酒囊。
“凌儿,你怎么上来的?你……你……”胤祥一把拉住我,凑近了一身酒气,反倒一副很受惊吓的样子,弄得我哭笑不得。
“胤祥!这话可不是我该问你的?一个人悄悄跑上来,还喝了酒,要是出事可怎么办?我到处都找遍了,才跟着脚印追过来的,你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老是叫人担心呢?”
“你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嘿嘿……”胤祥傻笑了一阵,又严肃起来,“你真不能上这儿来,还好我找的地方不算高,一会就该天黑了,我们摘了雪莲马上就走。”
“你真的找到雪莲了?”
“当然,呵呵,现在正当季,雪莲都要长在底下有岩石的雪坡上,照着这个找,没有找不到的。你过来看!”
胤祥兴致勃勃的拉着我往那岩石边上看,果然开了一朵雪莲,远远的很不容易被发现,近看时,那颜色在雪中显得更像米色多些,可见并不是纯白,她的花瓣还未全部张开,明明冰肌雪骨傲姿冷然,却又仿佛不胜娇羞,轻轻倚在雪中。
“呵呵,就是这个小东西,说着神,其实用处并不大,其性燥,拿去也就是媚药是味好药材罢了……凌儿?”
雪莲是春药的极好成分,这个常识我一直是知道的,只是在这时候让他这么说出来,真有些煞风景,我从有些失神里被打回现实,摇头笑了:“没什么,你就会煞风景,刚才还打算责备你的,看看她,竟忘了要说的话,罢了……你说这花若要是放在平常花园里头,就是和寻常花儿比,哪轮得上她出挑?可偏偏她长在这寸草不生,鸟儿都飞不过去的雪山上……”
“她根本就不与凡花比肩,无意红尘春花秋月,才生在这样的地方,你硬要把她和芍药牡丹比,可不委屈了她这冰心玉魄?要我说啊,凌儿,你倒挺像雪莲花儿的……”
我笑睨他一眼:“你偏就有许多歪理,这冷冰冰的,有什么意思,哪里像我了?”
“雪莲花儿清冷脱俗,那是天生的,与那些庸脂俗粉做作扭捏之态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等仙姿奇葩,又长在这样的地方,叫多少人千难万险的追寻了来而不可得,越发难得珍罕,还有……”
我正要嘲笑他何时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他低低一笑,酒意随着体温淡淡的直扑到我脸上来:“还有可恨她这模样儿冰肌雪肤,却正是叫男子连命也舍得不要的……那味药。”
起初还不太明白,为何那话刚一入耳,半边脸先热了起来,等到脑子里头转着弯儿想着是那意思没错,连另一边脸颊也有些微烫,一时看着多吉在下面雪地里撒欢打滚,竟不敢转头与那目光相对。
“可是我孟浪了?凌儿,你就当我发酒疯呢,可千万别恼我……”这家伙倒也知道自己说的是混帐话,居然还厚着脸皮自己凑到我面前来,嘴里头好象在讨饶,脸上却还带着笑,像是知道我根本没办法对他生气,“若是我说什么胡话恼着凌姑娘了,您就打我!狠狠的打!但我胤祥发誓,若对凌儿有半点亵渎之意,叫我皇阿玛和四哥都不认我!”

胤祥瞪得圆圆的一对虎眼近在眼前,避也避不过,无奈轻轻推他一下,他又借机“嗳呦”一声一个筋斗翻到雪里,站起来已经糊了满头满脸的雪,我被他无赖样儿逗得忍不住笑,终于忍不住放缓了神情,“你瞧瞧,真是玩野了,越来越没个样子,好端端的采什么雪莲?”
“你问过了嘛,就知道你喜欢,嘿嘿……”胤祥又跑去要摘那雪莲,我揣度着他必定喝了不少酒,担心他又想出什么花样来,连忙阻止他:“不要摘!”
“什么?”他转回身来,我连忙笑道:“你若真是因我喜欢,就不要摘它,让她好好长在这里吧。”见他一眨不眨看着我,又补充道:“真要摘了她,可怎么处呢?难道把她放到寻常花园儿里头与牡丹芍药之辈为伍?无论怎样,我不愿看着她枯萎至死,徒然烦恼而已。我既然已经见过她了,与她有过这千里万里终得一见的缘分,不如就让她继续干干净净生在这清净地,我们各自去罢!”
说着,我已经拉着他往下走去,胤祥若有所思的看着我,问:“凌儿,你是说,‘不如相忘于江湖’?”
还来不及回答他,见多吉“嗬嗬”叫着往我们这里跑来,一脸恐慌。此时正好有沉闷的“隆隆”声从脚底传来,就像多吉平时在屋子里走动引起的震动感,我一时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觉得好象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情急之下,多吉用的像是藏语,我听不懂,胤祥却浑身一震,回头往后面山上一看,大叫一声:“坍雪了!”
我也回头看时,雪屑已经扑面而来,整个人被胤祥抱住滚倒,眼前顿时漆黑,只听见轰隆之声一阵一阵铺天盖地,似乎永无绝断。
等了许久,耳边还嗡嗡直响,但周围似乎已经停止震动了,眼前是胤祥压在我身上的胸膛,心立刻被恐惧攥紧。
“胤祥……胤祥……你醒醒啊……”并没觉得冷,我声音却有些发抖。
“哎?我醒着呐!你可别哭啊!”胤祥的声音正常无比,“幸好这块山石在这里……”他抽出环抱着我的头的双手,用力往两旁扒雪,然后一翻身放开我,指给我看。
我们头顶和上半身的上方都在刚才看雪莲的黑色岩石下,除了这一点小小的空隙,四周都被雪塞满了,“你没事吧?”胤祥一边问一边从靴子里摸出常备的匕首,使劲往前方划雪,有时候好象长长的双臂都已经没入雪中,却还是不停有雪塌落下来,塞住空隙。
“你呢?刚才被雪砸伤了没有?”我也伸手去扒拉雪。
“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不过……就是有点腰酸背痛……”他夸张的呻吟一下,嬉皮笑脸的抓回我双手,“别扒啦,省点力气,雪落了有几尺深,咱们从下头是没办法出去了。”
“你……背上受伤了?”
“哎!可千万别哭,就凭我这身板,没事儿!你还好吧?可有压到哪里?”
刚才我整个人都被胤祥挡在下面,他抗住了所有的落雪冲击,我自然没事,而我担心他背上被砸伤,此时困在雪下也束手无策。胤祥反而还安慰我:“没事,有多吉在,这点儿雪也埋不住他,他肯定能找到咱们的。”
我们的位置比多吉高,他虽然一般在我和胤祥独处时都呆在稍微远一点儿,又视线能及的范围内,但适才他全力往我们这边跑来,一定也没躲过,且越到下面,雪的冲力越大,不见得处境就比我们好。只是胤祥这么说,总算是点安慰,我没说话,有些发愣起来。
“多吉!多吉!”胤祥扯开嗓子吼了几声,在小小的空隙里声音大得震耳欲隆。
这样叫几声然后静下来细听一会,反复了好几次,才听见多吉嚎叫般的回答,声音很小。
“听起来,这是隔着雪了……”胤祥想了想,“如今只有等着了,凌儿,怪我……”
我当机立断捂住了他的嘴:“越是这样的时候儿我越是听不得怪谁这样的话。世事无常,能怪谁去?我们不远万里来到喀尔喀蒙古,又来到这雪山,能怪谁?再说,要怪,不也得怪我?是我偏要提起什么雪莲的。不过也怪你,听听就罢了,偏生还真的跑来了,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
“哈哈……”胤祥仰“天”大笑,“好……这才是凌儿呢!可惜酒都喝光了!不过,你真的一点也不怕?”
……
话题渐渐没有了,我开始觉得每次开口都像是在散发掉全身仅有的热量,又吸进了一块冰,头顶上方原本淡蓝色的冰层也一点一点接近深蓝,外面一定天黑了,不知道阿依朵她们知不知道我们来了这里?
“凌儿!”胤祥的脸突然凑得很近,神色紧张,“你可是冷了?唉!刚才那酒要是分你一半儿喝就好了!”
“一点儿都不冷,就是想睡觉……不如我先睡一会儿……”被他这么一呼喝,才觉得精神恍惚,懒懒的想睡觉。
“不能睡!你醒醒,跟我说话!”胤祥居然毫不留情的猛摇我肩膀,不让我睡,“就说……刚才我喝的绍兴花雕!你不是也喜欢吗?”
“是啊……醇香低回,缠绵不尽,呵呵……”我昏昏然胡乱答应着,觉得自己迅速的跌进一个温暖的地方,环抱着自己的都是温柔的被褥……胤祥的声音在身后、耳边、肩头或焦急或哀伤的诉说着什么,我只能在朦胧中偶尔的一阵清醒里抓住身后这个人的胳膊,在他怀中睡得更安稳一些……
“凌儿,这里是不是你讲的,冰雪皇后的宫殿?……如果是,要怎么才能写出‘永恒’两个字?……”
这带着冰封般深刻忧伤的疑问让我迷惑……一时间,觉得自己是在乌尔格温暖的宫殿里,正在熊熊的炉火边对小王子讲冰雪皇后的童话:“……冰雪皇后说,只有小男孩和小女孩用自己的身体摆出‘永恒’两个字,他们才能离开这无边无际的的冰雪世界……小伊达流泪了,小格尔达轻轻擦开他的眼泪,让他睡在自己腿上,当他们睡着的时候,雪地上就留下了‘永恒’两个字……”
我讲故事时,小王子听得入神,阿依朵一边点头一边又不耐烦,胤祥总是陷在厚厚的皮褥子里,好象在打瞌睡,等我讲完了才大大的伸个懒腰:“凌儿,你可真能编,今天竟还讲不完……”红红的火光跳跃着映在宫殿坚固的、挂了美丽壁毯的石墙上,外面的世界被冰雪封冻,这种单纯避世的生活其实很合我的心意……
……
耳边的长啸与粗野的呼喊一声迭一声的呼应,震得我烦躁慌张。那个温暖的画面少了些什么,让我觉得寂寞?
有一个人,他轮廓深深的脸,永远沉默坚毅的孤独背影,从冥冥中唤我回人世的那双不顾一切的眼睛……胤禛,我不是没有想过,就此离开。你可会怪我?我总是那么自私软弱。但我心里有根无形的线,随着你的牵动而痛,没有你的消息时,它就拧着心,等待。
……
冰碴飞溅,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多吉粗重的呼吸和狂乱的叫声在夜空里回荡,我睁眼,看见夜空中一轮残缺的明月,全身盖着白雪、发狂般的多吉向我伸出鲜血淋漓的双手,身后,一双有力的手将我举向月亮……
一阵颠簸之后,我隐隐约约看见雪山下,采莲人简陋的小屋子前燃着一堆高高的篝火,那场景俨然是最精美的油画。那屋子里有烧得热腾腾的大炕,只可惜,我已经睡不安稳,一时躁热得辗转反侧,一时又冷得瑟瑟发抖,陷在在冰与火的反复折磨之中,我不再有梦,也不太清楚那一声声呼唤是来自身边的人还是脑中幻觉。
有人轻轻环抱住痛苦不安的我,在耳边呢喃安抚,我惊奇的感受到那胸腔中的心跳正伴随着每一声对我的呼喊,模糊中好奇的倾听让我平静了少许。不知何时,温热的气息慢慢落在脸颊、额头,肌肤能感受到那唇疼惜的轻触,滚热得带着微微的颤抖。
这是那个永远等待着我的亲切怀抱吗?我也急切的攀住他的脖颈,满足于他的大手轻轻穿过我的头发,双臂紧紧拥抱,箍得我呼吸困难……只要有你在就好了,你总是这样不惜一切保护我们,然后一个人留在那里承担所有……“胤禛”,我轻唤出声。
那个怀抱瞬间就僵硬了。为什么?我不满的伸手出去,他却离开了我,有一瞬间我听见门外风雪呼啸,然后再也没有了动静,任我怎么呼唤……我又独自回到痛苦的挣扎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当我醒来时,屋子里面空无一人,没有窗户,昏暗中能看见,用粗糙石头砌起的低矮屋顶下,随意放着很多石制的生活器具。努力的回想着昨天的一切,怎么都有些糊涂,那热烈的吻和拥抱是梦吗?胤祥呢?多吉呢?
推开门,雪片在狂风中卷成一团一团,打得我差点无法呼吸,昨夜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的?我用沉重的头努力回忆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雪人……
雪人?
跌跌撞撞踩着积雪转到雪人面前,拨开冰雪冻成的眉毛胡子,胤祥青紫的脸想冲我笑,却只抽搐了一下:“凌儿……下……下雪了……”
天地间白雪乱舞,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的泪刚涌出眼眶就被冻在了胸前的斗篷上。什么都不能说,连忙握住他的手往屋子里面拖。
活动了好几次,胤祥才从雪里彻底拔出了两只脚,风雪中,还先往前两步,动作艰难的踢了踢一个雪堆,那雪堆中露出一截深色的木头,看样子雪下掩盖着的是一堆木柴。我不解,但胤祥一定要弄开那雪堆,不肯挪步,我无计可施,只好先胡乱帮他蹬开那雪。
厚厚的雪下面,是用极高的技巧堆起来的一大堆篝火木柴,蹬开最上面一层已经烧焦又被雪打湿的木头,风雪中赫然见到,在柴堆的最中心,几根木柴居然还燃得通红。一见空气,那火迅速扑腾成了明火,但又因为温度太低风雪太大,刚蹿起的火苗很快就被盖灭了。
我见胤祥还痴痴的瞧着那火,便用尽仅剩的力气将他拖进屋子,他浑身僵硬得坐不下来,我只好拿起炕上粗糙的毡毯往他身上裹。
他由着我摆布,只是傻笑:“凌儿你瞧见了没有?我看了一夜……这满天满地的雪,竟灭不了那样一星火。”
相对站在因没有光源而黑暗的小屋子里,我用发烧得滚烫的手心暖着胤祥结冰的脸,终于忍不住把头抵在他胸膛上,为我的迟钝、为他的傻,哭了。
多吉在风雪中跋涉一夜,终于叫来了人。阿依朵声势浩大的带着几辆牦牛大车和许多卫队奴隶,见到我们的第一件事,竟是“啪”的甩了胤祥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胤祥毫无反应的受了这一耳光,却向着我笑。
回到宫殿,我和胤祥自然都病倒了。这场风雪一停,阿依朵就从乌尔格请来了最有名的蒙医、藏医、汉医。我的病,无非是身体虚弱又受寒引起的,只要慢慢驱寒,再加以温和调理。胤祥却病得出奇的重,最初还瞧不出来,过了些日子慢慢就显出不好的症候,脸色潮红,时常咳喘。医生当中,蒙医和藏医虽然也都有各自精深的传统医术,但我听不懂,只有那汉医说了些话我听进去了:“爷这症候,内外夹攻,来势不好啊……其内忧,郁结于心而伤肺腑,如今外受风寒侵蚀关节,趁虚上行伤及心肺,不易调理。不用药,自然是不能好,用药之后,恐有损寿数也未可知啊……”
“怎么可能!什么叫有损寿数?我不也是忧结于心、外受风寒?他平日里比我身体好多了,怎么反而他的身子受损更重呢?”听这老大夫慢条斯理说出这么可怕的论断,我急怒攻心。
“这……恕奴直言,小姐你想必天生有些不足,故平日里精于调理,且心胸豁达并无执念,故易于散发,这便是大幸啊!再加上,小姐你受寒也比那位爷轻得多……”
那些话当然是背着胤祥说的,我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什么心胸豁达?只不过我经历了时空逆转,几次生死之变,面对让人难以接受的现实时,更容易接受些罢了,胤祥是草原上的千里驹,怎么会就此被那功名繁华绊住了心,还在心中郁结成病?
听说藏医中有一味配方极珍贵的药材,驱除体内寒湿最是有效,阿依朵派人出去寻找,直到来年开春才找到藏医中很少的一些收藏。这时候,我的病早就完全康复,胤祥仗着自己身体硬朗,服了药硬撑着好转了一些,但时常出现咳喘燥热,明显是病根未除,我心中忧虑,每天细心照料他饮食药物,只盼他能早日好起来。
自从那场意外之后,胤祥对我的态度看似没有变化,却总像有些羞惭之色,我很不忍心。因为我觉得,彼此了解了对方的感受,心中反而很坦荡。我们本来就友情甚笃,长久相处有些分不清的感情其实是很正常的,但是胤禛一直是我心中最特殊的唯一,而胤祥也发乎情、止乎礼,用那样近于自虐的方式惩罚自己,我很疼惜胤祥这一直至真至纯的心性。因为担心他又多一样心事,对恢复身体不利,我自己刚能起床活动就开始每天过去看着他吃药,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他渐渐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意,尴尬渐消,越发对我乖乖的言听计从起来。
天气刚刚开始转暖,冰雪还未完全消融,胤祥就吵着要回乌尔格去,我知道,他是想着胤禛或许会有信儿,或者胤禛自己什么时候就来了也不一定。我何尝不是这样想,但因为胤祥还未痊愈,不能颠簸活动,所有的人,连我,死活关着他不让他出门。这样又过去两三个月,老奴隶阿拉巴图被派过来问我们,今年去不去看“那达慕”,摔跤大会,阿依朵见实在拦不住胤祥,态度有些活动,而我也开始徨夜难眠,总觉得看见胤禛在乌尔格的夏夜的皓皓月华下徘徊着,向西方久久遥望……于是一行人又起程向东,回到乌尔格。
性音就等在乌尔格,我们大队人马还没安顿好,就被他找到了,阿依朵对每次京城来人见惯不管,她刚带了所有人出去,性音就对我和胤祥唉声叹气道:“好我的主子哎!要是早个两天就好了!咱们王爷刚到这儿,一打听到十三爷和凌主子都病了,急得连夜就要骑马过去!都到了乌尔格西边儿那什么木耳山才被奴才我死活拉住了,王爷等了两天,没日没夜的转悠,瞧得和尚我心里都刀铰似的疼……”
于是乌尔格西边,穆尔博拉山下,多了两个不分日夜骑马徘徊的身影,一直到这年的冬雪降临。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