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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们又深知青木这等武林正门高手的脾气,事情一旦沾上了手,他便非有个交待不可。
因此,只要青木肯摸这人参一下,他就不能随便弃之于地,至少要暂时保管,等候失主的消息。
他们想:“等个三两年,没人来认领,青木总归会服用的吧?到底,这小道士还是人,而人情之常岂能免乎?”
老天一听有理,叹了一口气道:“不行,不行,还得再找个理由才行。”
“人屠”任厉推推他道:“限你数到三,要不然人家可要走过头了!”
说着,他严肃地数了声道:“一。”
老大摸出那犀牛皮盒子,黑亮而有着奇特的光彩,他有些爱不释手,但又无可奈何,信手把它翻来翻去。
任厉迅速地数了声“二”。
老大忽然高兴得跳起来道:“这盒底上刻了‘武当之宝’四个字,如何可以落到青木道人手中,他岂不会原物归还武当山?青木和武当山的老杂毛是‘毛毛相护’的!”
任厉劈手抢过来一看,果然上面端正地刻了四个小字“武当之宝”,他无可奈何地说:
“风老头,盒子尽管拿去,你可得找个东西包起那人参来啊!”
风伦白眉乱舞,浑身摸索,想找出一片布帛之类的东西,但偏偏在这时候,老二金银指丘正往石头外面一看,连吐舌头道:“乖乖,这两个家伙走得那么急,没半里路啦,啦!老大,快点!”
风伦听得这么近了,再怕等会脱身不了,所以,也急急忙忙地道:“别急,别急……有啦!”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发黄的羊皮,连忙包了人参,便踊身往山下一跳,他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见这黄土的道路上,平平实实的,没有地方可摆这玩意儿,如果随手一丢,又怕青木老道连正眼也不瞧一眼,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情急智生,连忙布置,然后爬到山上,四个老家伙因为角度关系,看不清他在搞什么,老三人屠任厉最先忍不住道:“老大,你在底下乒乒乓乓,鬼哭神号地乱搞什么?人家师徒两个不给你吓跑才怪啦?”
风伦洋洋自得地道:“你真狗屁不通,像全真派这批杂毛,岂是吓得走的吗?你愈是声响大,他们愈要伸手管这码子闲事,这叫作抛砖引玉,看老夫手段如何?”
他们见青木和陆介己自施展轻功赶来,唯恐他们惊觉,哪还再顾得说话,便加大气都不敢粗喘。
青木和陆介匆匆赶来,遥听得那边轰然一声,仿佛有山石滚落和行人惨叫之声,便转过头来严肃地以目示陆介,陆介忙微笑道:“师父,我过去看看好吧?”
青木唔地应了一声。
陆介的功力日进,他有心让师父知道,自己在江湖中可真也没忘了练功夫,于是,他全心全力地施展了全真绝学。
但无论如何努力,他和青木道长之间仍差了一个肩头,陆介心中十分高兴,他激动地脱口道:“师父,您……”
青木别过头来,有些指责他不专心假装地看了他一眼。
陆介硬生生地将下面那半句“您恢复了许多”吞回肚中,他收起心神,又唯恐师父在疾奔之下,会伤了真气,因此,他放慢了脚步,宁可让师父指责自己偷懒。
三步之间,青木便迅速地领先了半步,他装得很严肃的面容,忽然浮起了一丝自得的笑容,他的内心是如此之激动,胜负之心,又在他胸中盘旋,他打破了十多年来苦苦压制的心头枷锁,“天下第一”这四个字一度是陌生的字,忽然又在他心中吼着!
忽然,陆介觉得师父的步伐有些轻浮,他猛地想起,师父尚有新伤,于是,他惊煌地喊道:“师父!”
青木傲然地笑了,这是英雄豪杰的得意之笑,他的脚步仍是如此轻松,虽然有些跄踉,但是,十多年的郁恨,在一刹那间,他自觉是不值得什么的,因为,又有何物能与他此刻的得意相比呢?
陆介迷惑了,因为他听得青木道长轻声吟道:“鹏飞九天!鹏飞九天……”
陆介听出师父的语音中,充满了激动的情绪,他惊讶,他当然不能意会到青木道长此刻的心情,因为他虽自认是受了人生感情上的挫折,而不能取决于查汝明及姚畹之间,但是事实上,这算什么呢?这不过是平湖中偶起的涟漪,而青木道长的遭遇,却是海洋中的滔天巨浪!
陆介有一个不祥的直觉,他知道青木道长已不能自我克制了,这对练武人,尤其是像青木这种高手,是一个极危险的预兆。
他猛地施展全力,想急切之间赶上师父,他想抱住青木,他想哀求师父不要心急地谋求恢复过往的功力,但是这时已太迟了。
青木道长的内心在飞扬,他像一匹临死的战马,盲目地,冲动地意图作致命的奔驰,他只想向他证明昔日的雄风,他不是不计利害,而是根本忘却了“利害”这两个字!
他急切地又跨了两步,每一步都有七八丈之遥,这几乎已到达人类学武功的极境,但他的身形仍是十分潇洒,他已将全身真力提集了。
陆介在他身后拼命地追着,他已施出了十成功力,每步竟不下于他师父,但这时他已施出了“先天气功”,只见他的发尖上都冒出丝丝白气。
可是他仍是半步之差,他忽然失声惊道:“师父!”
原来,此时青木道长的发尖上,也冒出了丝丝白气,而且瞬刻之间,愈来愈浓,陆介惊恐了,因为青木竟恢复了先天气功!
青木道长只觉得通体舒泰,本已通了其二,但在这一瞬间,他竟强运真气,硬生生地贯通了剩下了六脉!
他口中发出一声震撼天地的长啸,接着陆介听到了他沙嘎的嗓子,半哭半笑的喊道:
“从今而后唯我独尊!”
他的步子竟不可思议地又加大了,每步十二丈。
他身形过处,空气为之激荡,疾风四起。
那青色的道袍受不住这奇异的劲风,竟丝丝作响地裂成百十条,他的道冠散落了,发譬也被吹散了,但那灰白的发尖上,蒸气愈来愈浓,终于成了一团烟雾!
这时,他距五雄藏身处不过十二丈远。而陆介已被他抛下了十丈之远,陆介在他背后涕泪交加地哭喊道:“师父!师父!”
石头背后,忽然伸出了五个头,然后又极迅速地缩了回去,原来是五雄听得叫声,实在是憋不住好奇心,所以大胆一窥。
风伦吐吐舌,用手指在黄土上划道:“走火入魔?”
五老相互苦笑,一筹莫展。
忽然他们听到一声异然的长叹,这是青木心中的悲声,接着是跟跄而短碎的脚步声,然后,有人摔倒在地的声音,最后是陆介的狂叫声。
五雄不消看便明白是青木用力过度,成了虚脱之势,老三人屠任厉平素最钦重青木,而且也极喜欢陆介,他第一个按捺不住,便要出去救援,老大白龙手风伦忙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以目示意。
五老本是意会神通,任厉岂不明白风伦也是帮青木的,老二老四老五大家肚中更是雪亮。
忽然,传来陆介进出的声音道:“师父,我不该提到徐老前辈……”
下面的话被一阵风吹去,但五老惊异地相互看了一眼,老五最先想通,他迅速在上上书道:“破竹老鬼!”
老四一提到“破竹剑客”徐熙彭就没好气,自己本要去北海,结果被人家迫到了祈连山才歇脚,怎会有好气?
而老大和老三最得意,因为,当年两个家伙一吹一搭,把徐熙彭耍了个够,结果“破竹剑客”变成了“破裤剑客”。因此,老四恨恨地瞪瞪眼,老大和老三可乐得笑眯眯,老二“金银指”丘正人最朴实,忙一摆手,又指指山下的青木和陆介,三人忙再聚精会神地注意陆介的行动。
他们躲在石后,听到陆介痛苦的叫唤青木之声,他们听到陆介抱起青木走进峡谷,那脚步是何等的沉重!
他们知道青木是运功过度脱了劳,他们非常同情青木,因为他们曾领略过幽居的滋味,要知道,困居笼中的大鹏,是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高飞九天的啊!
忽然,陆介的声息静止了,清晨的北国,此时反而显出令人生躁的平静,太阳兀自懒洋洋地俯视着黄色的大地,仿佛并没有见到方才青木师徒那手惊天动地的武功似的。
人屠任厉等不及了,他的内心中有一股热流在旋转,那股热流时时要破体而出!他心中更有几分紧张,这是他十多年来的首次,上次在他们以五攻一大战青木道长的时候。
于是,他不顾及惊动陆介的可能,他迅速地伸长颈子,他那光芒毕露的眸子,正好露出石头之上,他见到对面山脚下,一片荫凉之处,有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正半跪在地上,从那汉子宽厚的肩膀上看过去,他见到了一张惨白色的脸,披着散乱的头发,额上密布着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不错,那正是昔日风姿潇逸的青木道长——一个曾是天下第一的武者。
于是,任厉的心中激动了,那一度是死寂的火山般的感情,忽然崩发起来,历历往事,如在目前。
青木道长那失神的双眼,在他脑海之中,忽然改变了,仍是回复了他和青木初见对的傲然神色,当时他是一个中年道士,青木虽然号称天下第一,但是“天下第一”四个字哪在五雄的眼中,根本就没有“天下”这两个字,更逞论第一与否了。
而这个后起之秀的青木道长,竟敢以一敌五,独斗“魔教五行万罗阵”,这阵法是五雄平生武学的最高结晶,百年来,只用过两次,而很巧合,第一次的对手是鸠夷子和破竹剑客,第二次是青木道长——鸠夷子的爱徒。
而陆介正是眼前半跪着的汉子,他的师父却虚脱地躺在地上。
任厉的内心绞痛了,当年只为出口气,老五“云幻魔”欧阳宗在明知为第八十二招的状况下,一掌震断了青木道长的八大主脉,虽然,限于赌斗八十一招的约定,青木是胜了,但眼前的景象却讽刺地显示出,大家都没有胜,唯一胜得的是上帝赋给每一个练武者的争胜之心!
于是任厉的目光又注视在陆介的身上,他为陆介感叹,在“枉死城”中的交往,使他深深喜爱着陆介和何摩,但是,他的痛苦更因此而倍增,因为这两个青年人天生注定将不会是他的朋友。
从陆介,他又不可避免地牵涉到青木,他对全真派有些嫉妒,这倒不是为了他们号称天下第一正派,而是为了全真门下,代出高人!譬如说他所交往过的三代,便有鸠夷子、青木青筝兄弟,还有第三代的陆介。这种嫉妒的出发点是善意的,而且是英豪之间必有的现象。
但是,这个曾令他嫉妒的武林英才——青木,现在却面临了散功的边缘,任厉的双目冒出火花,他不忍目睹一个武林高手有如此之下场,他不能袖手旁观,他想踊身而出!
于是,他闭起双眼,但在这一瞬间,青木惨白的脸容在他脑海中不停地旋转着,于是,他尽力地按捺自己,但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张惨白的脸容,一张他永世不忘的脸容。
他的心头在呼号着:“小眉,小眉。”
在他心目中,青木那清瘦脸儿忽然变了,变作一个惟悻的佳人,青木那迷散的目光,变成她那惨然的眼波,鸠夷子、青木和陆介,又忽然变作了小眉的丈夫、儿子,和孙子——何摩。
从山下传上来的陆介的呼唤声:“师父!师父!”
在他的耳中变了,变作他自己的呼声:“小眉!小眉!”
在“枉死城”中他朝夕相对的石壁上,小眉的孙子——何摩曾刻了十二幅书。他在情绪激动之中,曾为之解说了一遍,虽然如此,但却深深地刻划在他心中。
此时,幻景中的小眉忽然一变,竟变作了青木,但又变回了小眉,他迷惑了,他已不能分出小眉与青木,在他的知觉中,他只知道二者所共有的惨然的目光!
他右手茫然地搭上了石头,接着,左手也放在石上,他身边的“屠龙手”风伦瞄了他一眼,在这片刻之间,相交近百年的老友,也不能看出他心中的变化,可怜的人屠任厉,那神智丧失的疯狂病又开始复发了。
山下的陆介放置好了师父,只见他盘腿而坐,仍背着五雄,正自运功,只见他的发尖上冒出了丝丝白烟!
这是“先天气功”!
显然陆介想拼了全身功力,来解救师父。
青木旧伤未愈,又强通八大要脉,除非陆介自废功力,运气疗伤,否则安有活命之理?
风伦暗暗着急,忽然,他听到身边的人屠任厉柔声说道:“小眉不要怕,我来救你了。”
风伦闻言一惊,他何等机灵,立时惊悟,但此时任厉双手一撑,已自上了石顶,在这紧急之一瞬间,他迫得随机应变,改变原来的计划道:“老三,人参在路旁的巨石上。”
任厉此时已跳下去,上半身尚在石头之上,也不知他听得没有,他只是喃喃地念道:
“小眉别怕,我来了。”
陆介冒了天下最大的危险,以援救青木的散功,因为在运功之际,最忌有他人在旁偷袭,而他竟在大路旁为师父运功疗伤!虽然,清晨的原野是寂静的,但是,谁又能逆料到天意呢?
风伦知道任厉是善意的,而且一时也不会受到陆介的攻击,因为此时的陆介连自卫的能力也没有。
他们四个仍坐在石头后,却不约而同地四周眺望,以免任厉和陆介受到袭击。
他们不想,也不能够阻止任厉,因为此时的任厉显然已神智不清了,他是把青木当小眉来医的!
山下传来任厉温柔的声音道:“小眉这是千年人参,谁把你打伤的,告诉我,我替你复仇!”
他的声音愈说愈沙哑,动人心腑,四老愕然了,他们相互看看,他们的内心都有着同一个问题:“那是老三的声音吗?”
他们几乎是极为一致地伸出头去,只见陆介正在运功到最紧张的地步,头上的蒸气愈集愈浓,像了初出蒸笼的包子似的。而任厉左手放在青木的小腹上,右手捏住那支通灵宝参,只见那千年参上却冒出烟来,原来任厉竟用内力来熬这通灵宝参。
任厉用两指扳开青木的牙关,那通灵宝参尖端滴出一滴滴的灵液,都滴入青木的口中。
任厉紧闭着双眼,头仰起,朝着天空,每运功一周,掌缘向上一挑,扬起一片白雾般的蒸气。
风伦迷惆了,他不知是同情任厉好,还是嘲笑他才好?但他两者都不敢,他看看四周除自己四个人外,实无他人,便向老二老四老五三个打了个眼色,四人早就联了心,便往山下跳去。
假如有任何路人走过,一定会奇怪地张大了眼睛,舌头吐得缩不回来,因为他将见到四个老者联成一串,互相把手贴在前面那人的背心上,而旁边盘腿坐着一个年轻人,他的背心上贴着一个玉面老人的双手。
这是老五“云幻魔”欧阳宗,当年他打了青木一掌,现在以“两掌”来赎回,他正在帮助青木的徒弟陆介运功!
这时有一只早起的乌鸦,大约是好奇,在这峡谷上盘旋着,飞了一匝又一匝,终于,愈飞愈低,嘴中咕喀咕喀地乱啼着,忽然,它受惊似地往上直飞。
于是,自那山角下的阴暗处,走出了一个老人,他那布满了皱纹的老脸上,流露出一丝茫然的喜悦,地瞪着天空中那点黑鸦,喃喃地道:“小眉,你在那里?我刚才还看见你的,一点也不错,你躺在地上……”
接着走出了四个老头——四个心情沉重,身体疲乏的老人,这是百年来第一次,玩世不恭的他们,感觉到了情感二字的真义。
他们的脸部表情是奇特的,他们静静地跟着前面那老人,其中方脸的那个老者忽然轻声骂道:“都是那破竹老鬼!”
四人中领头的那个仿佛是自言自语地接口道:“我姓风的也要想个诡计耗耗他功力。”
他们渐渐地走远了。
良久,一个青年汉子抱着一个披着破道袍的老道士,慢慢地从那暗处走出来,他的手指间挟着一张发黄的老羊皮,他望着前面五个老人模糊的背景,轻声对着怀抱中的老道士唤道:“师父!师父!那是千年人参……”
语气中带着多少分的迷惘与激动!
那道士仿佛是大梦初醒,又仿佛是沉睡已久,慢慢地张开了双眼,那肤色红红的脸容上,挂起了一副慈祥而令人亲近的笑容。
他们师徒俩,无言地对看着,这并不是为了激动,而是言语对于两颗已经融合着的心。
已成了多余的点缀。
金黄色的太阳更灼人了,北国的原野仍是一片黄沉沉的,单调得很。
那年轻人抱着他的师父,转过身去,缓缓地回到阴暗之处,他并未施出先天气功,但是,他轻轻地跨出了一步,已回到了八丈远处的山脚下。
这是武功的极致!
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在河南的洛阳附近的一个竹林里,正有五个老人静坐在黑暗之中,他们仿佛是若有所待,但也更像是在入定中的僧人,心无旁念。
这五个老人都有着白花花的胡子,奇特的脸部表情,和高大的身躯,但他们还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虽然,那从外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来,那便是五颗玩世不恭的童心。
他们是谁?这不必说便是魔教五雄这五个老家伙。
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回味着三十年幽居中的僧侣生活?要不然老打坐干啥?不过,甚至在这五个老家伙心里,也不能逆料到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黑夜就像深无边际的汪洋大海,而夜风吹在竹叶上,发出了阵阵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就好像是海洋中的风暴。离竹林不远之处,是一个乱葬场,虽没有鬼声啾啾,但点点鬼火却像遇难海船求救的灯号,兀自在这黑夜中闪耀着。

老大风伦打坐的姿势最难看,就好像支撑不住似地,上半身往前塌了一半,又好像临溺的童子似的,把头往上猛伸,颈子拉得长长的。
老五身体姿势最正确,但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此老显然四大不空,俗念末除,否则何来喜怒之念?
老二一脸痛苦相,就如罚站壁角的童子,想偷溜又不敢,只得硬着头皮苦撑下去。但不知他的痛苦,为的是那明明到手而被抢悼的老大宝座?还是为了那支本可向畹妹妹献宝的人参?
老四嘴里念念有词,但声音又小的紧,恐怕他自己也听不清笔,活像一个平素惯偷野食的酒肉和尚,在做佛事的时候,又怕声音太大,引起天上神仙注意,而来考究自己的忠贞问题似的。
只有老三人屠任厉最是一本正经,他那严肃的脸容上,除了一丝不苟之外,还带着些微疲倦的神情,这就一个登峰造极的内家高乒来说,充分显露出他的内心是在受着熬炼。
他的脸部表情本是修道人应有的,没甚么奇特,但是,和旁边四人一比,就显出不同来。况且,魔教五雄中的任何一个变得正经起来,就是一件最奇特的事。
在清凉如水的夜风中,传来了一声比衣针落地还轻的脚步声,原来在竹林之中,正有一个人在黑暗之中跨近了一步,那人的身形轻灵绝世,却又有一种虎步龙行的味道。
良久,仍是无人打破周遭的寂静。
忽然,风伦把脖子往后猛地一缩道:“糟了,糟了!”
任厉精霍霍地双眼一睁道:“老大在自参了三十年的野狐禅,人生本是空,何来糟与不糟?”
老四的声音却随之提高,原来他嘴中一直念的是“吗咪波拉多多”之流的梵文经典。
老五坐在他身边,仿佛不耐烦地道:“老四最讨厌,喜欢充内干,我问你‘巴比木陀’是什么意思?”
老大却不管他们七嘴八舌地吵着,仍自顾自地道:“怎么不糟?一个破竹尖从我衣领口里落进去啦!痒死人了,真讨厌,去他娘的破竹。”
一向没说话的老二忽然大声道:“天下最贱的便是竹子,乡下人都捡来盖毛厕,但破竹更一文不值,劈了当柴火烧都嫌烟太多。”
老四听得兴起,也不念梵文了,凑上来说道:“我记得八岁的时候,喜欢骑竹马,不料有一天拿着了根发毛的破竹子,却把我裤子都钩破了!你们说是破竹混账?还是破裤混账!”
“破竹破裤还不是一码子事,都是混账!”
老大装着不解的样子,想了一想,然后啊啊怪叫,猛地一拍大腿,咧着嘴,连连摸着胡子,洋洋得意地对人屠任厉大笑道:“不错不错,破竹就是破裤,破裤就是破竹,老三,你还记得徐熙彭那老鬼不?哈哈,的确是个破裤大侠。”
人屠任厉也笑得直打跌道:“这世界就是古怪,徐熙彭那老家伙也会调教了出个人才来,他那徒弟可真有两手,这叫作啊,青出于蓝!”
老大双手乱摇,作不同意地道:“尽管是破竹,也可生出新笋啊!徐熙彭的本领,咱们五个也领教过,不过如此,他那徒弟我可没见过,想来总不错,要不然人家怎会叫做什么‘双剑一夺震神州’的!想来是一套双剑法舞得不错的,又是个神州地方的地头蛇吧?”
老五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有你这种老大,真丢我们的脸,管人家叫‘双剑一夺震神州’,人家叫做‘一剑双夺震神州’呢!”
老大好像蛮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道:“差不多,差不多,不是我最老,怎能做老大?所以也比你们多老得糊涂些。”
老四见众人一阵乱捧,心下大不在意道:“你们说破竹能调拿出个好徒弟,我看未必吧。”
老三仿佛是大公无私地道:“老四,人家追了你一顿,把你从才海赶到了祈连山,你可不能说人家徒弟不好,徐熙彭那老家伙固然不行,他徒弟可是响括括的。”
老四恼羞成怒地反唇相讥道:“你们算人家高明,拿出证据来。”
老大首先发难道:“天全教主,也就是蛇形令主,你说他功力如何?”
老四略一沉吟道:“小胜于徐熙彭那老鬼。”
夜风中传出一声极轻微而怒极的哼声。
四老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老二接口道:“人家天全教主斗那查汝安多少招,兀自摆布不下他来,你道如何?”
老四冷冷地哼了一声道:“焉知那次不是天全教主手下留情?夫们上次不是不忍心,徐熙彭岂会只抓破了一条裤子?”
其实他也不们心自问,当年不是他们以五敌二,破竹剑客也不会有较裤之辱,而留下终生的笑柄。
但他们是存心笑骂破竹剑客,此时哪会管得许多。
老大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道:“这且不说,再说‘天台魔君’令狐真那老家伙你总知道了吧?”
老四唔了一声道:“他倒是个扎手货,绝不会比徐熙彭差到哪里去。”
老三人屠任厉冷冷地道:“人家还不敢单挑破竹老鬼的徒弟,尚要摆下金刚会罗汉的大阵呢!”
老四理直气壮地道:“这话不能这样讲,当年我们五个联手大战徐熙彭和鸩夷子,又哪是怕他们啦?这娃查的存心找天全教碴子,又不是令狐老儿一个人的码子,人家怎不会倾全教之力而务必置之死地?况且,结果如何,你风老儿且说给我听听!”
四老哑口无言。
老四状甚得意,哈哈大笑道:“姓查的跟他师父一样,只会说大话,结果一溜烟躲到了陇西大豪家里,乌龟缩了头,蛇形令主找上门来,抢连门面话都不说一句,结果冤枉死了个西北道上的好汉,安府总管程‘铁雕’。”
这些话当然是歪曲事实已极,但乍听之下,倒有七分歪理。
这四老装得无话可说似的,老大风伦双眉紧蹩着,良久始道:“你说白三光那小家伙如何?”
其实白三光比起他们是年轻些,但也已七十出头了。
老四报权威地点点头道:“不错,算得上一派宗主。”
言下大有胜过徐熙彭多多之感。
老三人屠任厉大喜,有机可乘似地道:“那人家姓查的可不含糊,还赶到甘肃会川去斗白三光,你这下可怎么说?”
老四好像有猎物入了陷阱之感,也大喜道:“那次不是陇西大豪安复言赶到,镇压住天全教群众,只怕查汝安要脱身也很难!”
这倒是实话,但这并不是说查汝安一定会失败,事实上,“一剑双夺震神州”岂会受困于此等天全教和群众?
他们的目的是只要引起伏伺在外的破竹剑客误会就行了,所以,一时也不惜以五雄之尊而说些诓人话。
因为这倒是实话,所以老大也只有认错似地道:“这也不错。”
老三人屠任厉可不服气,岂能让自己四个给老四一个人说服,因此,他也很固执地为“一剑双夺震神州”辩护道:“老四,你讲得虽然在理,但人家姓查的闯荡了这么多年的江湖,可也没栽过甚么大跟斗,人家岂是徒有其名之辈?”
老四大摇其头冷笑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的消息都老的该进那乱葬场了!”
说着一手指向邻近那鬼火点点之处。
老二方脸一寒,吃了一惊道:“难道前儿个,江湖上纷传的事情,是真的不成?”
老五也兴趣大增地问道:“你们两个卖的甚么闷葫芦?”
老嘴上泛起一丝神秘的微笑,似真似假地大卖关子,他冷冷向四老看了一眼,然后不屑地说:“亏你们还尽帮破竹老鬼那小徒弟说话,连人家最近的行踪和事情都不知道,真是瞎子打鼓——摸不着边际!”
老大老脸都挂不住,怒声道:“老五,你且说来,江湖上纷传的到底是那码子事?”
老五玉面微红,连连用舌头舔着嘴唇。踌躇了半晌,又好像不敢开口似地,终于,他鼓起勇气道:“要不是老四方才这么一说,我做梦也想不到名传江湖的‘一剑双夺震神州’竟是如此不济,前些日子我知道了,但只怕是讹传,所以没和大家说。”
他说了一堆话,还是没搞出个所以然来,真是关子卖到家了,此时不但老大耐不住,而竹林外暗中那人——破竹剑客也听得心急。
老三人屠任厉仍是固执到底地说道:“诸五讲话真讨奈,扭扭怩怩的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
四老闻言,都作了个会心的微笑,因为他们的小妹妹——姚畹,正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此时四老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天真可爱的她。
老四冷冷哼了一声道:“老五像你们这样厚脸皮,自打自嘴,还是让我来说给你听好了。”
老大见他这副得意相,不由怒上心头道:“有屁快放,有话快讲。”
老四也怒瞪黑暗中的老天一眼。
他们在这搓麻将似地对嘲,暗中那人可真心急得很,但也无可奈何。
良久老四才大声道:“姓查的被蛇形令主打跌了三个跟斗,还割去了一只右耳,血淋淋的,真是惨不忍睹,你说是不是丢那破竹老鬼的人。”
老大老二老三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这话当真?”
老四不高兴地道:“信不信由你!”
老五却唉然长叹了一声,好像认输似地摇了摇头,三人见状,知是不假,也不由地唏嘘起来。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气忿已极的尖声长笑,转眼之间,已出了里多远,渐渐不可闻了。
五老相顾愕然,他们不料破竹的功力竟如此神深!
老大凝神静听,确信破竹已经离去之后,他那双白眉忽然高扬,刚才那副唉声叹气相,早就飞到九天云外,他喜不自胜地道:“今番破竹剑客中计去也!”
老四也大笑道:“为了诓他,老头儿修成正果又要多上一劫了。”
敢情他们把自身相救青木师徒之事,却分派到破竹身上,认为他不该气坏青木,所以不惜编排了许多言语来气他,使他与蛇形令主相斗。
黑夜中忽然一声霹雳电光,照在人屠任厉的脸上,那饱经忧患的老脸上,挂上了多年来罕有的一次微笑。
另一个山上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忽然,三条人影从山下跃了上来,他们跑得迅速无比,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月光谈得像是一层灰色的轻纱,但是照在这三个人的身上,却显出异样地刺目,因为这三人都是一袭白衫。
当中的一个,白衫上却用一条黑巾蒙住了脸,益发显得神秘。
他们来到一棵大树下,停下身来,左面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道:“教主,你瞧那何摩小子还有命吗?”
蒙面的冷冷地反问道:“哼,那万丈深谷掉下去,那还有命吗?”
右面的虬髯老汉道:“这一下利崆峒派的梁子是结定了。”
左面那老者冷笑道:“令狐护法若是怕崆峒的话,就快去报信自首啊。”
虬髯老汉一双粗盾一轩,但是却立刻恢复了平静,只万分不屑的斜脱了左面老者一眼,“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居中的蒙面人忽然对左面道:“白护法,你可听到后面有人声?”
左面的老者倾耳听了一下,低声喝道:“不错,有人声—-”
右面的虬髯老汉却冷哼一声道:“老早就听到了。不但有人,人家已到了一丈之内!”
果然背后发出了“咋”的一声,似乎是那人故意折断一枝树枝弄出的声音,三人闻声依然闻风不动,居中的冷然喝道:“什么人?”
敌人到了身后不及一丈,这三人犹然背向闻风不动,这分镇静可真了不起,却听背后那人冷笑了一声。
呼的一声,三人一齐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老人如鬼魁一般静又背后五尺远处。
蒙面人愣了一愣,但是立刻干笑道:“啊!原来是徐老前辈!”
那人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却抖手拔出一柄又破又旧的竹剑来,他一字一字地道:
“天全教的小子,上次碰着老夫,老夫还懒得管闲事,可是这一下惹到老夫头上来了,老夫可得伸伸手啦,嘿哩!”
天全教主吃了一惊,但他仍然保持着那分冷酷的镇静,他干笑道:“徐老前辈此话从何说起?”
那人挥了挥手中破竹剑,发出“噼啪”之响,忽然脸色一沉,厉声道:“小子你还要耍赖吗?”
天全教主乃是绝顶机智之人,他在这一霎时间,已把眼前形势盘算了好几遍,但是,他搜破肠肚也找不出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五十年前的武林高手。
于是,他仍然笑呵呵地道:“徐老前辈,晚辈以为这其中必有误会……
破竹剑客却毫不客气,气呼呼地吼道:“在老夫面前耍这一套,你可还差得远,怎么样?你小子打算怎么死法?”
天全教主一瞧情形不对,他一面暗暗提气戒备,一面向右边的虬髯老汉低声道:“令狐真,小心,这是破竹剑客。”
破竹剑客一搏银须,指着左边老者道:“不错,你也是天全教的,那天武当山上你也在场。”
说着又指了指右边的虬髯老汉道:“这位是……”
天全教主抢着答道:“这位是敝教左大护法。”
虬髯老汉大声打断道:“老夫令狐真!”
他声音洪亮无比,直如大钟突呜,嗡嗡不绝。
破竹剑客故意偏头想了想,然后似乎觉得记忆上尚有这么一号人物的样子,点了点头,又老气横秋地指着右面的那人道:“你是……”
天全教主道:“敝教右护法‘赛哪吁’白三光!”
破竹剑客又是侧头想了一会儿,才微微点头,接着解释道:“老夫有个习惯,若是无名之辈冲撞了老夫,可免一死,抱歉得很,这两位大护法的大名,老夫都有一个耳闻,嘿嘿。”
说着又示威似地挥了挥破竹剑。
白三光心头火起,转首故意对教主道:“教主,现在人心不古,世上假冒前人大名招摇撞骗的大有人在,我瞧这老儿就有点靠不住,要不要我去试他一试?”
他这一番话可说刻薄已极、一面骂他招摇撞骗,一面根本骂破竹剑客早已作古,成了“前人”。
破竹剑客一听之下,丝毫不现怒态,反而嘻嘻笑了起来,他指着白三光,翘起大姆指赞道:“倒瞧不出你这小子也是口舌上的能手,嘻嘻,这可对了我老儿的脾胃。”
天全教主见他狂态毕露,胸中怒不堪言,但他仍然强自忍住,冷然道:“徐老前辈可否明言,究竟晚辈们何处得罪了老前辈,也好令晚辈们甘心受割。”
破竹剑客见他一再说这个,不禁心中一怔,猛一转念,暗道:“不好,不要着了那五个老不死的道儿。”
但他也是精灵之人,佯怒吼道:“我问你,你可和小徒查汝安相识?”
天全教主愕然道:“这个——俺们有数面之缘。”
破竹剑客退:“哼,在山东你派这什么令狐真摆下‘罗汉会金刚’,有没有这回事?”
天全教主点点头道:“有是有的,不过……”
破竹剑客退:“我问你,后来我徒儿没有和你们动手,跑到兰州去,那什么安某的家里,你又在场是不?”
天全教主只好点头。
破竹剑客道:“嘿,是你逞威风,当着我徒儿的面,把那什么程铁雕宰了,对不对?”
天全教主心里打了几百个转,却弄不懂这老儿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但是,他说的句句是真,只得又点了点头。
破竹剑客心中火起,对五雄的话已经信了八分,他怒声道:“当时查汝安可曾和你动手?”
天全教主连忙道:“没有,没有……”
破竹剑客道:“你倒威风神气呀,哼,照你说,你和我徒儿没有动过手啦?”
天全教主一听原来是为这个,当下心中大放,哈哈大笑道:“前辈令徒真乃人中龙凤,晚辈与地印证几招,一剑双夺震神州是何等威风,那场过招下来,令徒委实是光彩之极……”
他还待再说几句,却不料破竹剑客已经听得忍无可忍,他暗骂一道:“你这小子还敢讽刺老夫。”
原来他一句句全以为是天全教主在挖苦于他,当下不啻火上加油,大叫一声道:“少罗嗦,就是你们三个一起上吧,看我老儿打发不打发得了你们!”
天全教主愣了一愣,暗道:“咦?又什么地方得罪地啦?”
却见破竹剑客抨着胡子大发脾气道:“我老人家硬是不信你们这些小鬼头又有什么通天的能耐,惹到我老人家的头上来啦!”
天全教主心中虽不愿与破竹剑客为敌,但他侧目一瞥,发现白三光脸上大有不满之色,当下心念一转,忽然声音一沉,凛然道:“徐老前辈不要逼人太甚,晚辈们虽知敬老尊贤,但是那也要看是什么时候!”
他这番话说得好不凛然,白三光暗中立刻赞了一声好,他退了一步,“叮”的一声,一支奇形青铜剑已到了手上。
白三光号称“赛哪吒”,拳掌上的功力委实高极,一生与人动手绝少用剑,是以江湖中人甚至根本不知道白三光还是一个使剑的名手。
破竹剑客挥了挥手中竹剑,冷冷扫过三人,天全教主一扬手,长剑出鞘,冷然道:“俺们不得已,只好领教前辈七十二路快剑……”
说着他斜目向令狐真示意,令狐真想了一想,忽然长叹一声,也缓缓从腰间解下一根黑沉沉的皮素来。他心中暗叹道:“以三对一,令狐真啊,你一生所做的事还有比这更窝囊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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