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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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云:今之不得永,昔之不可追。绿腻送残年,君子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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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叛反宗门、救助妖物的我,经历过蒙冤入狱、闹市被磔的我,本应该心静如水,处变不惊了。然而虽然最近的遭遇奇特而坎坷,终究仍处于自我的认知范围以内,当乍逢自我认知范围以外的情景的时候,我却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惊愕和恐惧。
望向窗外,我大吃一惊!
窗外并不是昨晚所见过的阡陌平野,窗外是我毕生所见过的最诡奇的景象。此时本是寒冷的初春,但放眼望去,周围草长莺飞,似乎身处初夏的花园之中。再往远望,群山苍翠、瑞云叆叇——我意识到自己不在平原上,而在深山中。
如果仅此而已,并不会使我惊愕,更不会使我认为景色诡奇,非真实世界所有。奇怪的是,天空、地面、群山、植物……甚至花间飞舞的蛱蝶,色彩都清澈绚丽,一尘不染,如同晶莹的美玉一般。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清纯的颜色集中在一起,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如此清洁而纯粹的世界!
“这……这究竟是哪里?”我瞠目结舌地问道。
妖物在我身边摇了摇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想再用“妖物”两个字来指代她,也不愿意称她为“爰小姐”。“你有名字吗?”心境刹那间转化,我脱口问道。
“我是一滴血,我来自苹妍悲痛的心,”她淡淡地回答说,“或者,你可以称呼我为苹妍——我不知道这是何处,这似乎是之外的存在……”我还想问些什么,却被她匆忙地打断了:“我会尽量保护你的,无须害怕。而你,保护好自己的玉笄,千万不要落于他人之手!”
说完这句话,苹妍的身影突然湮没于虚空中,我知道,她又隐藏到玉笄中去了。轻微的脚步声解释了她这样匆忙离开的原因。我转过头,看见苹蒿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这是何处?是你带我来此的吗?”我询问苹蒿,声音多少有些颤抖。苹蒿微微一笑:“这里是我的故乡,是你不敢相信的地方呀。”我猛然醒悟,难道此处就是修道士们的圣地、远在大荒之野南方的萦山吗?
苹蒿点点头:“你猜对了。且跟我来吧。”说着话,转身向屋外走去。我有些茫然地跟在他后面。屋外是一片苍翠的草地——我原本记得外面是草芦的正厅,摆着一些杂物,墙边还垒有土灶,昨晚我就是畅饮了用那土灶所煮的菜汤,才从寒冷中复苏过来的。
然而,现在这一切却都神秘地消失了,我也再不感到初春的寒冷。出门以后,我本能地转头一望——身后并没有草庐,也没有单独的草屋,只有一扇正缓缓合拢的木门。木门合拢了,然后就象融化在水中的冰凌一般,逐渐消隐。
就算缩尺成寸之术,也无法一夜间将整间草屋都搬到数千里外的萦山来呀!就算物化消隐之术,也无法顷刻间再将这间草屋隐藏起来呀!这都是苹蒿的力量吗?他果然非同寻常哪。谁说修道士只注重道德的净化,而不注重道法的修炼的?
苹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微笑着说道:“道德为上如天,道法为下如地。人若能如鹰隼般翱翔长天,地面的一切,还会看不清楚吗?”说着,用手一指远方:“你看那座山峰。”
我抬头极目远望,只见群山苍翠中,独有一座高峰白雪皑皑。这座高峰的样子非常奇特,没有尖端,却似乎被巨大的刀斧切割过一般,留下一个看似平整的斜斜的切面。“那本是萦山的主峰,”苹蒿解释道,“五百年前,天降星雨,大地摇撼,这座山峰拦腰崩塌——这件事情,离先生可还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我怎么会记得五百年前的事情?书籍上也并从看到过有关萦山主峰崩塌的记载。也许这对于修道士来说,是常识吧,但我又并不是一名修道士。
苹蒿的目光似乎有些失望。他停止讲话,只顾低头向前走去。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脚下踩着软软的青草,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觉格外舒爽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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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蒿带我来到山中的一潭泉水前面。泉水清洌,中有金红色的小鱼穿梭游弋。我们所面对的,是一片平整的山壁,有几道细细的流水,飞珠迸玉地汇合为瀑布,从山壁上垂挂下来,注入清泉。
泉水上方,有一个人凭空盘腿而坐。那是一个老年修道士,披散着花白的长发,穿着灰蓝色的长袍——这长袍的颜色,与我曾在梦中见过的虚空的颜色非常近似。老人闭着眼睛,直到苹蒿禀报说:“师尊,离子请到。”才睁开眼睛来,和蔼地望向我。
我注意到苹蒿用了“子”这个古典词汇。子,可以用现代常用敬语“先生”来翻译,但它无疑比先生更增添了尊敬和推崇色彩。为什么用这个词汇来称呼我呢?倒好象我是一位道德或者道法高深的超凡脱俗的奇人似的。
泉水上方的老人就这样盘着腿,象会飞似的,平稳地向我们靠近。他双目炯炯,似乎可以看穿人心:“离子吗?你并非一位达人,但你具备达人的资质,拥有达人的宿命——你看到萦山了,你了解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自己彻底忽视了的一片天地。你有意加入我们的修行行列,成为一名修道士吗?”
是的,我曾经想过成为一名修道士,尤其在叛反宗门,并且含冤受曲以后。人世间已经没有我的存身之地了,就算五山真人可以原谅我的背叛,就算太山国相不会通缉我,我的前途也彻底黯淡了。我不可能再在炼气士的修行道路上继续前进,也不可能再举贤良方正,踏入宦途——谁会接受一个宗门秩序和国家秩序的破坏者呢?也许除了成为一名修道士,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况且,这里的景色确实不坏,能够来到此间,也算人生的一种非凡际遇吧,能够长留此间,定能陶冶身心,忘却诸般烦恼吧。

老人突然摇了摇头:“你想忘却诸般烦恼,正说明你尚未放下这些烦恼。苹蒿对你说过吧,此世本是虚妄,你又何必留恋什么炼气,什么宦途呢?”
“如果说要放下烦恼,便能放下烦恼,这世间也就没有诸般烦恼了,”我向老人稽首行礼,“我也明白此世本是虚妄,也知道自己的生命是虚妄,但处此世中,虚中有虚,怎能开悟?让先生失望了,实在……”
“你不明白,”老人继续摇头,然后突然向我伸出手来,“你看这是什么?”
在他手掌中,托着一个拳头大的泥球——萦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啊,这个看似随手捏拢的泥球,竟然也洁净纯粹,泥土中似乎没有一丝渣滓。“这是一个球呀。”我不知道老人究竟有何用意,是否想打什么比喻,于是诚实地回答道。
“你错了,”老人突然两手合拢,把那泥球捏了捏,抟成一个立方体,“它不是球而是方。”我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您是说,这个世界也如方才的球体一般,只是一个表象吗?它是会流转、改变的吗?”
“不,你也看到了,它并没有流转、改变,”老人微笑道,“是我使其流转、改变的。自我改变,并不是假,可被他人随意改变,这才是假。”“谁又能改变这个世界呢?”我笑了起来,“即便有莫大神通,可以颠倒天壤,运转日月,也不能算改变了这个世界,由圆变方呀。”
“那么,如果改变其宇,甚至改变其宙呢?”老人沉声问道,“如果四维颠覆,今昔倒转呢?”我大吃一惊:“谁人有如此神通?!”老人摇摇头:“谁说是人有如此神通?”说着,望向苹蒿:“时机未到,离子未悟,你还是先送他回去吧。”
苹蒿作揖道:“谨从师尊吩咐。”说着,向我举起了他的左手。我还没来得及询问,突然间,就象从梦中猛然惊醒一般,身周的景色、情境,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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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有熟悉的鼓声擂响,我眼前一花,看见身前不远处是密密匝匝的人群,还有一个头缠红布的彪形大汉,手握一柄晶亮的小刀,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我大吃一惊,想要有所行动,却突然发现手脚都被绑缚住了,竟然一动也不能动。耳边又传来拍击桌案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太山国相端坐一旁,把一枚竹签掷到了地上。那彪形大汉转身鞠了个躬,弯腰捡起竹签。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又回来了,回到了磔刑的刑场?!难道真如那老修道士所说,“四维颠覆,今昔倒转”了吗?四维随他颠覆,今昔怎能倒转?就算倒转,也倒转回我来太山之前吧,而竟然倒转到这被绑在磔刑架上的一刻,难道我终究无法逃脱悲惨的命运吗?难道我还要再受一遍痛苦吗?!
脑海中突然响起了苹妍的声音:“真的今昔倒转了吗?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心情立刻平静下来。是啊,原本就是苹妍救我逃脱被磔的厄运的,顶多让她再救我一次,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正这样想着,那刽子手把竹签插在鬓边,然后高高举起手里明晃晃的小刀,向我步步逼近。虽然明知道苹妍会救我性命,望着他手中的小刀,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我在脑中央告道:“拜托,现在就救我吧,别让我再挨刀了……”
恰在此时,突然一声大喝在人群外响起:“住手!暂停行刑!”随即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视野中。人群纷纷躲闪,那马冲入刑场,前腿人立起来。太山国相跳了起来,质问道:“何人胆敢擅闯国家行刑之所?!”
马上跳下一个人来,几乎就在同时,数十名头插羽毛的士兵排开人群,护卫到那人身边。只见那人四十多岁年纪,黑面短须,身材矮小,但甫一落地,双目炯炯扫视全场,凛然生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气概来。
此人身穿遍织花纹的黑色衣裳,腰佩黑色绶带,头戴獬豸冠,是法官的装束。太山国相看清了他的打扮,不敢造次,走下座位来行礼,问道:“请教是哪位大人前来阻止行刑?”法官冷笑一声,一抖衣袖:“绣衣直指绛通,奉诏前来拿你!”
太山国相吃惊地后退了一步:“拿我……小臣何罪?!”那位名叫绛通的御史用手一指我:“你勾结豪强,循法纵凶,坑陷无辜,条条都是死罪,还敢狡辩吗?!”他身边的士兵齐声暴喝,冲上去把国相按倒在地。
我猛然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变。如此发展,就算今昔倒转也没什么不好嘛。就不知道上次被磔,如果没有苹妍救我,会不会发生这样一幕?
我下意识地向人群中望去,已经找不到那位可恨的大豪侠膺飏及其姓硃的走狗的踪影了。他们害怕了,躲起来了吧。我忍不住扯开喉咙,大叫起来:“冤枉啊……大人救命!”这个时候,什么面子、里子,全都顾不上了。
有两名士兵急忙过来解开绳索,把我从磔刑架上释放下来。我觉得双腿酸软,勉强扶着磔刑架稳住身形。绛通扫了我一眼:“石府离孟?”“白衣正是。”“随我回太山国相衙门,”绛通冷着脸道,“以证此人之罪!”
他手指着被按倒在地,遍体筛糠的太山国相。我精神一振,扬眉吐气地回答:“正要明白辩诬,请大人还小人清白。”耳边突然听到苹妍的声音:“有趣呀,我且看随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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