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荒之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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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万事皆空总大荒,疏云风卷,何处是家乡?
昆惋的装备清单和报价,是两天后送到的。我没有兴趣去细看那些陌生的名词和密密麻麻的数字,光是瞥了一眼最后的总价,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杲航似乎时刻都在关注着我的表情,他微微一笑说:“卿其勿忧。是我拉你来大荒之野的,这些花费都包在我身上好了。”
我摇一摇头:“虽非腰缠万贯,这些钱我倒还拿得出来。只是……有这个必要吗?大荒之野,非年年所必来者,花费如此巨大,购置了这些装备,又能用到几次?”
杲航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想,不如试着建议昆惋压低价格。我们不要这些装备,算是租用的,只租用一次就好。若他们时常会穿越大荒之野,这些装备总会用到,不会浪费。”
我皱了一下眉头:“我们是要前往萦山,然后去南海,不可能一直和昆惋同行。只租用一次?回来的时候怎么办?”
杲航手捻胡须,“哈哈”大笑:“卿何其一迂若是?谁说我们回来还要穿越大荒之野?”
“你的意思……”我大致猜到他在打什么主意了,捏着装备清单的手指不禁略略有些颤抖。
杲航靠近我一些,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南海之大,浩浩汤汤,洪波之广,更远迈大荒,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吗?孤人之岛,异卉奇珍,北极之地,与天地同春,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吗?”
“你想穿越南北二极,绕地一圈?”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莫非去岿山找我的时候,你就已作如此想了?”
“哈哈,闻弦歌而知雅意,卿之谓也。”
我感觉自己是在被杲航牵的鼻子走,他应该早就有穿越两极,绕地一周的想法了,或许想找一人为伴,因为死水之事而找上了我。死水究竟是不是南海,即便真的越过大荒之野到达萦山,甚至乘船进入南海,也很难找到什么证据来证明这种猜测,我跟着杲航来到距离岿山如此遥远的地方,真有什么意义吗?其人巧舌如簧,看起来我得多加提防才好。
就今日而言,穿越两极,绕地一周,并不是遥不可及之事。最早一次穿行是在一百六十余年前,崇山景云宫炼气士馆珩创壮举,花费了他整整一年零七个月的时间。最近我所知道的大张旗鼓的穿行大概是在两年前,那群人过二十名,仅用了四个半月。如果我们能够达到那些人的度,并且路途无惊无险,七、八月间便可回到岿山了吧。
为防万一,我还是给宫中写了一封信,说若待腊月间还未归还,就主动辞去明年的授课。
其实我并非真的想穿越两极,绕地一周,如果在南海毫无所得,干脆在那里找一条船,绕道东海,回归中原算了——虽然要花费很长时间,终究毫无凶险,更不必重越大荒之野。
然而,后事不论,我真的就那么想穿越大荒之野,去到萦山甚至是南海吗?我多少有点犹豫不决。杲航肯定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他竟然一整天都站在窗边吟诗,什么“黄沙融浩宇,蜃海出重楼”,什么“明月一轮寒彻骨,黄沙漫卷愁杀人”。数千年来,大荒之野一直被视作畏途,虽然并非无人深入,甚至并非无人穿越,但进去以后还有心情写诗的实在是凤毛麟角,想不到这家伙竟然全都记得。
他分明是在诱惑我,但我正经不起这种诱惑。天地之广,人不可尽皆目见,宇宙之大,人不可尽皆身历,但若目见身历,总比耳闻和读书要来得深刻,来得更有感悟。大荒之野在世界上是非常独特的存在,我总有一日会希望亲身去体会沙漠中的炎热或者酷寒,既然机会就在眼前,又为什么要后退呢?
我不再表自己的意见,不说去也不说不去。杲航也不再征求我的意见,他直接去找昆惋,也不知道通过怎样的劝说,终于使昆惋答应改卖为租,对那些装备只收卖价三成的租金——当然,前提是非消耗品,并且在穿越沙漠以后未被损坏。
我们在鸿图客栈中停留了整整七天,才终于等来了启程之日。
我前此从来也想象不到阳光会如此酷烈,如此刺眼。初进入沙漠的时候,还以为是那些商贾故意作弄人,如此炎热,怎么能把人严密地包裹起来,一点肌肤都不露在外面呢?我虽然按他们所说的仍然穿着长袍,并且戴上头巾和墨晶眼睛,却趁人不备故意把领口敞开,把胳臂伸出来,希望可以感觉凉爽一些。
我错了,自作聪明必然带来自尝恶果。人在无风的时候,即便肌肤裸露也不会感觉凉爽,而仅仅我手摇竹扇所带来的丝丝凉风,根本无法抵偿沙漠中酷烈的骄阳。阳光就仿佛一柄柄无形的金色的匕一般,毫不留情地剜割我暴露在外的肌肤,我脖子和胳臂上的皮肤很快就干燥、疼痛,甚至红肿变死,到了晚上用手一搓,竟然一片片地掉落下来,仿佛蛇蜕一般……
所以在沙漠上再见到昆惋的时候,就连曾经把大半个身体都裸露在我们这两个陌生男子面前的她,竟然也裹得严严实实的。她的头巾不再轻薄,而变得细密、厚实,包住了整张面孔,鼻梁上还架着墨晶眼睛,她的身体用同样质地的白布包起来,大袖、长襟凌风,可是绝不随便把手脚露在外面。
没能再见到哪怕一寸那人世间罕见的白腻肌肤,我心里多少觉得有点遗憾——虽然明知道这种想法很要不得。
沙漠中的白昼是如此炎热,等到太阳落山以后,却又变得异常寒冷。我们裹起来了租来的皮袄,昆惋也加上一袭雪白的裘衣——我不知道什么动物有如此洁白无暇的毛皮,但那裘衣看上去真的是由一整块毛皮硝制而成的。
整个商队由两百余人和三倍此数的骆驼组成,骆驼背上大多驼着货物,服济要求我们不必要一直骑在骆驼背上,逢有沙砾不那么松软的地方,最好下驼步行一段时间。当太阳落到远处沙丘顶端的时候,商队就会找一处适合扎营的地方——虽然就我感觉,沙漠中每一尺土地都毫无不同,除了黄沙还是黄沙——拉起数十个巨大的帐篷,并且点上篝火,架锅做饭。然后就是漫长的黑夜,无事可做,也无书可读,对于我来说,那实在是很无聊的一段旅程。

因为不仅晚上无事可做,白天也几乎都是如此,虽然可以和杲航讨论一些问题,但凭空想象,手边没有资料可查,没有什么问题能够得以深入。放眼望去,湛蓝的天宇,下面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初见的时候非常新奇,看得多了,却觉人世间的枯燥乏味,真是以此为甚。
我真不该听杲航的教唆,到沙漠中来的呀!
某日午后,商队暂时停下来休息,大家吃一点干粮,喝几口清水。我百无聊赖之际,柱着竹杖爬上一座小小的沙丘,朝着远方眺望。我知道世间并无真正无际之景,也无真正无穷之物,只要不迷失方向,总有一天会走出沙漠去的,但那究竟是何年何月呢?我们进入这景色永不改变的沙漠,已经快要十天了吧。
正当我对景喟叹的时候,突然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我去过萦山,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个声音是如此的温惋而清脆,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昆惋跟上来了。于是我转过头去,颌致意,并且反问说:“你去过沌山显圣窟吗?传说先圣素燕和至圣峰扬曾在窟中相会,共证大道。那洞里连石桌、石凳都没有一张,除了后人在洞壁上刻划的一些屁话以外,同样什么都没有。可还有很多人去那里游览、缅怀……”
“去萦山缅怀吗?萦山又有什么可缅怀的?”昆惋似乎在笑,“传说中至圣以下,很多得道的高人都去过萦山,传说中萦山上居住着仙人,但实际又如何呢?没有一处可资缅怀的旧景,连那样一座洞窟都没有。算了,你们想去就去吧,终究那里有绿草茂树,比沙漠里有趣得多。”
“你去过萦山,”我问她,“真的一无所有吗?最近有很多学士都前往萦山游览,我也看过他们写的一些游记,还相应地提到一些传说……”
“都是果勒的传说,”昆惋回答我,“传说威朝末年,曾有一些果勒奴隶越过大荒之野,在萦山脚下聚居甚至是立国,下传数百年——这是我那两个果勒护卫告诉我的,但他们的传说和人类的大相径庭,恐怕很难引起您什么幽幽怀古之情。”
于是我向昆惋打听了一些相关萦山和南海的情况,昆惋问我:“你们还打算去南海?”我点点头:“如此无趣的荒漠,我不想走第二回了,最好能在南海租一条船,远航回归中原。”
“南海风浪不测,和东海截然相反,”昆惋笑笑说,“恐怕比沙漠中更加危险。”
“可是,终究有多人渡过南海,甚至穿越南北两极,绕地一周,”我用手中竹杖轻轻敲打着沙砾,对她说,“连仅在传说中的孤人岛,数年前也终于被现了。”
“提到南北两极和孤人岛,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昆惋侧过头去想了想,这样谨慎地提出她心中的疑问,“据古书所载,地有四极,有柱擎天,这仅仅只是先民的幻想吗?还是可能真有实物?”
“恐怕不全是幻想,”对于这个问题,我曾经深入研究过,也阅读过大量的考证文章,于是很简单扼要地回答她,“北方穷松,传说在史前就已经坍塌了,所以古人认为天低于北,而地厚于南;东方苍槐,恐怕是某小岛上的树木,最近已经现东海某些岛屿上树木可高达数十仞;西方清木也是如此;只有南方绛桑始终不见影踪,但世间难有万年之木,恐怕早已经朽坏了吧。”
“即便高达百仞,也算不上是天柱呀。”昆惋微微地摇头。
“天是一团清气,所须柱撑?”我不禁“哈哈”大笑,“地围日转,南北有极,东西又何所极?不过是先民质朴的猜想而已,绝非无本,真相却不尽相同。”
“那么古籍所载种种异兽,也是有所本的吗?”
“当然,”我继续回答说,“蜃是沙漠中虚影,蜺是云上虹彩,其它鬼鲵、封貕、貔貅、朱獳,等等,或许是变异,或许是来自异界。去岁安塞现一只大猫,体型竟然过了虎豹,我亲眼所见,你相信吗?哈哈……”
昆惋打断了我的笑,追问说:“异界真的存在吗?”
“为什么不存在?”我抬起竹杖,在空中划了大大的一个圈子,“所谓‘十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表里、昨今、反正’,凡物都有穷尽,但穷尽之上复有穷尽,有穷累加即是无穷,我界是在,岂能唯一?”
昆惋“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们这些学士,总喜欢讲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既然如此,那我也说些你听不懂的好了。”
“什么我听不懂?”
“我身上流着纯粹的茹人之血,茹人有穷极阴阳两界之能,我之眼中所见,和你们所见到的,往往并不相同,”昆惋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转过身去,一振她的衣袖,“你的同伴,在我看来,他的目的并不是萦山,也不是南海呀。”
是的,我知道,杲航是想去寻找到传说中的死水,我认为死水就是南海,但真相是否如我所想,却没有人能够证实。即便我和杲航真的去到了南海,应该也很难找到什么线索。那么杲航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这两天我也在苦思冥想,不得要领,却也不方便直接询问他。
或许,他是想穿越两极,绕地一周?那么即便想找个同伴,也不应该挑上我这种毫无旅行经验的人呀。不过重明殿的直学士而已,但就数十日来交谈给我的感觉,杲航格物所知,似乎更在我之上,以彼之能,还需要拉着我一起行动吗?他究竟为什么会来找我,又为什么要和我一起旅行呢?
昆惋真的是用纯粹茹人血统中的异能看穿了这一点吗?还是她知道了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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