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钢表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一、酒能误事
在一般人的眼中,霍桑的性情要被看做是相当古怪的。他最厌憎无聊的应酬。
他常说我国的有闲阶级里面,有一种专门应酬不作别用的人才。他们靠着祖先的余荫,无所事事,生活的方式只限于今天李家请客,后天张家答席;或是王某三十大庆应当去应酬几副扑克,赵家如夫人开吊,又得去敷衍几圈麻将。“不作无益事,怎遣有涯生?”便是他们的人生哲学。结果影响了那些意志薄弱的后辈,弄得社会的风尚奢靡好闲,正当的社交反不容易推行开来。所以凡是什么具庆、弥月一类的会集,霍桑不顾人家的“矫情”“古怪”的批评,总是一概谢绝。
但是那一天他和我一同到仓桥路米振愚家里去赴他们的水晶婚宴,情形却彼此不同。
米振愚是我们的中华大学时的老同学。他服务于教育界,所结交的都是些美术家、著作家和有新知识的商人们。那天他请的客人只限于少数知己朋友。他拿出了几册:他亲自摄取的照片簿和几本图画的册页,给来客们欣赏消遣了好久。
家中的布置也比众不同,不但那些繁文缛节一概免除,就是坐席的时候只听客人们的自由,彼此选择相识的人同席。有不相识的,主人才按照来客的职业和年龄,介绍他们合在一起,绝没有一毫“假谦让虚恭敬”的麻烦。他在席间的谈话也是非常坦直率真而不用客套的。他把霍桑介绍来宾们时,着实称颂过几句,说他不但思想敏锐,而且正直无私,极富责任心,在同辈中实在少见。霍桑本来不喜欢人家当面谈赞,但此刻都是几个知识分子,主人所下的评语又不虚不滥,比不得那些虚伪的恭维或笼统的誉扬,所以他也觉得十分开怀。人类的心理,凡有一技一艺的长处,对于知音的赏识,除了少数矫俗逃名的高士,总是愿意接受的。霍桑既不是矫俗的高士,当然不能例外。
在那许多赏识的人中间,有一个人的天真无邪的称赏,霍桑最喜欢领受。这人就是主人米振愚的公子,名唤慧生。这孩子生得面清目秀,活泼伶俐,穿一套灰布学生装,今年才十五岁,在中学二年级读书。慧生在空闲的时候,最喜欢读我所纪述的霍桑探案,所以当众人从人的行为转到纪录的作品一致称赞霍桑的时候,慧生也随声附和。
他笑着说:“霍叔叔,你真是了不得:”
霍桑也笑着问道:“慧生,你也懂得我的好处?我的好处在刀口里?”
慧生应道:“霍叔叔的探案的好处是思想周密,绝没有疏漏的地方。是不是?”
霍桑的嘴角上露着微笑,向我瞧了一眼;似乎说这孩子会有这样的批评,有些出乎意外。
他又向慧生说:“慧生,你是自己瞧出来的?还是——”
慧生忙答道:“不,这是我爸爸说的。爸爸常说侦探小说,应当选择思想镇密可以助长想象和养成精细的观察力的读。我起先只喜读惊奇的东西,但听了爸爸的话以后,果然渐渐地觉得惊奇的东西有头无尾,远不及霍叔叔的探案有趣味。”
霍桑不禁连连点头,向振愚说:“这孩子真是不凡,我很愿意认他做一个小朋友。”
我也笑道:“他将来长成的时候,也许可以传你的衣钵罢?”
那晚上因着谈得投机,大家不觉多饮了几杯,我和霍桑都有些醉意。酒席罢后,主人又留住谈天,有些唱歌弹琴,有些拍球游戏,因而又耽搁了几个钟头。
等到众客散时,天忽然下起雨来。米振愚因说我们的寓所在爱文路,距离最远,不如就在他家里权宿一宵,免得冒雨夜行。霍桑踌躇了一下,便应允了。他就打了一个电话给施桂,叫他不要等候。于是我们就在楼下的左厢房里设榻安宿。
那时正交五月,天气已有些热。米振愚上楼之后,卸了他的外褂,重新下楼来和我们闲谈,直到时钟打了一下,彼此才道别安睡。这一晚我睡得很熟,一则夜深,二则有些醉意,所以头一着枕,便呼呼地睡去。睡梦中恍榴有一种怪物压在我的胸口,耳朵中又听得荷荷的怪声。我进了一口气,把身子一挣,张开眼来,忽然看见慧生立在我的榻前。
这时候天已破晓,淡淡的曙光,随着清凉的晓风,从窗口中悄然地透进来。
我看见慧生的面色惊慌,不觉大吃一惊。
慧生开口道:“包叔叔,你醒了?很好!很好!我方才叫霍叔叔不醒,叫你又不答应。我正是着急呢!”
我从榻上坐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要叫醒我们?”
慧生低声道:“包叔叔,轻声些。我家已出了盗案!”
“当真?盗失了什么?”我有些惊异。
“一只表——一只古表。”
“晤?”
“那是我爸爸的表,价值很贵。这件事现在还没有让仆人们知道。爸爸的意思,叫我来请两位先生上楼去看一看。”
事情正凑巧。昨晚我们正谈论探案,不料今天果真发生了盗案,霍桑又有工作做了。但是他今天怎么会这样子酣睡?难道昨晚的酒力实在太厉害,至今还控制着他,就使他的官觉的敏锐失了常度?我略一转念,正待喊他,忽然看见霍桑已经从床上直坐起来。
他骇异地问道:“可不是发生了盗案吗?”
我才知道他的官觉的敏锐到底不曾减失,忙应道:“是。振愚兄在楼上等我们,不如先上去瞧一下子。”
霍桑问慧生道:“你不是说被盗的是一只古表?”
“是。”
“在哪里盗去的?”
“就在我们的卧房里。”
霍桑点了点头,急忙套了一件衬衫,又穿上了国产白哔叽的裤子,立起来揩一揩眼睛,预备上楼。我也不穿外褂,一同跟着慧生上去。慧生是和他的父母同房间的,就在右厢的楼上。我们进房的时候,米振愚的夫人已避往中楼的米老太房里去,振愚自己早候在卧室门口。
他一见我们,便低着声音说:“二位请见谅。我这样惊扰你们的清梦,很不安。
但这件事既然不幸突然发生,二位又恰巧在舍间,不得不烦劳一下。“
霍桑笑道:“振愚兄,何必客气?我们进房后再说。”
这卧房本是侧厢连次间,非常宽敞。房的东南向都有窗子——南向的窗临街,东向的窗就是天井,这时候都开着。米振愚夫妇的铜床向南而设,位置在次间的尽端。近床放着一只红木镜台。台上摆列着一封银质花瓶,一只小瓷钟,几种化妆品和一副珠耳环。靠南窗的东向另有一张—小铁床,就是那孩子慧生睡的。
米振愚指着那临街的南窗,说:“这窗本来是关着的。因为我们为谨慎起见,睡时只开东窗,把南窗关住。方才慧生起来小遗,忽然看见南窗开着。他觉得有异,急忙向镜台上一瞧,那只我所最心爱的古式钢表果然已经不翼而飞了。”
霍桑道:“是一只钢表吗?”
“是。表壳虽是钢质的,机器却是瑞士的手工做的,非常准确坚固。我当初向一个朋友买来,出价一百五十元,用了九年,从不曾修理过一次,因此我非常心爱它。”
“除了这表以外,可还有什么别的损失?”
米振愚摇头道:“没有。我们已约略查过,镜台和抽屉中都一切如旧。”
霍桑沉吟了一下,才说:“这样还好,幸亏只有百多元的损失。”
米振愚着急道:“霍桑兄。这不是钱的问题。表的价值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一刻不离的心爱东西,总望你费一些心。”
霍桑向四周瞧了一瞧,目光终于停住在镜台面上,问道:“那末你可是确实把表放在镜台上的?”
“是。白天我总带在身上,晚上睡时才取出来放在镜台上,天天如此。”
“昨天也是如此?”
“当然。”
“你可记得昨晚放表的时候,在客散之前,还是在客散之后?”
米振愚低头想了一想,答道:“大概在客散以后。”
霍桑点点头,就走向南窗口去。我也跟着去视察。窗外就是静修路,夜间当然是很冷静的。窗口离街面约有一丈多高,街边的墙跟还长着细草和蒲公英一类的野花。我又细察窗口,果然见窗槛上有些泥迹。
霍桑回头问道:“振愚兄,这窗是有栓子的。你每晚开窗,是不是一定下栓?”
米振愚疑迟道:“昨晚我多喝了几杯,有些模糊。我平日开窗的时候,总是顺手下栓的。昨晚上楼时。似乎窗已经关好,我不曾动手。”
慧生忽从旁插嘴道:“昨晚的窗是我开的,但是不曾落栓。”
霍桑应道:“那就对了。否则宙栓若然扣着。玻璃又没有移动的痕迹,外面是开不开的。”他向慧生点点头。“小朋友,你是个聪明不过的人。又读过许多探案。
此番你自己家里出了这件意外的事,你也可以出马练习一下了啊。“
慧生的眼睛霎了几霎,瞧瞧霍桑,又瞧瞧他的父亲,却不说话。
霍桑又问道:“小朋友,你对于这回事可有什么见解?”
慧生低垂了头,手指在捻一件灰布学生装的袋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振愚用力搔他的头皮,好象焦急不耐,对于霍桑这种好整以暇的态度有些不满。
他说:“霍桑兄,这孩子只会淘气,懂得什么?你看究竟怎么样把表追回来?”
霍桑仍自顾自地问慧生,说:“你说说看。我要试试你的眼光。”
慧生才仰面答道:“霍叔叔,像我这样年纪,那里真会侦探?”
霍桑笑道:“别客气了。无论你所见的是否合理,尽不妨直说出来。我很有意思把你收做一个小门徒呢。”他又笑一笑。
慧生略略踌躇,果然答道:“据我看,表的遗失一定是有人从窗口里进来取去的。否则房门上有外国锁,睡时天天下锁,又从那里可以进身?”
霍桑连连点头道:“对。不过你所说的窗,是南窗还是东窗?”他俯身向东窗口上瞧一下。
慧生说:“东窗只通天井。我想大概是南窗罢?”
霍桑道:“那末你的意思是指外来的人?”
慧生点点头。霍桑也点一点头,又向他笑一笑,似乎称赞他的说话果真有些见地。他看见旁边的米振愚又要耐不住地插口,才回头问话。
他问:“振愚兄,你的房门上的钥匙,平日放在什么地方?”
米振愚道:“总是在桌子上或抽屉里面。”
“那末这房里总有仆人们出进。他们可有看见房门钥匙的机会?”
“出进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小女的乳娘苏妈,一个是小使女采芹。他们俩瞧见钥匙的机会固然不能保没有,不过我不相信这两个人会偷东西。霍桑兄,你的意思是不是以为这表就是屋内人窃的?”
霍桑摸着下领,说:“我没有什么成见。这不过是侦察上应有的问句。”
慧生正立在南窗近处,似乎在那里视察泥迹,忽的回过头来。
他问道:“霍叔叔,你看这案子容易破吗?那钢表是不是还有追还的希望?”
振愚附和道:“对,这才是眼前最切当的问句。”
我觉得这问句有些尴尬,霍桑很不容易回答。因为如果真有外来的贼,那末霍桑对于追捕小窃的任务是不擅长的,失表的珠还当然也没有把握。但是霍桑仍慢条斯理地毫不着急。他再看一看房门上的锁,向振愚摇摇头。
霍桑缓缓地答道:“振愚兄,你不用如此着急,急也没有用。你这问句,我必须细细地考虑一下,才能答复。”
他向慧生点点头。“小朋友,你也得助我一臂,想一个进行方法。现在我要下楼去漱洗,少停再来听你的计划。”他回身出房,一个人匆匆下楼去。
我慢走一步,乘机问道:“振愚兄,你睡时房门上是不是天天下锁?”
振愚道:“是的,昨晚也照常下锁。我还记得是我亲手锁的。直到刚才慧生唤醒我时,我起来瞧房门,门还是好好地锁着。”
“那末昨晚这房门既锁之后,除非有人另有钥匙,当然没有人可以进来。”
“是。”
“但当房门未锁以前,可有什么人进来过?”
振愚寻思说:“我记得昨晚和你们两位谈罢登楼的时候,乳娘苏妈刚在房里。”
我又问:“那时你的表是不是已经取出来放在台上?”
振愚皱眉说:“这个——这个我已记不清楚。”
“那末你的表本来放在那一件衣袋里的?”
“在这套灰色西装的半臂袋里。”他拍一拍他身上的半臂的空袋。
我记起了上晚的事,又说:“我记得你昨晚重新下楼的时候,你的外褂虽已卸去,这件半臂还穿在身上。”
米振愚又有些犹豫不决。“虽然,但我第一次登楼脱外褂时,有没有顺手将表取出,或是直到第二次临房时方才取出来,现在已经记不清楚。”
我道:“这一点很有关系,可惜你记不得。”
米振愚又搔搔头皮,抱歉似地说:“酒能误事,这句话今天果真应验了!不然一夜工夫,我何致于这样健忘?”
他略顿一顿。“这样罢,我不妨问问内人。伊也许瞧见我卸外褂时有没有顺手把表拿出来。”
我道:“好。我下楼去洗脸,回头再谈。”就也回身下楼。
二、听觉测验
我回到我们下榻的左厢房的门口,刚要跨进门去,忽听得霍桑在里面高声喊叫,似乎有什么意外惊喜的事。我走进去一看,他正丢了烟尾,从椅子上直跳起来,身上的衣裳既没有穿好,漱洗的水也仍好端端地放在桌上,没有用过。
我问道:“霍桑,什么事?还没有洗脸?”
霍桑似乎不听得,瞧着我道:包朗,我正要找你!你在楼上做什么?“
“我帮你察查。”
“当真?你可曾发见什么?”
“虽没有什么发见,但你所遗漏的一个要点,我已经给你问过一下。”
霍桑张大了双目。“我遗漏的一个要点?请原谅,我还莫名其妙!”
我答道:“我看这案子的唯一疑点,就在那扇南窗。但南窗虽开着,槛上也有些泥迹,可是我看见窗的下面野花细草还是奸端端的。不见有什么迹象,不能就算做有人从外面进来的证据。你难道没有瞧见?”

霍桑弯弯腰,作谦逊态道:“瞧是瞧见的,可是没有像你那么精细。你的意见怎么样?”
我说:“窗上的疑迹既然不足完全凭信,那就不得不另寻—个通道一就是那房门。因为房门如果有做通道的可能,那末这屋子里仆人们——”
霍桑忽更深地弯着腰,又作恭维状道:“费心,费心!你真是周到极了!”
我正要把和米振愚问答的经过情形说给他听,但看见了他那种故意做作的恭维的状态和一味敷衍的语气,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哼!他不是在听我的报告,实是在那里匿笑戏弄我呢!
我涨红了脸,微怒道:“霍桑,你好狡猾!这案子你不是已经有了成竹,却还在戏弄我吗?”
霍桑也笑出声来。“谁戏弄你?你分明在怪我不仔细。我受了责备,自然只有惟命是听!”
“我所有的只是一种理解。你既然有了成竹,觉得我的理解不对,也应当早些说明,怎么故意藏在心里,不宣布出来?那不是戏弄我是什么?”
霍桑摇摇手,笑道:“你别这样蛮横。你说我胸有成竹。不错,这是事实。
但你不但没有问过我一句,并且也不容我有自述的机会。你仔细想一想,到底谁的不是?“
我经他一说,回想我一进门来,就说他遗漏一个要点,果然也有些卤莽。我的怒气不觉平了一半。
霍桑又婉声说:“好了,闲话休讲,言归正传。你帮助我侦察,你的好意,我是领受的。不过你刚才看见了我的态度就应明白,这件事用不到多费心思。老实告诉你,这案子太简单,已经完全破获了。”
我惊异道:“真的?那失去的古表怎么样?”
“当然也没有问题。”
“什么意思?这表也有了着落?”
霍桑点点头。“这一件事实的真相我早巳知道,但因着古表的所在一时还没有把握,所以才下楼来思索。直到你方才进门的当儿,我无意中发见了古表的所在,这才算大功告成。”
我急忙道:“那末表在那里?窃表的人是谁?”
霍桑不即回答,忽的拉了我的手,走到他刚才坐的一张椅子边,叫我坐下来。
他说:“你坐着。我们应静寂五分钟。”
“做什么?”
“我要考一考你的听觉。来。”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只得依着他的话坐下来。我静听了一回,一些听不出什么。
我不耐地说:“霍桑,你还要把哑谜给人家猜?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霍桑问道:“你真听不出一些声音?”
我摇头道:“没有。你要我听什么声音?”
霍桑不答,伸手从他的皮包中取出一卷绳尺来,从我所坐的椅子量起,一直量到那挂衣的衣架为止。我愕异地摸不着头绪。
他惊讶地说:“唉,这中间的距离竟有五十七英寸!”
我疑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他仍自顾自地说:“美国的童子军创办人西登有过一个官能测验。他测验听觉时,他用的是一只标准的二号表,受测的是三百五十七个童子军。他的结论是:常人的听觉能够达四十英寸以外的,已算是优越;若能听到六十英寸的距离,那人听觉已可像枭一样的敏锐,因为枭的听觉在动物中算是最灵敏的。现在这里面既然有这样远的距离,莫怪你听不出。”
我仍惶惑地问道:“霍桑,你到底捣什么鬼?”
“我要测验你的听觉。”
“结果呢?”
“我知道你的听觉实在不及我。”
“你要我听什么?”
“表的声音。”
“什么表?”
“自然就是振愚失去的那只钢表。”
“表在那里?”
“就在你的外褂袋里!”
我惊疑道:“当真?你又开玩笑?”
霍桑正色道:“你自己去瞧罢。”他用手指一指。“你的法蓝绒外褂不就挂在那距离你五十七英寸的衣架上吗?”
事情太突冗,我还是半信半疑,但是无论真假,到衣袋里去模一下子,也不见得怎样费事。我立起身来,走近衣架,伸手向那白法蓝绒外褂的两只外面袋里摸了一回,却并没有表。衣架上只有我的一件外褂。霍桑的外褂挂在他的榻栏杆上,距离很远,似乎不会误会,况且霍桑明明指明我的法蓝绒外褂。现在外褂的袋里空空,不是他又在那里闹笑话吗?我正待回身发作,霍桑又大声说话。
“包朗,你的耳朵在那里?距离这么样近,难道还听不出?”
我经他一提醒,敛神一听,果然有叮叮叮的表机声音非常清楚。我更不疑迟,又伸手向里襟袋中一摸,当真摸出一只古式楼刻的大钢表来。
太奇怪!表怎会得到我的衣袋里去?
我问道:“霍桑,表果然在这里。但窃表的又是谁?”
霍桑含笑道:“你还问我?真赃实据,还容得你辩?”
我道:“你还说笑话?快告诉我,谁弄这把戏?”我呆看着手中的表。
“你且猜一下子,到底是谁?”
“那当然是屋内的人。”
“对,很对。经过情形怎么样?”
“可是有什么仆役从房门里或者竟是东窗口里进去,偷窃了这表,现在觉得我们已经着手侦察,恐防查出真相,便悄悄地把表放在我的袋里,为卸罪地步?”
“不对,不对,而且你的话还矛盾哩。”
“晤?矛盾在那里?”
“我们现在侦察,仆人们未必知道;即使知道,我们茫无头绪,还不曾疑心他们,他们何必先自己心虚地把表呕出来?”
我说:“他们也许震于你的大名。那人知道你是一个百无一失的大侦探——”
霍桑摇手笑道:“慢!这就是你的矛盾点了。这个人假使果真震于我的虚名,那就应早早知趣,断不敢多此一举!”
我负气道:“那末你自己说罢,我被你**的够了!”
霍桑仿佛叹一口气,走近桌子边去,开始洗脸。
他一壁说:“你说我**你?那真是冤枉。我自己才被人家**呢!”
“那个**你?”
“就是那位小朋友米慧生!”
我一听这话,恍然领悟说:“失表的事莫非就是慧生**的把戏?”
霍桑点点头。“可不是吗?这孩子真是不凡。他久闻我的虚名,此番相见,便来试我一试。我险些儿失败在他的手里!”
“唉!他不但戏弄你,而且也连带地戏弄我。他取表之后,竟把它藏在我的袋里,你想可恶不可恶?”
“是啊,就在这一着上,我险些儿失败。因为当慧生进来叫你的时候,我就惊醒。他告诉你,他叫我不醒,方才叫你。这明明是他说谎。因为他进来藏表的时候,我虽没有觉察,但他第一声叫你,我便醒来。他实在不曾先叫过我。”
“他所以不敢直接叫你,大概知道你的本领强过我多,怕你瞧出破绽来的缘故。”
“也许如此,但这就是他的弱点。他若使直接叫我,我也许反而不容易怀疑他。”
“你可是因着他的说谎,就注意到他?”
“不,这一着只给我一丝疑痕。我经过一度观察,又运用一下推理,略一推想,才料定是慧生作弄。”
“有根据吗?”
“自然有。”
“那是什么?”
霍桑用干巾擦着脸,一壁说:“多着呢。第一,南窗虽然开着,却寻不出有人上落的迹象,你也早已见到了。第二,如果有人盗窃,镜台上还有银瓶瓷钟和别的饰物,怎么不一起偷去,单单偷这一只钢表?因为这表的外观并不像是值钱的东西。
第三,据振愚说,这案子是慧生发现的。他发现时第一关心的就是镜台上的钢表。
偏偏单不见了这表。岂不太奇怪?第四,房门上是耶尔锁。并无挖撬痕迹。
第五,窗槛上有伪装的泥迹,也不是无智的仆人们布置得出。此外我更把慧生叫呼时的谎话做—个印证,便一切显然了。“
“当时你就知道慧生在弄把戏?”
“是。不过我还没有知道他把表藏在什么地方,若使当场指实出来,他必不肯承认,我也不免要被他汕笑。我曾刺探他的口气,这孩子真狡黠,绝不透露什么。
我也就不露声色走下楼来,打算想个方法到楼上去搜索一下。我默想一会,忽然在静寂中听得衣架方面有表机走动的声音。我看见你的手表留在桌子上,以外又没有别的表,料想这一定就是那只遗失的钢表。“
哑谜揭发了,我才知道我们俩都受那小孩子的戏弄。我再也按捺不住,拿了那钢表,一口气奔上楼去。
三、圈套
我把慧生从楼上拖下来时,霍桑正在穿衣,自顾自地结领带,扣皮鞋,并不理会。我叫慧生坐下了,自己也开始漱洗。
慧生带着诧异的神气,问道:“包叔叔,你不是说这件小小的案子已经查明了吗?”
我点点头。“是,完全明白了。”
“喔?这是怎么一回事?表是谁拿的?”
“谁拿的?不,慧生,你应得说谁‘偷’的!”
那孩子顿了一顿,又说:“唉。那末谁偷的?”
我吐出一口漱洗水,答道:“我告诉你,有一个人因着垂涎这表的重价而偷去的。”。
慧生笑嘻嘻地问道:“果真?这个人是谁?”
“那是一个本屋于内的人。他偷了以后,就把表交给一个同党,所以这一件案子内一共有两个人。”
“唱?有两个人?包叔叔,这两个人你都已查明白?”
“自然。”
慧生好像要笑出来似的,但仍忍住着,问道:“那末,请你说出来罢。偷表的人是谁,同党又是谁?并且那表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我道:“偷表的人的姓名,我们姑且隐一隐,同党可不是别人。很不幸,他就是我的朋友!”
“包叔叔的朋友?”
“是,也是霍叔叔的朋友——是我们的小朋友!”
慧生有些踌躇。“他——他是谁?”
我说:“他叫米慧生:”
慧生怔一怔,牵牵嘴,笑道:“我是同党?”
我瞧着他,反问道:“难道我说错了?”
“你有什么证据?”“
“我说过的,那偷表人取表以后,把表交给同党。现在表还在你的身上,难道还算不得证据?”
慧生仍笑着说:“那里有这一回事?包叔叔,你不是闹笑话?”
我道:“你还要强辩?你姑且伸手到你的衣袋里去摸一摸再说。”
慧生不由不呆了一呆。他的手伸进他的灰布学生装的袋里去一摸,不禁惊怪地直立起来。他的面色一白,立即又涨得通红。我一壁用木梳理发,一壁偷眼看他,看见了他这种羞窘状态,不禁暗暗地发生一种愉快的感觉。这里面也许含着些报复得遂的意味。
慧生果然摸出一只表来,向我道:“唉,包叔叔,这表是你放在我的袋里的。
你设下了圈套,特地把我圈在里面罢了!“
这时候霍桑已整装完毕,也微笑着说:“小朋友,你说的不错。这果然是包叔叔给你设下的圈套。但是你自己怎么样?可也曾设什么圈套给我们钻?”
慧生又红了一阵脸,笑道:“我设什么圈套?”
霍桑道:“有两个。”
“晤?
“你的第一个圈套,取了表谎报失窃。这倒并没有什么难处,在我们眼里,当然可以一瞧就破。譬如你在窗槛上擦些泥迹,目的要我们疑心有外来的人。可惜你还欠精细些,反而留下了破绽。昨晚上曾经下过雨,泥土是湿的。你却只把干鞋底上的干泥擦了一些,并且擦泥时只擦在窗槛的中心,槛的边口上却反而没有。你下楼报告的时候,又不敢叫我,却叫包叔叔,又当我睡着了撒谎。这都是你的圈套上的弱点。”
慧生呆住了,脸上忽红忽白,但那不自然的微笑还不曾消灭。霍桑装做没有瞧见,自顾自继续下去。
“你的第二个藏表的圈套可厉害多了。若不是我的感觉敏捷些,我还疑心你把表藏在楼上,要到楼上去找。那就不免真要落进你的圈套,让你大笑一笑了!”
慧生面上的神色又经过一度的改变,从轻笑的变而为钦佩的。他只是暗暗地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霍桑又说:“小朋友,你这一次的举动,我并不怪怨你。你虽然久闻我的虚名,却还不曾目睹,就想亲自实试一下,究竟怎么样。是不是?这原是一种凭证求真的科学态度,动机是可取的。当昨晚上我们在席间谈论的时候,你也许就起意设置这一出把戏,要测验我们一下——”
慧生忽插口道:“霍叔叔,请你原谅。我这一次的举动,只想开开玩笑。你说我要测验你们两位,我实在不敢。这事的起意也是出于偶然的。我今天清早起来小遗的时候,忽然看见南窗开着,大概因昨晚上没有下栓,下雨时被风所吹开的。那时候我忽然想跟包叔叔玩一玩,便不知不觉地做出这件勾当来。现在我真是后悔莫及!……包叔叔,请你原谅。”
我笑道:“好,我去向你的爸爸算帐:”
慧生一听这句,两只手捧住了那表,不由不目瞪口呆,分明十二分惊惧。
霍桑忙解围道:“慧生,别着急。我知道你干这件事,你爸爸并不知情。我们若要追究,你当然是要受责备的。现在你放心,回头我会向你的爸爸解说,决不教你吃苦。”
慧生颤声说:“霍叔叔,谢谢你!……包叔叔,请你饶恕我!”
我笑道:“我也跟你说说笑话啊。”
霍桑拍拍那孩子的肩。“慧生,你听我说,你的动机虽可取,但所用的方法却并不正当。这样的游戏可一不可再,否则不但无益,也许有害。你得牢记我这一句话。少年的行动应当趋向正当的轨道。”
慧生忽一声欢呼,奔到霍桑面前,展着两臂,像依人小鸟般地扑在他的怀中。
;全文完;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