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香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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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叩门声,正在伏案书写青词的虚清头也没抬,“进
恭谨进入房中,华宁轻轻站在一边,良久之后,缓缓收笔的虚清站直身子仔细看了看案上这幅已完成一半的青词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欣赏了片刻,虚清复又援笔引墨俯身的同时,口中轻轻道:“说吧!”。
“是”,答应一声后,华宁将此次抚阳观所见备细到来。
“那些山民到齐后不久,就有十八家村寨的耆老一起走了上来,结伴进献香烛及香火银”。
虚清手腕轻颤,这一笔当真是笔断意连,圆润飘逸,实在大得青词笔法之妙。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虚清笔下不断,口中随意问道:“抚阳山穷荒凋敝,又赶上今年的大灾之年,那些山民筹了多少银子?”。
“弟子仔细看了,十八家寨子凑在一起的怕还不到三百两,都是些散碎银珠子,就这还是连那些村妇满是头油的粗钗都凑进去了”。
耳听着华宁关于徐安然的诉说,脸上带着微微笑意的虚清感觉此刻笔下如有神助,点撇勾划莫不如意,“噢!连愚妇的头饰都没放过,看来徐安然倒也是个刮地皮的好手儿”。
“这些银子他倒没收”,说话间微微一顿,华宁舔了舔嘴唇后,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道:“随后,那十八家寨子的耆老便联合向徐安然跪献土麦”。
这记重笔猛然一偏,顿时在洁白的绢纸上留下了枯涩的一撇,突兀失手的一笔直将满幅青词构建出的飘逸清淡冲了个干净,虚清见状,将手中的羊毫细笔狠狠按在剩下的空白绢幅上,“跪献土麦?你没看错”。
看到虚清如此,华宁不仅没有害怕,心中反而满是喜意,重重一点头道:“弟子绝不会看错,再说与弟子同行的还有明清师侄”。
随手拿起案上的黄玉小槌击响一边的云板。随即就有一个眉清目秀地童子应声而入。
“叫明清来见我”,一句吩咐完,虚清随即转身盯着华宁道:“你继续说,一点儿都不要遗漏”。
将抚阳观中所见一一道来,心中兴奋的他使出十分口舌,直将众妖来贺,徐安然与阴司出手之事说的绘声绘色,宛若亲见。
虚清的脸色先是愤怒,继而凝重。到明清进来时,已经恢复成素日的淡漠。
持续了约有柱香功夫,华宁这才说完,未置可否的虚清微微扭头道:“你华宁师叔所说是否属实?”。
“是”,明清一如华宁般恭谨。
“可有跪献土麦之事?”。
“此乃弟子亲眼所见”。
“自做孽,不可活!”,听到虚清这句话。躬身而立的华宁与明清相视一笑,随即又转过头来正色而立。
也不知虚清在想什么。说完这句后,他默坐了许久后猛然起身向外走去。“你二人随我来!”。
见虚清一路是往后山那座常年无人居住的小院走去,华宁与明清颇感诧异,只是他二人谁也不敢开口相问。
到了院前,停下脚步的虚清仔细将本就一尘不染地道衣细细整理了一遍。见他如此,华宁二人心中莫名有了些紧张,心中不住翻滚着一个念头,“这里面到底住的什么人?”。
屈指轻叩竹门。良久无人应声,虚清这才轻轻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从门前郑重其事的整理道衣到小心的叩门,虚清所表现出的这一切都是前所未见,屏息凝神,华宁二人走路时的脚步声也轻微了许多,边走边用手悄悄理着道衣。
出乎他二人意料之外的是,小院正房中竟然也是空无一人。
但对着这空无一人地正房,虚清的恭谨却没有半点放松,缓步走到房屋正中地书案前,拈起了一支信香。
华宁只见这枚信香比之观中常用之物要长出三分之一左右,而最奇怪的还是这枚信香表面包裹地泥金符文,泥金倒算不得什么,但能在如此纤细的香体上将泥金浇成盘曲纽结的云文,单是这份做工就足以显出信香的珍贵。
推开竹窗,点燃信香,将之端正插于香案正中地镂花小鼎中后,虚清退后一步端肃而立,只看他此时的站姿,比之主持十年一次的观庆大典还要用心。
低头间与明清相视一眼后,华宁含胸拔背,甚至连呼吸的频度都有意加以控制。
半盏茶过去,一盏茶功夫过去,眼见长长地信香已燃尽三分之二,房中依然没有半点动静,但虚清端肃的站姿没有丝毫松懈,反倒是脸上的恭顺之色愈发的虔诚了。
这般动也不动的站姿最是累人,屋中就数站在最后的明清道行最浅,就在他感觉身子发僵,悄悄伸手去挠发痒的耳轮时,蓦感丹元微震,随即屋中便凭空现出两个人来。
这当先的一人看似不过四旬年纪,面目儒雅,气度飘逸,而后面跟着的那人却是个鬓发微白的老道,不仅身上的道破洗的有些发白,就连那张脸也长的跟山野老农没什么区别。
气度飘逸的中年道士刚一现身,转眼之间目光就落在明清刚刚举起的左手上。
双眉微微一挑,中年道士平和恬淡的双眼中光华一闪而逝,光华隐现之间,明清
己深藏体内的丹元似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瞬间的刺住闷哼出声。
“放肆,滚出去!”,闻言,明清脸色惨白,却不敢丝毫辩驳的退身而出,见到这一幕,身姿愈发端正的华宁直觉额间一热,鬓发中已激出了一层白毛细汗。
“弟子见过玄会真人!”,虚清这句话只让华宁鬓间的细汗更多了,玄会,这可是方今天子亲自降诏册封的真人,身为玄都观左提点的他直接掌握着江南道门的生杀大权,想到这里,华宁暗提一口气,使本就挺拔的身姿愈发站立如松。
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玄会在房中榻上盘膝坐定之后淡淡道,“什么事儿。说吧!”。
“因事涉徐安然,弟子不敢擅专,是以冒然惊动真人法驾”,先自解释了一句后,虚清也不等玄会再问,径直续道:“抚阳新观开观大典中,有道区一十八寨百姓跪献土麦,另无根山、首丘洞及隐机天杀盟均都来贺,贺礼最少的也有五千两香火银。且就在开观大典中。比宁谷阴司带人身穿丧服而来,在斗丹中被徐安然破杀而至身魂俱灭”。
“跪献土麦?”,双眉微微一挑的玄会自语之间,已将目光转向身侧侍立的老年道士。
“阴司是比宁谷二十四幽影之一,其修为在十二年前即已迈入灵悟层级”,简单说完这句话后,老年道士随即又木立如松。
闻言。双眉复又一挑的玄会没有说话,只将目光转向了虚清。
“此乃本观弟子华宁及明清亲眼所见”。能接替华阳地职差,这华宁总算不笨。见玄会的目光转向他脸上后,当即躬身道:“弟子刚从抚阳新观回来,观主所言半句不虚”。
从华宁身上收回目光,玄会随即陷入了沉思。房中的气氛一时沉肃凝重的很,但饶是背上痒的钻心,华宁也不敢伸手去挠。站姿既难受,心中又无比紧张。他额头上的汗珠愈发的多了。
眼前的玄会看来气度飘逸的很,但他所在之处却是异常压抑。
良久良久,足有两柱香功夫后,才听玄会淡淡开言道:“山字级秘档十七号,河字八十四号,归字二十五,道字四十三”。
玄会刚刚说完不久,身边侍立地木道人已将四份案卷整齐的放在了他身前。
玄会自看案卷,身子端肃的华宁心思还在他刚才这句话上,山字,河字,归字,道字,听到这种分档层级,心思一恍的华宁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四个字来:

“山河归道!”
华宁被自己的这个联想吓了一跳,心神纷乱之间,呼吸也猛然一粗,在静寂的房屋中听来份外明显。
微微一皱眉头的玄会摆手制止了正欲说话地虚清,“你去将今日抚阳观所见笔录一份下来,任意一点都不得遗漏,录完之后速即送来”。
如梦大赦的华宁点头之间转身退出,直到出了小院儿,他才敢将长出一口气,幽幽一阵山风吹来,华宁只觉全身一冷,在屋里地这段时间,他在不自知之中竟已汗透重衣。
就在华宁大喘气的时候儿,一直等在外边儿地明清凑了过来,“师叔”。
招手示意明清不要说话,直到远离小院儿百步之外后,华宁才道:“没事,你也不用担心”,言至此处,他脸上露出了一个苦笑,“咱们都是蚂蚁般的人物,还落不到人家心里”。
听说没事之后,明清重重吐了一口气,“师叔,那人是谁?”。
刚脱口要说,华宁脑海中出现了玄会那双静沉如渊的眸子,“不该问的别问!”,说话之间,“山海归道”四字又莫名浮现出来,心中乱成一片地华宁也没再看明清,急急忙忙去了。
看着华宁退身出了房间,玄会随意的说了一句,“虚清,看来驭下一途你还欠缺的很!偌大一个崇玄观众弟子之中,也就明月还算不错”。
“多谢真人教诲,弟子以后定然力求精进”,言至此处,虚清略一迟疑后道:“明月她……”。
“天资聪慧倒也不算什么,明月胜在坚韧,她虽是个女冠,但若论心性刚硬,继来院这些年轻男弟子中没有一个能比过她的,修道首重修心,此女异日必成大器”,原本脸色一直淡淡地玄会在说到李巧儿时,终于有了不加掩饰的笑容,“对了,十二日之前,明月已被我收归门下,你留心着多照拂些她的家人”。
虽然面见玄会的次数不多,但虚清最知道他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且这位真人眼界极高,能被他看入眼中的可谓少之又少,象眼下这般直言称赞更是前所未闻。
知道玄会错解了自己的意思,虚清沉吟片刻之后,还是接着说了半句,“明月与徐安然……”。
玄会闻言一个轻笑:“你不了解明月!”,正说话间,突见那木道人躬身道:“弟子出去一下”。
点了点头,玄会默然片刻后微微一叹:人才!可惜不该是虚平门下,否则与明月同入我门中,倒是我道门百年来难得的佳道侣”,言至此处,玄会意犹未尽的又补了一句,“可惜!”。
闻言,虚清慢声道:“徐安然以丹**碎毁之身仅仅年余就
丹中破杀阴司,纵然有虚平指点,这份进境也堪称惊余光见玄会并未意动,虚清续又道:“最难得的是他以孤穷之身入主抚阳观,毫无外援之下仅仅数月之间便能尽收人心,这份干才实属难能!真人点评确是分毫不差”。
听到虚清的后一句,玄会才微微颔首,“我道门传承至今日,并不缺一个灵悟期的符箓道士。倒是象徐安然这样善收人心的却是万中无一!此子与明月一般,都是心性坚韧之人。富家少爷出身却能吃人所不能之苦,如今地教门中有几人能做到?但比之明月。徐安然又多了一份果决,没有你上观的回书,能审时度势与首丘山结盟以保道区安宁,想到这一点没什么。但临机决断敢这样做的又有几人?以微不足道的实力存身于无根山、比宁谷与天杀盟之间,却能引得无根山及天杀盟如此看重,三十年间教门后辈无数,但若平心而论。徐安然实在算的是后辈第一”,说到这里,玄会第三次再叹可惜。
说话之间,木道人走进房来,看了虚清一眼却没说话。
“说吧!”,玄会这种委婉表达信任的方式让虚清心中一热。他清楚无比的知道在如今江南乱象纷呈,朝中正热议由高道接手领军的敏感时刻,玄会表达出的这种信任意味着什么,再联想到刚才玄会刻意指他“驭下欠缺”,虚清就愈发地勃勃心热。
“京中玄静大道正传来符书,御史台王中丞于两个时辰之前由内宫陛辞而出,在勤政务本楼的陛见当中,王中丞再次力陈江南统兵武将无能,建言由高道接手军事,以迅速平定民变”。
“王子瞻这回总算出上力了”,玄会说话之间看了一眼脸上激出一片微红的虚清,淡淡笑道:“接着说”。
“陛下仍未决断,不过已定下十二日后的千秋节正日前往宗圣宫建蘸,并指名由玄苦真人主持此次蘸斋,大道正传符的意思正是为此”,微微一顿后,木道人遂又续道:“此外,符书中言及今日常朝中,兵部侍郎刘景文上本指斥我教门协助平叛不力,奏本中更直接点及师尊法讳,说江南道门正因有师尊首肯,所以才会在平叛之事上敷衍塞责”。
“刘景文倒是个明白人”,见木道人言语有些迟疑,被人上本点名弹劾的玄会脸色毫无不快,“还有什么?直接说来就是”。
“是!”,木道人一个躬身后道:“刘景文奏本中还说师尊此举意在使道门控制江南诸军,实属狼子野心之至!”。
玄会闻言放声而笑,“好一个刘景文,竟用这本奏章弹出了高山流水,实让本真人大起知音之感!”。
笑过之后,双眼瞬间散出摄人光彩的玄会从榻上长身而起,“笔录送来之后你即刻回京,将笔录与这些秘档一并送往大道正处。”
由木道人收了那几份早被他翻阅过无数遍地秘档,“你随我去抚阳观一趟”,对虚清说完这句后,玄会当先迈步向外走去。
走出房外,虚清低声建言道:“此去捕拿徐安然,首丘山……要不要多带些弟子随行?”。
“真要连首丘山一并解决,仅凭你观中这点人远远不够!而由道门接掌军队的诏书一日不下,我江南道门隐蓄地力量便一日不能显露,不过早晚间事罢了,你性急什么”,玄会微微一个哂笑,“此行单为拿一个徐安然,你我同去还会不够”。
“弟子愚鲁!”,对于玄会的哂笑,脸上大有羞惭之意地虚清心下却是一笑。
玄会那沉如渊潭的眸子直能深抵人心,“我喜欢聪明人,大事将至,我要用的更是聪明人,但却不是在我面前也要耍弄心机的聪明人”,说到这里时,玄会地语调愈发淡的没有了一丝感情,“聪明反被聪明误,虚清,这句话你要牢记在心才是”。
自己刻意藏拙,示人以愚笨的心思被直接点破,瞬时之间虚清背后已暴出了一层冷汗,“弟子定当谨记真人教诲”。
嘴角复又露出一丝哂笑,玄会静静看了看院外不远处断崖下那片苍茫的群山大地,“若是徐安然被擒,你说虚平可会来救?”。
“就凭徐安然当日在元洲岛中所为,就已是教门重罪,真人有意养饵所以明令本观不得处置,这般刻意放纵下来,终于有了今日百姓跪呈麦土之事,此罪之重实已到了能抄没九族地地步”,言至此处,虚清斩钉截铁道:“徐安然被擒之后,若只是皮肉禁闭之苦,虚平必定不来;但只要明正典刑的消息一出,虚平必定来救”。
“说的好!至亲血脉呀,虚平又岂能不来?”,收回投注在苍茫大地上的目光,玄会轻轻道:“取香饵,钓金鳖,正当其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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