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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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觉醒来,已是东方破晓了。伸个懒腰,抬头望望东方的天际,再重重的躺下,亦是动也不想动了。
太阳一点一点的升高,于万片翠叶之中,透出千丝万缕的光芒,把那些婆娑的枝叶通过宽大的窗户投射在我床头的墙上,于是灰色的墙上便有了风景。我注视着风景中摆动的枝叶,不知不觉得把整个自己也融了进去。
“大蛋——”娘的声音。想是娘已洗完了衣服。每天早晨,只要天气许可,娘都会早早的起来,打扫完院子之后,要么到村子里的大坑边,要么在自家的压水井旁,洗刚刚换下来的衣服。等把洗干净的衣服晾晒完,娘就又一头钻进灶屋里,为她的儿女们准备早饭。这是娘多年来形成的工作习惯,就像她喊惯了我的小名一样,是很难更改掉了的。尽管从进入小学的第一天起我就为自己起了个大号,尽管我都已经大学毕业了,尽管这么多年来我进行了无数次的抗争,可是我仍然是一个失败者,仍然没有改变娘喊我大蛋的习惯。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大蛋这个名字成了娘所拥有的专利。就像所有专利都有被侵权的时候一样,这个专利也偶尔被父亲盗用一下,当然,这种盗用是不会引起诉讼和争端的。
娘没有接着说下去。我的四周被安详围绕着,墙上的风景变得更加的亮丽了。我望着它,想象着自己就是那枝那叶,沐浴着晨风,拨动着阳光。
院子里有了响动。可能是受到了炊烟的召唤,二姐伸着懒腰,来到院子里,仿佛是要记住这清晨的美好似的,抬头呆望着。过了一会儿,二姐扭动了几下胖瘦适度的腰肢,踢了几下还算修长的腿,然后微微扬起头,将双手拢向脑后,可是她那双小巧白皙的手什么也没有抓着,于是心中不免有些惆怅,惆怅之后又有些酸楚。
就在前天,二姐在狂怒之下,一边流着伤心的眼泪,一边让前来传达消息的大姐,把她那精心呵护了十几年的又长又粗的辫子剪掉了。引起她狂怒的原因很简单,她的未婚夫移情别恋了。这个媒是大姐保的,因此受过的人当然非大姐莫属了。二姐把大姐好一顿数落,娘在旁边劝说也没用。直到大姐走时,二姐还冲着她的背后喊道:“以后我的事不要你管!没一点能才,连个人都看不准!”谁知,这句话却招来了小弟的嘲笑。“你还有脸说大姐哩!你的能才大,咋不把人看准啊••••••”小弟说。当然,小弟并不是在帮大姐说话,他只是就事论事,毕竟两个人都没有把那个人看准。他说这句话,表面上是冲二姐去的,实质上表达了他对那个人的不满和谴责。二姐并不理解他的本意,满院子里追着他打骂,弄得小弟不得不跑到外面躲避。
二姐将落空的双手平伸出去,就地转了一圈后,将双腿并拢,绷直,努力的用指尖去够脚尖,每一次都是差一点就够着了。小弟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二姐的身后,满脸的幸灾乐祸。“就是够不着,就是够不着,看咱给你做个示范——”说着,小弟学着二姐的样子,用指尖去够脚尖。“赖的理你!”二姐说完,顶着浓浓的炊烟,走进灶屋。小弟回敬道:“我才赖的理你哩!有本事去拧老三的耳朵去呀,就会拧我的耳朵!哈哈,我发财喽——”小弟高兴的跳了起来。“一下子让我拾了十块钱。”小弟把声音拉得长长的,很显然,他是说给二姐听的。二姐从灶屋里冲了出来,就像从云朵里坠落到凡间的仙女。“给我,是我的。”二姐急促地说。“你叫它呀,你叫它呀,只要它答应,我就给你。”小弟边说边绕着院子跑。二姐追了几步,返回到院子中间站定,目光追随着小弟,威胁道:“死小蛋,不给我你就试试!”“死二姐——”小弟也站住,面对着二姐,摇晃着手中的十元钞票说,“就是不给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你就来拿呀,来呀,来呀••••••”二姐气得直跺脚,指着站得老远的小弟说:“死小蛋,你给我等着!”“死二姐——”小弟得意洋洋的跳起舞来。
娘从灶屋里出来,笑着嗔怪道:“你姐弟俩••••••多不吉利,一大清早就是死呀死的••••••我看你就别要了,破财消灾,这是件好事。”接着,娘又对小弟说:“咱家里咋出了你这么一个大赖皮啊,拾了人家的东西,人家撵着要还不给!这就是在家里——”娘的脸变得严肃起来,继续说道,“要是在外面,可不要这样,知道不知道!”“我知道,娘。”小弟说,“我和二姐闹着玩呢。”“那就还给我吧。”二姐立即接着说道。“哎——哎——,就不给,就不给,买东西去喽——”小弟说着,转身往外跑,差一点没有和拾粪回来的父亲撞了个满怀。
父亲瞪了一眼小弟,一面把铁锨和粪筐靠着墙放好,一面问:“是什么好东西啊?一个非要不中,一个又舍不得给!”“是十块钱。”娘笑着说,“你说是不是好东西!”“哦,那倒是。”父亲说,“我干一天活还挣不了十块钱哩。哪儿来的?”没等娘解释,小弟就嚷开了:“娘——”他注视着放在墙根的粪筐说,“俺大什么也没拾,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他的饭了!”“你个••••••”父亲本想骂他,可随机又改变了注意,一边将浅灰色的手巾搭在横跨院子南部的铁丝上,一边解释说,“现如今,喂牲口的几乎没有了,咱这十里八村也找不出一两家来,地里都上化肥了,你看看谁家还像以前那样积攒了成堆的土粪?我这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就算是进行锻炼身体时的附带任务。要不,你说我大清早坐在家里仰着脸啥意思啊!治国哩,该不会还没有起来吧?”父亲突然问起我。
虽然我知道父亲不会因为我睡懒觉而骂我,但我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时,就听小弟说:“老三还没起来哩。天天都是他最后一个起来,你们没有一个人管,就知道管我,最偏心的就是二姐,天天拧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到现在还疼着哩!”“我就管你,不管你你还不成精啊!”二姐接着说。“大蛋这孩子——”娘说,似乎很无奈的样子,“上学上成这个样子,成天价睡着不起来••••••到明儿娶了媳妇儿,看人家不骂你••••••”我连忙解释说:“谁说我没有起来呀,我早就起来了,只不过没有出去,在屋里看书了。”咳,你看我这谎话说的,多自然啊!不是有善意的欺骗这么一说吗,我这也算是吧,要不然小弟的心里天平会一直倾斜下去的。
吃过早饭,家里就剩我自己了。我不知道家人们都在忙些什么去了,只知道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活计。就算实在没事可做,他们也会象征性的找点小事,然后和邻居聚在一起,用唠嗑打发似乎是多余的时间,同时增进邻里间的情感。开始,我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面对着空无一物的红色小方桌,听着树上的蝉鸣。有几只苍蝇围着我飞,飞着飞着就落在了我的身上。然后,它们在我的驱赶下飞向远处,中途又十分敏捷的折转身,或落在桌子上,或仍然落在我的身上。我有些烦躁了,除了苍蝇的原因之外,还有天气的原因。太阳早已爬上了树梢,我的四周被他烤的热烘烘的。我起身回到堂屋里,打开风扇,坐在沙发上,可是我仍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开始羡慕那些有活计可做的人了,包括我的小弟,虽然他的活计只是和小伙伴们毫无目的的到处乱窜,但是他是那么的愉快和开心。如果要问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些常见的杀人方式之外还有哪些,那么我要说无聊的空闲也是一种,它以一种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方式折磨和侵蚀着你的精神、灵魂和**,直到它们完全虚脱的垮掉,除非它们不堪忍受,奋起反抗,为自己寻找生的出路。其实,这种生的出路是非常非常容易找的,也是非常非常多的,例如,睡觉就是一种很不错的出路。
一阵倦意袭来,我顿觉全身的骨骼都散了架,似乎很难再提起一丝力气了。不知道是我自己的特殊嗜好,还是整个人类都有的一种普遍现象,早饭之后的我就好像吃了过量的瞌睡药,不睡一会儿一整天都别想有旺盛的精力了。风扇也赖的关掉,房门也不想关闭,我径直来到只属于我的西屋,浑浑噩噩的躺倒在床上。当身子接触到凉凉的床席时,就像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我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开始胡乱的想一些有影儿没影儿的事儿,像二姐的婚事,哪一天可能会遇见哪个美女,等等。想着想着,就觉得云天雾地的,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了。
(二)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中回来已经十多天了。在这十多天里,帮着父母锄锄地,晒晒粮食,倒也不觉得难过,只是这心,好像始终都没有得到可以安安生生的着落的平台。人生真是奇怪的很。人一生中的**是没有穷尽的。想想毕业考试时,现在亦是心跳得慌。明知道自己的学业不是太好,所以要求也当然不会太高,只要能顺利的毕业就够了,什么优秀毕业生,根本就不去想。那时候没有想分配,也没有想工作,更没有想所谓的好工作,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才能考出可以毕业的成绩。现在毕业了,于是工作的事又占据了我的整个脑子,当然这也是我们整个家庭现阶段的工作重点。虽说是农村人,可咱的心并不比别人的低,也梦想着能进一个好单位,有一个好的前程。在别人眼里,我已经是个幸运儿了,不费吹灰之力的考上了大学,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这已经足够了。至于工作,他们认为老百姓的孩子只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就应该知足了。可我偏偏不知足,我不但要有工作,而且还要有让他们都羡慕的好工作。在我认为,这种对无满足的**的狂热追求,便是人类发展和社会进步的要义所在,不然,人人都知足常乐,不思进取,岂能有那么多的发明,亦没有那么多的富足家庭,整个社会的物质财富也只会停留在远古时候的那种水平上。
不知过了多久,娘回来了。她见堂屋的门开着,风扇独自乎乎的转着,以为我去厕所了,就没有找我。等她把被小弟弄乱的屋子重又收拾干净,见我还没有回来,不由自主的低声说道:“人上哪儿去了?不会出去呀,出去的话该关住风扇和门呀,再说他也没地方可去呀,除非••••••”
“大娘,你忙啥哩?”一句甜甜的问语把娘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娘望向院子,见小巧正穿过院子,走向堂屋。娘喜形于色,迎出去说:“小巧来啦。”
小巧是娘钦点的未来的大儿媳妇。娘有这个心思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记得我上初一那年的秋天的一天下午,娘拉着一架车子土粪往地里送,我在后面帮着推车,路上遇见小巧拎着三四个带着青皮的玉米棒子回家。娘望着漂亮的小巧,那双眼睛都不会打转了。小巧被娘看的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说:“大娘,你咋老是看我呀。”娘被问得哈哈一笑说:“你这个傻丫头,大娘这样看你说明你长得好看啊!”小巧的脸更红了,就像挂在枝头上的红柿子,可爱极了。现在想想,那时的小巧也不过十一二岁,听到大人夸奖她长的漂亮,居然会红了脸,可见她是一个多么心细多么矜持的女孩了。
等小巧走过去之后,娘望着她那匀称的身子,小声的对我说:“大蛋,等你长大了我把她娶来给你当老婆好不好?”当时,虽然我知道“当老婆”的意思,但是我并没有娶她当老婆的冲动和**,因为我还只是一个十二岁小男孩,身体里的每一个部分都还没有形成这种冲动和**。
在后来的岁月了,娘曾多次提到这件事,可是,一来我被繁重的学业压得喘不过气来,分不出心来顾及到这件事,二来父亲说我的学业、前途重要,况且我的年龄还小,再等几年不晚,所以这件事一直往后拖到我参加完高考。高考一结束,娘就迫不及待的和父亲商量这件事。父亲说孩子刚刚参加完高考,再等等吧。娘一听就急了,说:“再等人家姑娘就飞了!我可给你说,她是我老早就相中的儿媳妇,你要是给我弄丢了我可是给你没完!”经她这么一威胁,父亲同意了,不过提出了一个问题。父亲问娘说:“你和人家提过这事儿没?”“这个••••••”娘一时语塞,半天说,“没有提过。”这下,父亲有了说话权利了,说:“你看你,你这不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嘛。”应该说,父亲的这个歇后语用的并不恰当。很显然,这个歇后语的意思是说,人们在办一件事情的时候,一方的热情就像那红红的炉火一样,而另一方就像三九天的寒冰,用在爱情上,就是说一方死缠烂打穷追不舍,而另一方则退避三舍,完全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可是这件事情完全不是这样,准确的说在这件事情上只有一头——娘的心愿。这种情况放在爱情上,就是人们常说的暗恋,只是自己在心里想,而被想者压根就不知道你的心里全是他(她)。
“你光在家里说管啥用呀!这种事能是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吗?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皇上啊,你是邓小平啊,你说啥就是啥,没人敢改啊!”父亲终于抓住一次机会,滔滔不绝的教训起娘来。娘勾着头想心事,不理他。父亲咽下一口唾沫,继续说道:“这种事,你得让人家知道,是不是?还得看人家愿意不愿意,是不是?假如人家不愿意,你想的再好那也是瞎想,是不是?话又说回来,即使人家愿意,你不说,人家还以为你的眼皮高哩,是不是?所以说••••••”“去去去!”娘厌烦的说。“这可是你说的哦,你可不要后悔哦,可不要再找我说这件事了,因为是你先不让我说的。”父亲说着,站起来。“滚!”娘骂了一句,“谁稀罕找你说!”听到这话,父亲等于拿到了特赦令,脸上严肃,内心高兴的出去玩去了。
虽然娘早已把小巧内定为她的儿媳妇,并且在漫长的岁月里也反反复复的提出来,可是她一直没有向小巧的父母提出来,也没有找哪个媒人前去说和,直到我高考之后她和父亲的那次谈话,她才意识到她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这么多年来这么一件大好事她竟然从来没有向外人提起过!经过那次谈话之后,我原以为娘会很快找人去小巧的家里提亲的,因为按农村的风俗习惯,我和她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如今的小巧出落的更加的水灵、漂亮,其他的不说,单单她那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就足以让见到她的男人消魂了。我急切的盼望娘能够实现她多年前对我的许诺。可是,我也犯了和娘同样的错误,把这个心情和愿望深深的埋藏在了心底,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更为可笑的是,我并没有认识到这个错误,在漫长的假期里,等待着娘的好消息。然而,直到我上学走的那一天,娘也没有将她的心愿变成现实。我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不可跨越的原因,只知道整整一个假期里,给小巧提亲的媒人像走马灯似的没有停歇过。可以这样说,我是带着受伤的失落心情去上学的。当时我痛苦的以为,小巧她看不上我,看不上我这个即将成为大学生的农民的儿子,她的心性是很高的,高到超出了我所处的这个宇宙,是我这个凡人所不能触及的。

几年的大学生活,时间和空间的隔离,并没有改变我对小巧的初衷。在我的脑海里,一直保存着两幅截图,一幅是小巧拎着三四个青皮玉米棒子时的匀称的背影,一幅是我上大学走之前所见到的那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它们牢牢的占据着我的心,弄得我并没有如邻居们所预测的那样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这让村民们大大的失望。可是让我感到不解的是,我在娘的眼神里也看到了失望,难道说娘早已经改变了她十年前就有的心愿吗?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回想了我上大学这几年里娘问过我和和我说过的关于我的婚事的话语,结果我惊讶的发现,娘几乎从来没有提到过小巧。看来,随着我的身份的变化,娘的心思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她和所有的村民一样,希望我给她领回来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弄明白了这一点,就在前几天,也就是我从大学里毕业回到家的第五天的晚上,我和娘有谈起了我的悬而未决的婚事。谈话中间,我巧妙的问起了小巧。娘没有意识到我问起小巧的原因和目的,就一点也不带个人感情的简略的讲了她的情况。
在这几年里,给她提亲说媒的人足足有一个加强连,可是不论高矮胖瘦,不论贫穷富足,他一概不答应。
母亲只给我简短的介绍了这么多。我也没有深究下去。这是我的又一个错误。多年以后,我为这个错误深深的自责。
从娘的这几句关于她的话中,我更加坚信了我上大学走时给她下的论断:她的心性超出了我所处的这个宇宙!我和她,中间隔着无法度量的宇宙!
(三)
娘十分殷勤的往堂屋里让小巧。或许娘看到我没有给她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内心又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或许娘被那一个加强连的失败吓得停止了前进的脚步还想再往前挪动挪动,娘对小巧的这份殷勤是其他人所从未享受到的,更何况这也是小巧近一年来的首次来访,对待这样的贵宾是不能不拿出十二分的殷勤的。
小巧并没有进屋,而是站在院子里,站在娘的对面,面含微笑的问:“大娘,你不忙吧?”“不忙,不忙。”娘连忙说,好像很害怕把她吓走似的。“来,闺女,到屋里去。”娘拉起她如白玉般的手说,“到屋里去,咱娘俩好好说说话。”“大娘,你看你客气的,我都不好意思再来了。”小巧婉言的谢绝了娘的邀请,“站在外面不是一样的吗?都是在你的家里,你说是不是?”“你看你这闺女多会说话。”娘笑着说,不好意思再往屋里让她了。“这个时候正是农闲的时候,家里也没有啥活。”小巧开了个话头。“可不是咋的!”娘接着说,“再过个,嗯——”“再过个一二十天。”小巧补充道。“对,对!”娘说,“还是你们年轻人的脑子转得快。再过个一二十天就该忙了。忙完地里,又该忙家里了。”“是啊!”小巧说,“忙完地里,天就该冷了,该做棉衣了。”不等娘说话,小巧立即接着说:“趁现在这段闲空,我想找本书看。闲着最无聊了,你说是不是,大娘?”对于娘来说,“无聊”这个词实在是太深奥了,她只知道闲着没有意思,闲着心里会发慌,不过她还是装作懂的样子点着头,笑着说:“找书看,你可算是找对家了,大蛋的书多得是,装了满满几大箱子哩。走,我带你到他屋里找去。”说着,娘和小巧往西屋走。“咋没见治国哥啊?”小巧边走边有意无意的问娘。“谁知道上哪儿去了,我回来就没有见人。”说着,她们来到西屋,于是,我那难看的睡相便完全暴露在她们的眼前了。幸亏我是在睡梦中,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我无缘看到小巧看到我的睡姿时的表情。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因为如果我看到了她那因意想不到而看到的情景时的尴尬的、绯红的(应该是这样的吧)脸颊和不自然的(也应该是这样的)神情后,会生出无限的自卑感来。当我在娘的惊叫声中醒来时,小巧已经退回到院子里了。当我知道小巧就站在院子里时,我的心里又产生了一个错误:大凡两情相悦的男女,是不会回避这种情况的。她不愿直面这种情况,说明在她的心里,我和她只不过是碰巧住在同一个村子里的两个人罢了。如果说我们之间存在着什么感情,那也只是普通的村民之间的感情而已,除此之外别无它有了。
娘甚是恼火,就差没有拧我的耳朵了。娘指点着我的脑门,咬牙切齿的压低了声音说:“就你这个样子,别说小巧这么好的姑娘,就是那些••••••也不愿嫁给你!”我不知道小巧是否听见了娘的话,反正她在外面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快点穿好衣服!”娘命令道。我穿好衣服后,娘又说道:“快到外面和小巧说话去,她来找你借书哩。”
小巧站在房门口,看着外面的阳光。我看到了一朵盛开在光明与阴影交汇处的娇艳的花朵。不!她不能用花朵来形容,这个世界上再姣美的花朵也不能代表她的全部!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光明与阴影的交汇处,任由光明折射出她那笼罩在用带有火红花朵的白洋布做成的宽松的夏衣下面的匀称、高挑、丰满的身子。我的热血被那妙不可言的曲线和那隐约可见的雪白的肌肤烘烤的滚滚沸腾了。我的心被她那像松软的锦缎一样、像黑色的瀑布一样披在肩头的乌黑油亮的秀发召唤着。很显然,她在来这儿之前,对自己的形象进行了精心的雕琢。这种精心策划起来的完美无缺的形象,无疑是在向我传递着一种美好的讯息。然而,那些已根植在我的肌体里的可恶的论断,不但淹没了我沸腾的热血、我渴望幸福的心,而且还黯淡了我的目光、迟钝了我的思绪、屏蔽了我心灵的接收器,致使我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我停在了和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如果我能有足够的胆量和勇气跨过这一步之遥,那么我就将拥有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可惜的是我完全的缺乏跨过这一步之遥的胆量和勇气,我的双脚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扎了根,娘的有力的一推也没能把它推动。
我们重重的脚步声和娘轻轻地话语没有引起小巧的注意。她望着外面,好像沉浸在某种思想之中。直到娘自嘲的说“小巧,真是让你见笑了”,她才像刚从美妙的梦境中回来似的,如鸭蛋般的脸上带着醉人的红晕,优雅的回过头来。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明眸带着某种难以捉摸的神情,扫过我惊愕的面颊,并且轻轻扬了一下两道弯弯的细眉,微微张启的性感的双唇在我注视她的一刹那合拢在一起,这个动作虽然隐藏了她那洁白的牙齿,却让我看到了那挂在微微翘起的嘴角上的微笑。
娘见我站着不动,也不说话,白了我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说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人。小巧一定捕捉到了娘瞪我的那一个白眼,并且完全理解了那里面所包含的意思,因为我注意到她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为了掩饰那取笑我的,也可能是来自她内心深处的自豪感的,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的浓浓的笑意,她抬起结实的浑圆的手臂,将纤长的并拢在一起的手指遮挡在了红唇的上方,然后用这只手撩了一下不知怎么就垂在了饱满的额头上的头发。这些头发,受到了她那灵巧的心灵的召唤,顺从的到达了她要它们到达的地方。于是,我便毫无遮拦的欣赏到了一件布局精巧的艺术品。
娘一面走上前去,一面表现出由尴尬、自豪、无奈、期盼和热情混杂而成的面部表情,说道“你说,我这个孩子,都二十多了,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一点也••••••”娘大概是说到这儿才猛然意识到,当着一个女孩的面,说自己的正在找媳妇的儿子的不是,是一件十分不恰当的事儿,所以把后面的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至于那“一点也”的后面是什么样的有损我的形象的话,只有娘自己知道。娘立即扭转了话锋,继续说道:“你说,我这个儿子,不是我王婆卖瓜,小巧你自己看——”娘伸手拍着我的肩膀,并尽量的拍出响声,用来吸引小巧的注意,同时又注意着轻重,避免我因疼表现出难看的表情,这个分寸,应该说是十分难以拿捏的,然而娘居然做到了,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知道娘还有这么一种绝活。“小巧你自己看——”伴随着连续的啪啪声,娘说,“你看,这肩膀,多宽呀,这腰板,多直呀,这肌肉,多结实呀!”说着,娘捏了捏我的手臂,随后发出一声惊叹:“哎哟——,我都捏不动了,不信你捏捏试试,来呀,捏捏试试,别站着不动呀,它又不会咬你一口,怕啥呀!”尽管娘的热情足可以使南极冰盖融化,尽管我急切的盼望着她能伸出她的玉手捏我一下,然而她却站着没动,只是笑着说:“那还用捏啊,我看都看出来了。”或许她说的是实实在在的话,也有可能是出于一个女孩的矜持,但是我又错误的得出了一个论断:她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显然,娘对她的回答有些失望。不过,失望归失望,这夸赞儿子的话还是不能不说的,因为机会难得啊。“我这个儿子,要摸样有摸样,要个头有个头,并且——”娘居然还会使用连词哩!“并且心地良善,从不惹是生非,从小长到大,从来没有和人家打过架。”娘这话说的有点过,因为我清晰地记得在我七岁那年,因为一只扔在沟里的烂瓷碗,我和一个小女孩由争吵到大打出手。那个小女孩打不过我,又舍不得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的烂瓷碗——她要把只烂瓷碗砸成仔,和小伙伴玩拾仔的游戏——就趴在我的手上狠命的咬,我疼得松了手,她抱着烂瓷碗转身就跑,我撵上去,照着她的**就是一脚,可惜没有踢住,她跑的太快了。而现在听娘说话的这个大姑娘,就是当时站在沟岸上观战的两个小女孩中的一个,你们想想她听到娘这样夸我,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当然,她并不会打击娘夸我的积极性,只是面带笑容的听娘继续夸我。
“我这个儿子,从小就心灵,上学从来就没有退过级,一直上到大学毕业,从来就没有让我操过心,我也从来没有为他犯过愁。不对不对——”娘晃动着双手,连连说,“不犯愁是假的,眼下就有一件事,都快把我愁死了!你说,我这么好的儿子,咋就没有姑娘看上哩!不瞒你说,我要是能娶上像你这样的儿媳妇,我这一辈子都知足了!”说到这儿,娘轻轻叹了口气。
小巧的脸上闪过不易觉察的喜悦和期盼。遗憾的是我没有捕捉住它。我的心智变得异常的迟钝。这份出自内心的喜悦和期盼转瞬间便掩盖在了她那华丽的笑容之下。
“哟,大娘,你看你说的,治国哥长得这么帅,脾气又好,又是大学生——”说到这,小巧的笑容变得暗淡了。在她看来,她和我之间也存在着一道难于跨越的鸿沟——文化层次的巨大差异。如果没有这道鸿沟,或许她会更加的主动,更加直白的表达她的所思所想,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是若隐若现的传递着一丝丝信息。或许,在她的内心深处,就在此刻,仍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能嫁给我,是她前生修来的福气,且不说我是一个大学生,且不说我会有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这些绝不是吸引她的条件,否则她早就嫁人了),单单就是我们两个走在一起,就足以使所有的人为我们祝福。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圈子里,毫不夸张地说,除了我之外,她绝不会再找到第二个能配得上她的男人,这也是她为什么始终没有定下婚事的原因。从这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出,她不是那种为了金钱财富就出卖自己的女孩,她想要的,是能配得上她,并和她厮守一生的男人。也许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她才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情感,因为她清楚的知道,文化层次上的差异,往往会导致一个家庭的分崩离析,即便达不到这个地步,由于缺乏共同的语言,夫妻间的感情得不到及时的沟通,生活绝不会过的幸福快乐,不论是那一种结果,都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她没有让这种暗淡的笑容得到足够的持续时间,也没有让她的话语出现稍微的间断,旋即就恢复了常态,仍旧笑呵呵的继续说:“有多少好姑娘等着他挑哩,光城里那些又漂亮又有工作的好姑娘还用不完哩,哪里会有我的份儿啊!他要是有那份儿心思,不早就到俺家里去啦,又不是离十万八千里,恐怕他连俺家的大门口朝哪儿都不知道哩,治国哥,俺家的大门口朝哪儿开呀?”
我万万没想到她会问我这个问题。由于没有心理准备,我一下子懵了。按理说,这种情况是不应该发生在我的身上的,再怎么说,我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况且,我一向自负反应的敏锐。我的这种反应,对她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她的笑容几乎僵在了脸上。在她看来,她说这句话,就等于抛出了一块砖,希望引出我的玉。可是,她抛出的这块砖并没有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引出我的玉,而是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由此,她也得出了一个论断:在我的心里,没有她的位置!不过,她没有放弃对幸福的追求,只不过这种追求显得更加的隐晦了。“治国哥,俺家的大门口可是朝南开的哦,不信你去看看,不过有理没钱可别进去啊!”说完,她咯咯的笑了起来。
娘见我只是愣愣的站着,完全没有回答问话的意思,站在一边干替我着急。见她笑了起来,娘也跟着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这孩子,成天价缩在家里,哪里出去过呀!你放心,改天我一定让他到你家里玩去。咳,他什么时候娶了媳妇,我的苦日子就什么时候到头啦。”“大娘,你又说笑话了,你哪里有苦日子呀,俺大爷又能干,对你又好,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你发过脾气哩。”小巧笑着说。“你哪里知道呀,我的苦日子可多了。”娘摇着头说。“真的吗?”小巧不相信。“那可不是咋的,不信我给你讲讲。”娘说着,让我搬小凳子过来。小巧好像也对娘的苦日子充满了好奇,还没有在小凳子上坐稳身子,就迫不及待的让娘讲了起来。
娘沉思了一会儿,以便决定该从哪里讲起。“说起来,我和你大爷的相识,还真是老天爷的安排哩!”娘说完,便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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