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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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哧”的,有人在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侧的宋军战将们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可以将一个先侍奉辽、又投金、再投奔蒙古、最后叛归金国的家族历史如此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在宋国战将们看来,这个家族简直就是无耻至极,也亏得此人如此能毫不脸红的娓娓讲来。
“……可是,”无视身边之人的耻笑声,那男子话语一转,“可是,在下以及在下的父祖无论投奔谁,始终记得自己是个汉人,幽云的汉人。”他这句话说的掷地有声,竟将一众宋国战将们震的愣在那里。
过了一阵,不知是谁在一边嘀咕着,“幽云汉人?那也能算是汉人么?”
那男子突然变色,冷森的神情不满脸上,大喝一声,“这能怨我们么?是故国先舍弃了幽云汉人还是幽云汉人先舍弃故国?”说着,他拱手对曹友闻道,“将军刚刚问在下是否宋人,敢问将军,若在下承认是幽云汉人,将军可将我当作是宋人么?我等幽云汉人心中时刻不敢忘记自己乃是汉人,纵使衣着发式改变,这颗心也始终将自己当作是汉人。可是大宋呢?他们怎么就忍心将我等抛弃?忍心将我等一片赤子情怀舍弃干净?”说话的时候,此人眼中泛红,显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情。
偏过头,躲开此人质问似的目光,曹友闻心中清楚,宋国和幽云汉人之间的恩怨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说到底,只怕还是宋国有负幽云汉人多些。避开这个话题,他开口道,“贵使此次前来有什么事情么?”其实金国使者的来意他已经明白一二,只是此时不好说出来,还要那个男子自己说出来才是。
那男子也知刚刚有些失态,借着拱手在眼前的机会调整下心态,才用回复平缓的声音道,“在下这次拜见,不为别的,只要送回贵军昨夜闯入我军大营的二十一名死伤的将士而已。”
这件事曹友闻早在金国使者进城的时候就知道,但是那些宋国的战将们却不清楚,当他们听说昨夜闯营骑兵,竟然被金国送了回来,一个个不敢置信的低声议论起来。一边的曹友万倒是把握住了金国使者话中的蹊跷之处,开口道,“贵使,听贵使的话,似乎我军还有未死之人也一并被送回来了?”
“十五死六伤,所有负伤之人皆由我军救治后送回,至于那十五为将士的尸体,我军也为之穿戴整齐后才送回来。”那男子平静的回答道。
曹友万一听到这话,立刻转头望了眼坐在帅位上的那位大哥,只见曹友闻面有什么太大的表情,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在这时,一个亲兵模样的人自屋外走入,也不看别人,径直走到曹友闻身边,对着宋国四川镇抚使大人的耳边一阵低语。只见曹友闻点点头,示意那亲兵离开后,对金国使者道,“贵使来到泸州,就是为了送还我军的将士么?”
那男子笑笑,“在下之意,将军已然知晓,又何必要在下亲口说出来?”
曹友闻摇摇头,对金国使者道,“友闻乃大宋武惠王十二世孙,世为宋国忠臣,贵使以为,友闻会投降么?”
那男子笑而不答,只是在屋内背着手走了几圈,突然停步道,“听闻将军曾有愿为南朝守龙头之语,不知真假?”
这话乃是曹友闻私下对亲信所说,此时竟然会被金国使者说出来,让曹友闻吃惊不小,显然,在他的亲信中间就有金国的探子,来不及细想谁会是金国的细作,曹友闻微微迟疑下,点头道,“确有此言,四川乃是大江之龙头,扼守龙头、龙身、龙尾,则大江成天堑难越,是为我南朝之屏障。”
那男子摇摇头,叹息一声,忽然抬头对曹友闻道,“将军可知否,这龙身已失!”
“不,那是你们金人强占了过去,金宋和议后,你们还要交还的,大不了我南朝多付些岁币罢了。”曹友闻认为此人指的是金国抢占荆襄两路的事情,没有在意的答道。当年金宋数次大战,多是金国强占宋国土地,后来也都以宋国服软献上岁币而金人退出强占的土地而告终,别说是荆襄两路,就是宋都的临安都曾经被金人占据过,当初高宗皇帝为了躲避金兵甚至曾经浮舟海外,但是到后来还不是一样以金国退还土地而了解?再说了,荆襄乃是孟珙发家之地,孟珙会让金军占着他的老巢不走么?是以,曹友闻心中并不担心荆襄两路的归属问题。
“将军错了。”那男子摇头道,说话,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札递给孟珙,“将军看好了,这是我韩丞相和贵国先平章军国事、陈武平王孟珙签下的金宋和议条款,注意那些秘密条款是如何规定的。”
但是,曹友闻没有注意金国使者后面的话,他傻傻的盯着金国使者,“贵使再说一次,贵使称呼孟珙孟丞相为什么……?”
那男子也有些诧异,口中倒是没有犹豫,立刻回答道,“孟珙已经于上月病故,贵国皇帝亲口追封孟珙为太师、太子太保、平章军国事、右丞相兼枢密使,贵国朝廷为孟珙议定的谥号为‘武平’。”
屋内众人齐齐吃惊,他们没有想到,临安刚刚拿下不久,宋国内部的局势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孟珙竟会在这个时候去世,曹友闻带着些试探的问道,“那么,敢问贵使,嗣位者是谁?”
“贵国皇帝在孟珙灵前亲口恩准孟珙长子孟经袭位陈王,加封孟经为平章军国事、右丞相兼枢密使。”那男子其实心中清楚的很,若是曹友闻连金宋和议秘密条款都不清楚,又如何能知道孟珙去世的消息,他在这个时候说出孟珙的死讯,无非是为了扰乱曹友闻的心神而已。
“这样……”曹友闻有些心神不宁的低头看向那个金宋和议的条款,尤其是金国使者再三指点的秘密条款。突然,他大叫着自帅位上站了起来,拿着手札的手臂不住的颤抖着,脸色苍白。一边的宋国战将不明所以的看向他。曹友闻没有顾及到这些,他将手札一把甩给金国使者,大怒道,“这是谣言,是伪造的,是在诽谤孟珙,诽谤朝廷,朝廷不会签这样的协议的!”

那金国使者摊开手,无奈的道,“若是将军这样想,在下也无能为力了,不过,在下回去可以让联营松开个口子,将军大可放百多人出川去探查一下,到时就可以证明在下这个协议的真伪了。”
看到金国使者如此说法,曹友闻好像被人当头抡了一大锤般,又扑通一声坐在了帅椅上,金国使者有如此信心,自是说明那金宋和议上的内容真的不能再真,他的口中只是在喃喃的反复念叨着,“割让京西南路、荆湖北路、淮南东西两路予北朝……割让京西南路、荆湖北路、淮南东西两路予北朝……割让……”
听了曹友闻的话,节堂内的所有人神情俱是惨然,若是金宋如此订立协议,那么他们在四川镇守还有什么意义?龙身一失,大江天堑形同虚设,四川的龙头还能有什么作为?无论金宋和议上还有什么条款,仅此一条,便是在事实上将四川出卖的干干净净,如此,也难怪曹友闻这样失态了。
那金国使者慢慢欣赏了一阵节堂内宋国武将们的表情,看到曹友闻眼中茫然的样子,似是心下不忍,重重的咳嗽一声,将宋国四川镇抚使大人的神思勉强召唤回来,“将军可知,昨夜我军大营为何庆贺?”他发问道。
曹友闻木然的摇头,有些宋国战将心中暗骂,废话,你们金狗庆贺什么,我们到哪里知道去?
那金国使者双手抱拳举起,向上虚拜道,“昨天,就在昨天,快使到达,传讯说,十日前,我北朝丞相韩璐羽大人,已经以夺取荆襄、两淮四路殊功,进位郑国王,加南京路为郑王食邑。昨夜,我军大营破酒禁,全营庆贺一日。”
曹友闻的脑子还有些混乱,起先想不出什么头绪来,只是将脑袋靠在帅椅上,虚应故事的在客套道,“这样啊,那还要贵使代友闻向贵国郑王殿下祝贺一……”说到这里,他猛然脑中泛起一阵清明,身子立刻坐正,“什么?贵国韩丞相进位郑王?”看到金国使者笑着点头,他脑上见汗了,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金国使者,“是郑国王?”
“当然,”金国使者笑着道,“韩丞相先前的爵位是郑国公,此时要晋爵,自是升为郑国王。”
看着金国使者脸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曹友闻心中却是不认为如此轻松,要知道,金国册封诸王时有明令,非女真人不得封王,就是封王的爵位也有高下区分,这郑王乃是大国王爵,不是宗室子弟根本不可能得到爵位,更不要说加整个金国南京路为一个蕃王的食邑了,那可不是千户、万户可以比拟的。所有所有的这些,都和金国礼制不合……与礼制不合……又说明了什么呢?曹友闻心中盘算着。
当宋国四川镇抚使大人再次看到金国使者身上的宽袍大袖右衽开襟的儒衫的时候,心中一动,问道,“贵使,这右衽儒衫可是贵使在中都所制?”
“呵呵,”金国使者摩挲了下身上的儒衫,才抬头对曹友闻道,“这儒衫,乃是韩丞相所赠,等闲时候是不会穿出来的,今次出使将军,才将此穿上,难道将军认为它已经不合体了?”
心中震惊之余,曹友闻紧咬下唇许久,才最终道,“贵使请回,今日之事,友闻不日即给贵使一个满意回答。”
那金国使者也不客气什么,拱手施礼后,转身就向门外离去。当他走到节堂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曹友闻的声音,“敢问贵使名号,今日一见,实在令友闻心折。”
那使者回身对曹友闻笑笑,大声道,“幽云汉人,官拜北朝凤翔府路都总管,董文炳是也。”说罢,他也不理会节堂内所有人震惊的神情,大笑着走了出去。
三日后,西历1253年,金正章九年,宋靖中三年,一月二十二日,泸州开城,宋国四川镇抚使曹友闻出降,金国全取西川四路。
一月二十五日,凄冷的清晨,一辆马车在停在泸州的城墙脚下,车帘挑开,一个老人被从马车上抬上泸州城头,陪同在老人身后的,正是那位金国攻取四川主帅董文炳。
坐在被亲随架起的太师椅上,看着从泸州城下流淌而过的浩瀚大江,老人探出满是花白须发的头贪婪的看着江水,看着江水流淌而去的方向,也不回身,就那样出声道,“彦明,你知道,我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董文炳急忙来到老人身边,扶着城头的女墙看向大江,摇摇头道,“文炳不知,还请大帅明言。”
“我看到了我北朝攻灭南朝一统江南的胜利之日,看到了北朝扫平宇内,威压四境的强盛英姿。能看到这些,我死而无憾!”老人爽朗的大笑道。
董文炳扶住女墙上,神思随着老人的话而不断汹涌着,心中一股**不断的冲击着他的心胸,似有一股豪气想要吐出来才痛快。“大帅,你看我们北朝什么时候才能扫平南朝?”他看着江水问道。
但是,身后没有回答传来,心中感到不妙,董文炳急忙转身看去,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金国陕西制置使移剌蒲阿倒在随从架起的椅子上,神态安祥,安祥的就好像在那里小憩一般。
西历1253年,金正章九年,宋靖中三年,一月二十五日,金国陕西制置使,开府仪同三司移剌蒲阿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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