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跪下!”
明家祠堂内,烛火曜曜。明老太君手执木仗,击在青石地板上,向着倔立在祖宗牌位前的孙子大声怒喝。
明清寒眼见祖母面色青白交错,当真是动了气,不敢再行违拗,“嗵”地直跪在地。
明太君厉声道:“我明家以书香传家,到你祖父那一代,虽弃政从商,但礼义廉耻从不曾废。你今日竟会做出那等辱没祖宗的寡耻之事,你是教祖母后死后没脸见你的祖父么?”
他目观鼻,鼻观口。“奶奶,孙知道今日所为实是过分之极,望请奶奶不要动气伤身,该怎么罚孙儿,就请奶奶说一句,孙儿自会动手自罚。”
“过分?”明太君攒眉,怒颜更盛,“单是‘过分’两个字就说得过去你今天的所为么?你该知道,对一个女子,贞节意味着什么。你怎么会生出那么歹毒的居心,要毁了忘丫头的清白?”
“忘儿……”那张泪泄如雨的娇颜闪了过来,时下的她,已经又痛又悔:小忘儿,今日定是吓坏了,他在那一刻,怎会化身禽兽?那是他一直以来以心呵护养成的人儿啊。
“你和那凌家的婚事,没有退成,奶奶不愿多问这中间是出了什么差错。奶奶也不想知道你和那忘丫头打算如何,只要出自忘丫头的本意,怎样都好。可是,显然你今日想要霸王硬上弓,是因为忘儿不肯为妾,对不对?”
“奶奶,清寒从未想要忘儿为妾,忘儿是清寒二十几年一心要娶的妻子,清寒怎会委屈她为妾。只是,现今情形非清寒原本的意愿,所以……”
“清寒。”明太君语气暂缓,吐出的每字却重如千钧,“这个世道,是为你们男人设的,所以,你想要三妻四妾,奶奶也不好阻拦。但是,如果忘丫头不愿不想不肯,你就逼不得她,你可知道?”
“奶奶……”
“奶奶我当年能嫁你祖父,是因你祖父对奶奶说过的一句‘弱水三千,只娶一瓢饮’。”那时的她呵,青春灿烂如花。“奶奶只所以疼忘丫头,也是因为那丫头的性子象极了年轻时的我。所以,纵算你是奶奶的孙子,我也不会任你为难忘丫头,你可知道?”
“奶奶,孙儿也想,可是孙儿实在是不得已,您听孙儿说……”
“不管如何,只要忘丫头不肯与人共侍一夫,就没有谁可以勉强她。如果那丫头愿意,奶奶不会说什么;如果那丫头不肯,有一日奶奶会把她当孙女一样的风风光光嫁出去。”
“奶奶,不要!”
“由不得你!”明太君再拍案,木杖委于地上,“本想着今日要杖击你这明家的不肖子孙,念在你定也是有满腹的苦水,杖责免去,罚你在此思过到明日辰时。明日始,不得再如以往地缠着忘儿,好好筹备你和凌家的婚事罢!”
“奶奶——”
明老太君虽老犹挺直如松的背影步出祠堂,脚步稳健,意志清朗,于身后孙儿的心碎不甘地恸唤听若罔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不想走的路怎会推忘丫头涉足?清寒孙儿啊,希望,你将来不会如那个男人般地悔不当初进而纠缠难断,扰了自己和他人的一生不宁。纵算富有天下,也总有得不到的人或物,由今夜始,学着适时放手罢。
————————————————一月后,距五月初王端午节十余日前的黄道吉日,喧闹的锣鼓震遍了杨柳城的每一寸土地,华丽的迎亲排场羡煞了一干少女闺妇的心和眼。浩浩荡汤,轩轩昂昂,艳红映红了半边青天,停在了明园的大门前。
“新娘子果然是湘水城的第一美人凌水烟呢……”
“是啊,只有这样的才配得上咱们恁俊的清寒公子……”
“就是说嘛,早就知道忘忘那丫头没这个福份……”
“……”
着一身大红新嫁冠服的明清寒,以习武人的明锐听力将些许嘈杂纳入到了耳里,本就与大喜日不甚相符的板正俊脸陡地冷凛,一双星眸朝人群放去一瞥,竟把几个正议论得热闹的闺妇给冰噎在了当场。
————————————————“忘儿,你真不需要下去歇息么?”明园的正堂,等着新妇行礼的明老太君亦喜服挂身,却对正在摆弄她后领和发髻的君家忘忘担心尤甚。
忘忘摇头,“太君教过忘忘啊,怕的东西越是藏住只会是把它养大了更怕,忘忘也要有太君的勇气,所以要面对,然后,忘忘才能开心地过活下去。”
明老太君握过她的柔软小手,这小手,近日因为忙活而生了些薄茧,表面大而化之实则倔强细致的丫头啊。“太君像你这般大时,还不懂得这些。所以,忘丫头在此时退下去,太君反而不会太担心。太君希望忘丫头不要那么快地长大,因为偌长的人生,还是长大的日子比较多,明白么?”
“太君是说,如果忘忘躲起来,比较像忘忘,太君也便不会太担心,是不是?”
“是啊。”明太君颔首,这丫头就是一朵解语花。“太君不愿意忘忘强逼着自己面对那些你尚无法处理的杂况。如果你现在想躲起来,就顺从自己的意志,躲一回罢。以后的人生,有得是要你面对的日子。”
“可是,忘忘总要面对啊。”
“为何总要呢?人生苦短……”
“新人到——”婚仪一声长喝,众宾涌入,阻断了太君未竞的语重心长。她拍拍宽大袍袖里的小手,端颜正坐。
良时吉刻,佳偶天成。如花美眷,风情万种。一对新人在婚仪的唱词中行完人生大礼,一语“送入洞房”,将启开又一幕人生。
在满堂宾客的哄闹中,头蒙红巾的新妇袅袅起身,长途疲累的纤足一个小小颠踬,旁伺的丫鬟手疾扶住。“小姐,您小心了。”将仆妇递过的红缎递入小姐柔荑中,行走之际,却瞥到了明家太君身后侍立的那个粉衣小女子,心下一动。“小姐,您闺阁玉质,禁不得颠簸,奴婢叫个人一起来扶携小姐罢。”遂抬指一点,“你,随我一起扶小姐,哦,少夫人进房!就是你呢,没看到少夫人需要人扶持的么?还不赶紧过来。”
喧哗的众宾蓦地噤声:这杨柳城,有谁不知清寒公子和君家忘忘的纠葛,他们一个个也正揣度着,这清寒公子娶了娇妻过门后,何时再纳这个美妾进室?不成想,这娇妻的丫头甫进明家,就向那“美妾”施以下马威,实在是勇气可嘉。看清寒公子的俊脸,不就冷得像是要五月成冰了么?

忘忘的确是恍神了,只想着这红巾下、牵了少爷几世宿缘的面容究竟是如何地娇娆美貌,竟没有听到别人的指唤。等到宾客的眼神都调向了自己,方才察觉那位俏丫鬟唤得人是她。她虽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不过大喜之日,她也没打算多事。只是才迈出了半步,便教老太君袍袖内的手掌握住。
“这丫头一向只能由我使唤,只因老身当个孙女养着,所以手脚称不上好使麻利。春喜,还不快些侍候甫进门的少奶奶,别累坏了少奶奶的玉体,这偌大的明园可是需要个精炼强干的女主人主持大局呢。”
“是。”春喜屈膝一礼,随即匆匆上前,“少奶奶,奴婢春喜,来伺候您。”
凌家小姐暗里叫苦不迭:喜娟这丫头,一心想着为主出头,却太过冒失了。初来乍到,怎如此不知轻重?她又何曾叫她为她出头来着?
“一对新人,还不快入洞房,吉时不等人呢。”明太君扬声道。
一干好事子弟簇拥着手握红段的新郎步出门去,后面,自然是由两婢相搀的新嫁娘。
新郎在踏出门的一瞬,星眸向后淡瞥:自众人头肩的缝隙中,看那张粉色的颜容正对祖母显出甜甜笑靥。他心下一怒,甩袖昂首就步。只惊得小婢大呼:“姑爷,您慢些啊,小姐步子小,跟不上啊。”
“哈哈,清寒兄是太急于小登科了,所谓洞房药烛,一刻千金,令人迫不及待啊……”
“对,对,有理,有理……”
“哈哈……”
————————————————又一月后。
“忘忘!”
“忘忘!”
“君忘忘!”
在明园的后苑能叫得如此热闹且不怕人的,是明府的两位孙小姐,明清寒两位待字闺中的妹子——清月、清妍。这两位小姐,和忘忘一块陪伴着长大,平日里,都把忘忘当成倾吐心事的闺中密友,更乐闻她自明园外的那片天地带回的新鲜趣事,感情甚笃。
“忘忘——”
“忘忘啊——”
“在这里啦。”委实是不堪其扰,忘忘自她们徘徊了几个来回的大树的密叶间探出一颗小小头颅,“你们好吵哦。”
“嘻,忘忘,你又爬树啦?”比忘忘大了一岁,现年十六岁的明清妍仰着一双羡慕的眸,“上面很好玩呗?”
十八岁的明清月则摇头:“忘忘,那树上有虫蚁,你可要小心了。”
忘忘嘻笑道:“忘忘连赤手抓痒痒粉都不须怕,更不怕虫蚁。清妍小姐,你要不要一齐上来?树上很清凉,还可以看得好远呶。”
明清妍当即心旌摇摇,“真的?”
“不行啦,哥哥知道要骂人的。”明清月拉住妹妹,又仰首对忘忘道,“我教人自福顺街买了桂花熏鱼过来,你再不下来,我和妍儿可是要吃光了。”
忘忘嗜鱼的舌头当下就冒出津液,小小身子攀紧树干,“哧哧溜溜”地滑下来,脚跟甫一沾地,抓住明清月的袖摆,“清月小姐,鱼呢?”
“嘻,”明清妍掩嘴娇笑,“忘忘,你前生莫不是一只猫?怎会这般喜欢吃鱼?”
“忘忘的前生说不定就是一只鱼,被人给吃了心有不甘,这辈子本想做条吃人的鱼,却不料阎王爷出了差错,让忘忘做了个吃鱼的人。”明清月则打趣道。
忘忘才不管什么前生今世,当下最紧要的是——那条鱼哩?
————————————三个小女子拉携着,坐到侍女丫环已经布好吃食和果盘的亭内。
忘忘甫坐未稳,已将手伸进旁边的清水盆里一气涮洗,过后先向那鱼儿痛下杀手,红口白牙,腮儿鼓鼓,看得旁观的明氏姐妹又羡又妒。
“忘忘,你是如何做到的呢?”明清月问道,“无忧无虑,笑口常开,就算哥哥成婚,也不见你有半点的忧愁,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忘忘吱唔几声,闭着小嘴咀嚼不休,一口香鱼下肚,又灌了口茶水,才道:“简单嘛,不要愁就好啦。”
明清月摇头:“哪有那么简单,说不愁就能不愁么?忘忘,若说你憨傻,偏偏你又极聪明,可是如何做到的呢?”为何,她做不到呢?为何,时至今日,心上人已为人父,她依然无法释怀呢?
明清妍却是闺中少女不知愁,美眸妙转道:“忘忘,当真不难过么?哥哥娶了嫂嫂后,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疼你了,你肯定有满腹的不舒畅,对不对?说嘛,说嘛,那是个什么滋味?”书中有云,“情到深处无怨尤”,并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当真的么?
明清月嗔瞪了妹子一眼,要不是对这丫头向来没心没肺的脾性太了解,真以为她是存心来刺激忘忘的。
“不知道。少奶奶是少爷的夫人,少爷疼少奶奶是最本分不过,忘忘没有不舒畅。”
“你不喜欢哥哥么?”明清妍问。
“喜欢啊。”忘忘答。“我也喜欢两位小姐啊。”
“那怎一样呢?你差点就嫁给哥哥。”
“那怎不一样?如果两位小姐也是少爷,又能一直这么疼忘忘,忘忘就嫁给两位小姐好不好?”
“嘎?”二女傻眼:事情可以这样说的么?
“这么说起来,你对哥哥的喜欢,并非男女之情?”明清月纤指捏起一粒葡萄,放在指间把玩,问。
“男女之情喔?”忘忘毛茸茸的猫眸困惑难消,“有桂花薰鱼重要么?”忘忘吃鱼,轻且巧,鱼刺排排站,鱼肉分两边,猫眸迷眯,唇儿蠕蠕,看见她的吃相,旁观的人亦会忍不住食指大动。
“姐姐的意思是说,你定是不爱哥哥的!”明清妍没有姐姐的委婉脾气,口无遮拦地道。她这一个未加禁制的声嗓,不只惹得其姊不悦施以嗔目,也把远远行来的一对主仆给惊动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