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梦影回处钗头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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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影,睡了么?”
傻相公,若人睡了,你这样的音量是唤不醒的。我摇头,才要答他,却听他清和的音嗓已在我们的寝房响起。
“梦影,你生日那日,你醉了问我,可有一点喜欢你?那日人多,众人都在笑着,看着,我……”
傻相公,我没有醉,我就是知道那样的话儿会让你害羞,才会当众问下,你不知罢,你脸红的样子教我爱煞。
“我没有答,你必然是受伤的罢?”
傻相公……
“梦影,我不是个多情的人,自幼便比人少了两三根情弦,对于身外的事物,感觉也较他人迟钝。除了打理家里的生意,其它琐事向来都是双亲给操办,外人只道我顺孝,爹和娘却知道我只是懒得动心思而已。他们一度曾极担心,他们若有一日去了,可有一个乐意为我操持的人?”
唉,运气好啊。
“我生平唯一为自己做的决定,就是娶了娘子你……我的影儿……”
影儿?我这秉礼木讷的相公,竟会如此柔软的唤我?
“带着你从北方逃回的那两月,我对你,初是好奇,好奇世上怎会有一个女子如此上天对抗加诸于身的命运,且那份激烈前所未有?这世上女子求的,不就是觅得衣食无缺的归宿么?我未撇下你,是想看看,最终,你是否会妥协。然而,走着,逃着,你的谈吐,你的见识,你的才思,你的眼光……在在令我称奇,也……心动。那时,我尚是不知的,带着你逃回了家。在我家门前,你停住,问我……”
“明公子,请问府上可需要丫头?”
“……在下的家并非钟鼎大富之家,所需的丫头也不过两三人,已然满额了。”
“这样啊……明公子,梦影这两月来,承蒙不弃照护,心底感触不是简单‘感激’两个字可以囊括的。梦影有生之年,必然会竭力报偿公子恩德……”
“你说这些做什么?”眉间细细的褶纹,他不悦了。
“梦影会在这城里找几份工来做,除维持度日的银钱之外,会全数攒下,有朝一日,公子但有需要……”
“我不需要!”声闷闷的,气她这样的生分,两人同行两月,纵若不是无话不谈的知己,也该是朋友,他不喜欢她将两人划开来的样子,非常不喜欢!
“公子不需要,梦影仍然要做,一为求心安,二……”
“没有‘二’了,你随我来,我记起来了,这府里是缺一个帐房,你来顶缺罢!”
……
“影儿,你能了解么?那时,我竟有那么一丝怕,怕你与我划了开来,怕那两月相处相依的日子终将会成为我们的过去……”
傻相公,所有的日子都会成为过去嘛。
“我尚在思忖着,怎样将府里帐房的职给了你做,赶来迎接的爹娘已将你当成我自小订亲的未婚妻,那样的当下,我豁然清朗了:既然眼下我最缺的,是妻子,与其找一个谈不来不相识且有可能一生相敬如冰的女子,为何不能由你来做呢?”
这个相公,当下的念头竟然是这样的么?哼,明日要寻衅闹你一回!
“……因为,怕是这一生,你是唯一能让我心动的女子了……”
是么?这样啊……明日,给你做你爱吃的烩三丝、龙须面,好罢?
“影儿,自小到大,若不是爹娘安排,凡我自己开口要的,都是我……喜欢的。”
唉,这怕是我这木讷相公这一辈子唯一的甜言蜜语了……不过,好生受用哦。
“影儿,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嗯,你可有一点喜欢我?”
傻相公,若非喜欢,我怎会让我们孩儿降临这世上?
“影儿,我总是想听你说一回的,虽然我并不是顶介意……”
我翻身,他噤声。嘻……吓着了?
“影儿?哦,梦影?娘子?呼~~”
松了口气?这个相公啊……“相公~~”
“啊~~梦影,你醒了?”
“相公~~”我是多么努力,才不让自己的呢哝里添了笑音。
“梦话啊?恁大的人了,还说梦话,像个小孩子……影儿~~”
“昌礼~~”
“好听。原来我的名字自影儿的嘴里出来,竟是恁般好听,影儿~~”
“昌礼相公~~”
“我在,我的影儿~~”
“相公,我……喜欢你,喜欢相公……”
“影儿?你说了什么,再说一次,再说一次?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哼,才不要。成亲到现在,我也只是听你适才说过一回,你娘子我是忒精明的商人,不做赔本生意,梦话至此结束,睡去也。嘻,傻相公!
—————————————————“夫人,绸庄外面有人要找‘梦影’,他还说小的问了夫人,夫人便知人是谁。夫人,咱明家可有这个人么?”
梦影?我蓦地一惊,手中的小毫滞停,墨色在宣纸上晕染扩散。旁边的管事见了,发出惊呼:“夫人,那是咱那笔丝绸生意的帐簿啊,您小心了。”
我挪了笔,好在用得是细毛小毫,尚未殃及已核算完毕的帐目,不过,这一页,是要重新誉抄了。“管事,这帐簿交给你来做罢,做好了,拿给我看一眼即可。”
“是。”管事退下了,旁边的小厮仍在。
“来的,是个怎样的人?”其实,我心里已有了笃底。在这边,纵若是相公,除了私下,他唤我的,都是“娘子”。
“是个很高大很令人惧怕的大爷……”
还是来了?“请那位大爷进来,奉茶交给别人,你只管腿快的跑一趟,到书肆请老爷过来,不管他有多忙,都要他来,夫人我……不舒服。”
“是……夫人,可要小的去请大夫?”
“不必了,你请老爷快些过来便好。”
昌礼,我的相公,此时,我需要你的臂膀。
“大爷,请,我家夫人在内相候。”
我闭眸,吸气,两只手攥紧,任十甲刺痛了掌心。脚步声近,我回身,撞见了那个细密热烈却涌含着控诉恨意的视线。恨意?他凭什么?若我没有昌礼,当下该恨的,是我罢?那样的一瞬,我思绪倏然平稳。
“夫人?没想到,你过得竟是如此风光滋润?”
“依你之见,我该过得如何呢?”他唇边的讥讽使我的笑也冷,“以泪洗面?三餐不济?甚或是沦落风尘?那是你乐见的我离开你之后的场面么?”
他眸内有火蹿起,忽上前一步。
我移身案后,“阎堡主,请坐,来人,奉茶。”

“你——哈,好一个威风八面的明家夫人!”
“谢阎堡主夸奖。”
“你见了我,没有一丝愧意的么?你该是这样心安理得的享受你的荣华富贵么?你——”
“我为何要有愧意,为何不能心安理得?荣华也好,富贵也罢,今日的一切,是我和相公胼手胝足赚进来的,我受之无愧。”
“相公?”他仰头大笑,将垂首奉茶的兰丫头给吓得险把手里的茶盘倾倒。“梦影,你这声‘相公’唤得恁样甜蜜,我是否该认为,你对自己叛情背爱所得来的一切,毫无耻愧?”
哈……我几乎也想仰天大笑,叛情背爱?这男人还真敢贼喊捉贼!“叛情背爱的人,是谁呢?是谁背了一生不弃的誓言?是谁为商利名势迎娶贵妻?是谁面无愧意的在我眼前说起你与她人的婚约?”
“纵如此,我说过不娶你了么?纵如此,我说过不再珍爱你了么?我想为你建一座栽种了四季鲜花的庄园,我想为你打下一片江山,你呢?你的回报是什么?弃婚?奔逃?另嫁他人?梦影,你好,你好……”
“我自然好!”我笑自己的可笑,适才,竟还为这个男人激动起了心纹,这样的男人……“我的好你永远不会真正了解,这世上,除了我的相公,没有人会了解!你的金屋广厦,尽管留给你的如花美眷,我不稀罕!”
“你——”他忽扑来,五指抓向我的颈,或者,是我的衣领?
我骇得闭眼大叫:“相公!”
他的手,没碰到我。
“娘子~~”清和的音嗓起在头顶,一只长臂揽在了我的腰间。
“相公~~”放软了身躯,偎进那方我熟悉了六年的胸膛,相公的气味,总能使我卸下所有防备。
“娘子莫怕,一切有我,好么?”他在我耳边低语,手温柔地挲过我的鬓发。
这样的碰触是我最喜欢的,我抬睑,绽笑,“相公。”
他也回我浅哂。而后,抬眼,对上那个以一双厉眸凌迟我的男人。
“阁下是阎堡主,对么?”
“梦影,为什么?”他未看相公,仅是盯紧了我,“为什么?为什么?你竟这样待我?你竟这样待我?你好狠的心,好毒的肠,好……”
好无理的指控!我方要回驳,相公已道:“阎堡主,请你停下。同为男人,我不以为你有资格指责我家娘子。”
“资格?哈,等有朝一日她又随了别的男人去时,你不妨再与我谈资格!”
他、他、他竟然是如此看我的?我当初,为何要爱上这个男人?为何……忽然,我蜷在胸际的手被相公的温和掌心包围。“我家娘子她不会。我家娘子,别人如何待她,她便如何待别人。别人对她好一分,她会还以三分。别人若是十分的全心全意,她回的,必是十二分的满腹心肠。明某此生没有大成,唯一最庆幸的,是娶了影儿这样至情至性聪慧可人的娘子。”
“哈哈……”他仍是嘶狂大笑,那笑声里,可有悲凉?“梦影,人如何待你,你便如何待人,是么?我对你有千般珍爱,你回我的,为何是背情弃爱?”
“那是因了,你对我,从不曾有千般珍爱。”我偎在相公胸口,平声静气,“你若爱我,当该知道,我要的,是两人的白头,两人的相守,夫和妻,彼此只有彼此而已。你自以华屋广厦、珍馐美味便是珍爱,我无话可说,请将你这样的珍爱,转移给求它之人。”
“我能给你的,只是华屋美厦、珍馐美味么?我的这颗心呢,我的心呢?你弃如敝屐,你弃如敝屐!还是,你趁我出外经商之际,已然识了他,移了情?”
相公的心跳声即稳匀在我耳畔,我笑:“观弼,你最没有资格谈起的,便是你的心。你容了了别的女人进去……别再给我说另外的女子永远得不到你心的混话,就算如此,你的身体呢?我不会和别人女人分享我的丈夫,身和心皆如是。我相公说得对,人如何待我,我如何待人,你给我的,是叛离白首之盟,我回以的,是弃婚远行。我的相公对我说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我的心内自那日起,便只为他一人敞迎。这些,是你不懂的罢?你怎会了解,一个女子对一份感情的洁净需求?你怎会了解,你的逢场作戏、为贵娶妻便是对你我盟约的背弃?纵若那一日我没有逢上昌礼,被你捉了回去,做了你的妾室,我给你的也不会再是全心全意,你的爱被别的女人切割去多少,我的爱便会收回几分,你不爱了我,我便不会再爱你。”
“梦影,你的爱好生自由,如此收放自如?啊?你的心可是血肉做的?”
“爱的收放的确无法如说的那般轻易,但我可以先让理智控制,再让自己习惯如此。我当初嫁给相公时,尚未爱上相公,而如今,我的心除了他,再容纳不进别人……”
我耳下,相公的心跳遽速。“观弼,回去罢,别打扰了我的生活,也请珍惜你身边的女子。”
他盯我半晌,我毫无意味的回视。他忽吼了一声,掉头狂奔而去。
相公。我仰首,方要唤,却迎到了激热的吮吻。
相公啊……我心花开放,更为热烈的回应。人给我十分,我回以十二分,是罢?
多少年过去,有一日,阎家发来了丧帖。他,去了。
而此时的我,老了,相公逝了,多病的儿子在生下孙儿后不久,也走了,我守着明园,护着家业,依然奔忙。
相公没能陪我走完人生,但他留在我胸臆的温暖,足以使我继续路程,且这路程,可以花开朵朵,幸福快乐。
又过多年,孙儿长大了,娶妻、生子,也为情爱奔忙迷茫。一个夜里,一个与我当年性情有六七成像的孩子说起,她在阎堡,曾见过一栋“梦影回处”,以及,满纸“钗头凤”。
钗头凤啊,他不是懦弱愚孝的陆游,何以如此哀婉?……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是么?
观弼,我没有错,我不曾欠下你什么。也许,你也不曾错,你忠实的,不过是你自己固成的观念体认而已。那么,我们就这样甘心错过了,不再牵连了,好么?
相公,不知,我们来生来不来得及再做夫妻?你早走我多年,我不能为着私念劳你久侯,有缘再见了,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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