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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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常笑居,落英苑自然是地多室广,忘忘不爱别的,单是院前那一片松沃土地,足令她欢欣非常。搬来的翌日,卯时未过,即和春双锄翻捣弄个热闹,等将一干药草种籽洒播下去,已是日上正午。
忘忘快活大叫:“听王管事讲,常笑居及周边屋舍的修葺工程需要三个月的时日,彼时这药草也该长了起来。只要这边不曾有新的主人,我们即可将它们安心植在这里,只管定时回来探看即可。没想到搬个家,竟搬来了一块药田呢。”
春双捶打酸疼后腰,噘嘴道:“忘忘,你不饿么?”
“饿。”而且是饿极了。忘忘抚着咕咕肌肠,“唉,累、饿、热,忘忘好惨呶。”
春双才想念她是自找苦吃,门外进来的人引了她的注意力,然后,一声抽气,“堡……堡……堡……”
“宝什么啦?忘忘的确是个宝没有错,春双姐很有眼光哟。”忘忘兀自欣赏着那甫植就的药苗爱慕不已,道。
臭美忘忘,是堡主啦!可是,嘴皮上却仍没办法利落,“堡……忘忘……堡……”
“当然,忘忘很有自知之明……”
笨蛋忘忘,自己看啦!既然嘴上失灵,只得以手扳过君姑娘的脑瓜,扭向了已行近她们的那道背光暗影。
忘忘毛茸茸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忘忘见过堡主。”
对哦,见礼。春双亦屈膝微福:“奴婢见过堡主。”
阎觐手自剪于后,看着这张颊红粉艳艳的小脸,问道:“本堡主经过,听得这里面很是热闹,在忙什么?”
春双仰望着那天神般的人物,屏息答:“回堡主,奴婢等人是在植种药草苗。”
“哦?”阎觐望向那青绿事物,“想不到,此地竟成了它的乐园。”
春双想起目前有比欣赏堡主威仪更重要的职责:“堡主,奴婢去给您倒杯茶来。”
忘忘娇嗓追道:“春双姐姐,我也要茶。”
这个忘忘啊……春双真是无力呢。
阎觐两道幽沉的眸光投注在她的娇艳颜容上,那秀挺鼻尖上的一抹泥渍令他掀唇淡笑,“怎么每一回见你,你这张小脸都要沾些东西出来?”
“什么?”忘忘睁起无辜大眸。
阎觐近了她一步,探指抬起她精巧下巴,取出方帕,轻柔地为她拭面揩尘。
忘忘被这怪异的情形惹出几分懵然,眸儿睁得更大。
真是可人疼的小东西呢。阎觐以略显粗糙的拇指内侧摩挲着她几乎腻不留手的颌肤,“你竟在阎堡住了下来。”
当年将她带到阎堡,就交与了阎秉忠安置她的一切,原想着,她病好了,人便也离开了。从未想到,这么花肌月骨的一个人儿,竟在这方北方天地停留了下来。她是怎样度过一年中最长的那些酷寒日子的?没被酷寒冻成冰样人儿,真是奇迹,不是么?
“堡主不喜欢忘忘住在阎堡么?”忘忘问道。
阎觐避而不答:“吃过饭了么?”
吃饭呶,忘忘大摇其头,“是哦,忘忘饿了。”
“想吃梅菜焖鱼么?”
梅菜焖鱼?好像没吃过喔。好吃么?
“想吃得话,就来呗。”阎觐放下了饵,掉头便走。
————————————————忘忘将那盘梅菜焖鱼放在近前,持箸且轻且巧地将鱼肉分离出来,然后,在小嘴一气忙碌不已后,满足地吁出口气,手与口却不曾停。
阎觐知道她不曾怕过他,但不怕到视他如无睹,使他也不免嫉妒起那条受了垂青的鱼来。
“好吃,忘忘饱了。”君家忘忘掷箸推盘,持帕拭唇,“谢阎堡主的午膳,忘忘晚了还有病人要看,忘忘告退。”
唔?阎觐再抬眼,仅扫到门外一角粉衣杳杳。于是乎,他不得不开始承认,在忘忘姑娘眼里,和鱼相比,自己的吸引力委实是差了许多。
兹此后,为了验证自己和鱼的魅力孰轻孰重,阎堡主开始考验起自家厨师的水准。每膳有鱼,且花样层出,囿此,将小娇客圈成了午膳桌畔的固定风景。她吃鱼,他看她;她滋味盎然,他兴味满满。原本三年里不曾谋面对话的两人,因着这每日一鱼,竟就此熟稔起来。茶足鱼饱后,两人会有一两时辰的言来语往。忘忘三年来沉心医术,一时忽略了原本对大千世界的好奇贪知。有阎觐这样足遍天下的人,话源一起,自然就不肯轻易断流了。
只不过,长此一来,这两个沉浸在各自趣求的当事人浑然不觉,这阎堡上下早已经风吹草动,波澜暗涌了。
————————————————谢管事独子沉疴得治,特地前来向忘忘辞行。
“君姑娘,在下在是颍州人氏,因着阎记,在颍州周边有些人脉,此去,定不负姑娘所托,为姑娘打探令尊令慈的下落。”
忘忘嫣然如花,“谢管事,忘忘这个托请,您不必当成负累,只要差手下人到各地去时顺口打探一下就可以了。”
“还有……”谢管事欲言又止。
“还有事?是不放心谢公子的病么?放心,他只要拿着那个药方连服三个月,不会再有大碍了。”
“君姑娘。”谢管事似是下了决心,道,“在下跟随堡主有些年头了,虽不曾鞍前马后的贴身侍候,但这近十年来,总能对堡主的行事作风有些了解。”
所以?忘忘眨着茸茸长睫。
谢管事向外扫过一眼,又压声道:“忘忘姑娘,在下知道,如果是堡主所要的,就……请忘忘姑娘记得一事,但凡有用得着谢某的一日,敬请到颍州,谢某将竭尽所能,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什么?忘忘更是不解。
唉~~~这样的天真无邪,又娇美如花的人儿,任是哪个男人,也不会轻易放过的罢?谢管事叹一声,辞行而去。
忘忘则嘟嘴问身后的春双:“春双姐姐,你可听清楚了谢管事在说什么?”
春双早对堡内诸人的揣测风语有所耳闻,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似忘忘一心投在医术,对于阎觐,业已自少女的迷恋情怀中挣脱出来,所以,看得自然有几分清楚。“他是怕……怕堡主对忘忘不好罢。”
“堡主对忘忘?”君家姑娘轻拧秀眉,“堡主对忘忘很好啊。”
春双看她满脸的坦荡无伪,知她尚未对阎堡主有任何暇想,或者说,眼下的她,除了医书药草,很难投注太多心思。“忘忘,我曾经以为你会和上官官事走在一起。”
“上官哥哥?上官哥哥最近长时驻在北夷,又有多日不曾回来了。”忘忘流亮溢波的猫眸被一层思念所蒙,“我好想上官哥哥哦。”
唉呀,春双也想叹气了。
上官自若自北夷回到北沿城,已有三日。只是,没有回到阎堡里而已。
袁依依,北沿城最大的花楼——醉花轩的头牌歌伎,亦是北方第一堡总管事的红颜知己。她长发如丝,黄衣如霓,纤纤十指漫拂琴弦,悠荡出一曲荡人心魄的《凤求凰》。
上官自若斜倚长榻,指勾金杯,醉眼乜斜,娃娃脸上挂着慵懒适意的浅笑,应是一个男人极得意的时刻罢?
“上官,你不回堡内交差,也不怕阎堡主责怪的么?”一曲稍停,美人持壶为男人续满空杯。
“依依,你认识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不知道我怕不怕的么?”上官自若扬臂,呡一口琼浆,“好酒,不愧是醉花轩,这酒果然能使人醉卧花丛,纵死亦风流啊。”

袁依依夹一筷桌上配酒小菜,递到了男人口边,“别净是喝酒,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上官自若张口纳下,赞道:“这三鲜丝在依依手下,堪比山珍海味呢。”
袁依依好笑啐道:“你呀,这张嘴就是会哄人开心。”
上官自若将杯置于木几,伸臂将美人娇躯拥上长榻,坏笑道:“因为,你的确会很开心嘛。”
“唉呀,上官,现在是白日,你……”袁依依娇羞万端。
上官自若笑得更坏,唇凑在她耳边:“白日又如何?看得不是更清楚么?”
“上官!”袁依依不依地娇嗔。“你在你那位忘忘妹子面前,也是恁地无状的么?”
忘忘?上官自若忽松了手臂。
袁依依不曾想到他会没有知会的放手,娇软身躯滑跌在地。“上官,你……”
“依依,今后在我面前,不要提起忘忘。”他仰身瞑目,道。
“为……”
“不要问为什么,做就是了。”
袁依依跟了他几年,脾性自然是清楚不过,闻言自然不会再多说赘语。只是,心里是极不舒服。任哪一个女人,在察悉自己男人心里,有一角是她所无法触及时,都很难不存芥蒂的罢?何况,这个男人的心里,又何止一个角落是拒她于千里的呢?
————————————————————又是青宁湖。
“君忘忘,你站住!”
蝉儿鸣,蛙儿吵,柳荫辟下安乐岛……
“君忘忘!”
夏风吹,溽暑消,莲影曳出美人娇……
一道鞭影陡起,袭卷向了快乐行走的人儿。
君忘忘左移三步,身子已在鞭影之外,做了个鬼脸,“水媚夫人,你的鞭上功夫依然是老样子嘛。”
水媚媚脸忿怨,握鞭似有再起之势。
“喂,说好喽,每次我只容你一鞭,如果你敢出第二鞭的话,我不会客气。”
“你敢!”水媚道,却明显色厉内荏。
“嘻,你又不是没吃过痒痒粉的苦。”忘忘大方再送鬼脸,“怎样?一年之前的滋味,记忆犹新罢?”
水媚切齿。说起来窝囊,想她好歹也是堡主给了名份的侍妾,一年之前被这君忘忘以痒痒粉侍候得全得痒痛不止,竟是奈她不得。因为,阎觐的枕头风她不敢大吹,而小吹过后的结果,只换来阎觐一句“让王管事去处理”。恨就恨在阎堡的众家管事,堂而皇之偏袒眼前这个诡计多端的小蹄子,主管堡内内务的王管事一声“我会看着办”,便再无下文。她也曾找心腹欲来个暗箭伤人,岂料翌晨即发现那几人沉睡在水月舍大门前,且一睡三天,酣然如死。以至于,这口恶气,她终未曾出得。
“君忘忘,我来问你,你为何会搬到落英苑里去?”
忘忘摇头,“这要问管事伯伯,是他差人帮我搬的。”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你就敢搬过去?”
忘忘颔首,“当然知道,落英苑嘛。”
水媚没再咬牙,因为在君忘忘面前,若不加以克制,一口牙定是会未老先衰。“你是什么身份?一个借住的食客,在这阎堡白吃白住恁多年也就算了,眼下竟还敢搬到落英苑,你不知道那是留给堡主未来夫人的居所么?”
未来夫人?忘忘点着小小下颌,“是这样么?谁说的?忘忘怎会不知?”
你镇日除了你那些破烂药草还知道什么?“没人说,但这在堡内上下,已是有共识的,你这样贸然一搬,可知道招来多少话?识时务的话,就赶紧搬出去,省得人家说你这只麻雀做着一朝飞上枝头的美梦,妄想一步登天!”
君家忘忘困惑了,“忘忘就是忘忘,不是喜鹊麻雀,飞上枝头做什么?”
“你少装傻!”阎堡的人都被这丫头给骗了,什么天真无邪,分明是装傻扮憨,看她那双叽里骨碌的大眼睛,平日就不知道在转着多少奸邪诡计,否则,怎会将阎堡的一干下人收买得如此妥贴?“你骗得了天下人,却瞒不过我,君忘忘,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机了,堡主是怎样英雄的人物,岂是像你这么瘦不伶仃的臭丫头能想的?”
听着耳熟哦,却不是自水媚嘴里听过的,应该是很多年前……算啦,她才不要费力想一些令人不太快活的事呢。“水媚夫人,忘忘真的很忙,恕忘忘不能陪您在这儿抒发闺怨,告辞喽。”
“君忘忘,你不能走,你得听我把话说完,站住!你这个怪物!站住——!”
站住才怪!忘忘回首再奉送鬼脸一枚,乐哉去也。
——————————————觐见院。书房。
“去平州?”上官自若重复。
“有问题?”阎觐挑眉。
“堡主吩咐,属下自当从命。只是……”
“只是?”
“属下今日才返堡,尚未及领会这家的温暖,就要动身么?”
家庭的温暖?“本堡主怎不知道总管事还将这阎堡当成了家?”
“堡主不会认为属下不配呗?”
“据本堡主所了解到的,对总管事来讲,那醉花楼更具家的温暖罢?”
“显然堡主对属下还不够关心爱护,对属下的了解不足以照顾到属下的全面呐。”
阎觐饮一口火候泡到极佳的洞庭碧螺春,闲怡地道:“既然如此,就请总管事将‘家’里的事料理完了,再行动身罢。不过,可不宜因这‘家’事而务了行程。”
“堡主放心,属下跟妹子作过别后,即会动身。”
阎觐眸光一闪,垂睑再品佳茗。
“对了,说到这里。”阎觐走到门前的身形回转,“属下还未感谢近日堡主对忘忘的照顾。忘忘那丫头天真娇憨,对人从不设防,在属下离开这段时日里,还请堡主多费心了。”言罢,瘦长身影消失于门后。
阎觐眯眸:感谢?他倒真以忘忘的亲近之人人自居呢。说起来,他这两日因为忙着筹备十日后赴南疆一事,竟有几餐未与那丫头同桌食鱼了,今日的午膳,她定是缺席不得。
——————————————————“……”阎觐的贴身随侍福童禀完详情,偷扬起眼际一角窥视主子脸色,却给主子幽冷沉墨的眼神给骇得心头大跳。
“你说,她不过来?”阎觐问,似有置疑。
福童一栗,以袖口拭着额头狂冒的汗珠,答道:“是,堡主。君姑娘的确是这么说得没有错。因为总管事要带君姑娘到汇馔街用膳,所以……”
阎觐唇抿一线,脸色平寂。半晌,“她很喜欢汇馔街?”
福童头点得如鸡捣米,“嗯,君姑娘平日若得了空,那汇馔街是最常去的。”
“所以,不是因为上官官事?”
啊?福童再度大汗狂冒。
“你下去,守在落英苑门口,待她一回来,即唤她来此。”
“是。”福童疾颠颠退下。唉呀呀,凭他福童大人和主子多年朝夕相处的经验得知,现在的他,心情必定是不甚喜乐呢。是因为君姑娘选择和上官总管事外出,主子面子上不好看?还是因为……那位君家姑娘,可有这个力量?
但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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