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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还是这副打扮?!”快雪苑的庭院中,攸醉头顶雷公驾到眼前金光灿灿,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攸耳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小子深蹙的双眉完全就是打了结的毛毛虫嘛,还一跳一跳的。
一坠马尾一裳素色布衣,凭良心讲,攸耳从头到脚都还算整洁清爽。只可惜,置身于盛装的诸人中,实在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像只秃毛乌鸡混迹于鹤群之中,扎眼的要命:
莫说着宝罗挽霞披,端华清丽的杜燃月,云纹锦衫,墨玉刺腰的莫中音,就连平日里布衣轻靴向来朴素的攸醉都郑重其事的换上了一袭皂白色的丝袍,左肩上有浅墨缀的几朵七瓣萱蕊的貌梅小花,几片微卷的花瓣半藏半露飘在左袖褶隙中。
“主随客便,主随客便,衣服而已嘛,有什么打紧的,怎么舒服怎么穿,”莫中走过来拍了拍攸醉的肩膀,爽朗地笑道,“人到心到就足够了!”
“不过小耳啊,好歹把这个带上,来来来。”他从自己的腰上解下来一串玉色葱茏的环佩递给攸耳,指点她挂好,“我瞅瞅,这不就行了嘛,挺好挺好。燃月,你看怎么样!”两日里碎心疲力,莫中音明显瘦了一圈,但他谈笑间仍旧是温煦飞扬的,仿佛有着用之不竭的力量。
“也只好这样了。她啊,穿上我的裙子都不会走路了,一步没迈出去就把自己绊了个……咳咳,你们瞧,这会下巴还青着呢。”杜燃月努了努嘴,促狭地眨着眼道。
闻言,大家都忍不住瞄向了攸耳的下巴,吃吃地憋笑声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亦是一身盛装的花西月抱着叶欢然从厅中走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五个挑行礼的少年。
莫中音早就在院子里备下了一乘舒适的竹椅软轿,椅面上铺着柔软的狐裘,椅背上系着靠枕。四个机灵的小伙子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稳住轿身,好让花西月服侍叶欢然坐下来。叶欢然的气色很不好,苍白的脸上隐隐透出几分灰败之气,看起来比刚刚入庄时还要孱弱许多。看来那“毒药”的奇效已过,副作用渐渐显现出来了。
“久等了。”叶欢然向着莫中音的方面微微颔首。
“哪里,这些娃娃闲不住,我们就来得早了些。”莫中音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参杂着钦佩、难过以及愧疚的神色,大手一挥,朗声道,“儿郎们,出发!”
缠满藤蔓的古老枫木寨门依旧,一个红藤勒首,长发披肩的赤足少年手执一只葫芦状的土陶罐立在阶前。勒马桩上系着一匹没精打采的佝偻老马,这家伙正呲着一口东倒西歪的豁牙,百无聊赖的刨地,看到有人走过来了也只是无精打采地翻了个白眼。可当众人走近时他却突然亢奋起来,律律地嘶吼着,在莫中音身上哼哧哼哧地乱嗅。
莫中音怜惜地摸着它的耳朵,暗暗叹了口气——美人曾是二师兄心爱的坐骑,它同二师兄已十年未见了,却仍能在第一时间从自己身上辨识出奏刀的气息。
“美人会带你们去找叶公子的马车,到了那把行礼装点仔细。岳子,你负责,等东西都收拾妥了就带着大家直接上祭坛。”
“是!”为首的少年接过马缰,躬身一礼,转身招呼伙伴准备出发。
这匹唤作美人的老马依依不舍地几步一回头,四下乱看,想必是在寻找奏刀的身影,直到莫中音吹了一声响哨后才极不情愿地跑了起来——它跑起来还真像个样子,马蹄尚知道笃笃作响。五个负重的少年施展轻功跟随其后,不一会便在隘口地岔路上拐了个弯失去踪影了。
赤足少年这才上前,右手按胸行了个礼道,“几位请跟我先到奉天台休息,小礼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始。”他将陶罐送至莫中音面前,莫中音伸出手来接了几滴其中的甘露,轻轻拍在额上。一行人依葫芦画瓢也做了一遭。少年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睁目道,“请随我来。”
莫中音问道,“少师司,请问大礼时族长大人会下祭坛普施圣露么。”
被称作少师司的少年仍旧恭敬地答道,“四爷有礼。族长大人昨天传谕各家各户备好净瓶,想必是要施圣露的。”
莫中音似乎有些激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少师司拾阶而上,一行人缓缓缀于其后。
寨子是依山而建的,两日前攸耳和攸醉不过是在杜许的指点下走了最外端的一点点,此番跟随少师司走的,是贯寨而上的陡峭的青石山阶。景观大是不同。窄窄的青石山阶依山攀凿,一路蜿入苍雾之中。台阶两侧每隔不远就竖着一支高杆,杆顶挑着一椭圆形蒙以绢布的灯笼,攸耳仰着头,隐约可辨其上秋草的图绘。那淡黄的灯光静静亮着,好似从未熄灭过一般。像是开在山雾中的蒲公英,茸茸朵朵。
约摸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少师司在路中央站定。他指着主阶外岔出的一条小路道,“几位这边请,里面自会有人招呼诸位。”他双手捧着陶罐深深行了一礼,便顺着山阶向更高处行去。
杜燃月伸手敲敲攸耳的脑门唤她回神,“小耳,还有的是让你看的呢。这边走吧,罪己的小礼之前我们需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不然挨不到子夜母神降福你就会饿晕了。”攸耳觉得路旁的纸灯笼有熟悉的感觉,正在出神,被这一唤回过神扭头转向杜燃月,但见一个隆妆的女子婷婷袅袅立在薄薄的山雾中,不知怎地就大大地咽了口口水。
杜燃月哭笑不得,拖起攸耳凉凉的手向已经走远地莫中音等人追去。
小路渐宽,没有任何过渡的,人语声便倏然盛起。一行人拐了个弯来到一大块空地之前,四周环卫的房屋以木板或茅草盖成锥形房顶,屋子底部架空。盛装的孩子们正围着一堆巨大的篝火跳着稚气欢快的舞蹈,圈中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在用攸耳听不懂的语言唱着动人的歌谣。
攸耳左手在身侧轻轻合着拍子,那曲子旋律高亢奔放,承转中却又是烂漫空灵的,听在心里说不出的舒畅,不知不觉中便满怀幸福的感觉。
攸耳闭眼陶醉着,心腾云驾雾,忽然身子也腾云驾雾了。她睁眼一看,自己正被杜燃月拽着凌空而起,还没摸清头脑便又被抛进随后跃起的攸醉怀中。
电光火石间,杜燃月挽在臂上的披褡已如飞虹一般舒展开来,她整个人宛若优雅的仙鹤冲天而上,单足点在锦褡的一朵金丝爪菊上,自在的摇摇悠悠。一下瞬,就见孩子们中有四个拳大的浅碧色影子打着旋急速飞了过来!杜燃月笑靥如花,广袖一拂,空中刹时响起叮叮当当妙耳的声音,她于半空中翩然起舞,倏来忽去间出其不意地在锦褡上借力一跃,整个人便如同扶风的柳叶,飘然而落。
攸耳定睛一瞧,只见杜燃月一手托着三只通透的碧玉盏,盏中浅褐色的液体齐沿无纹,平如明镜。居然一滴都没有撒出来。
一个苍老的女声自孩子们中满怀笑意的响起:
“小月亮,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顽皮。”
一个女子自孩群中施施然站起身。环佩叮当,银铃作响。她的眼中满是笑意,脸上沟壑纵横但眉目晴朗。正是那美丽的老夫人——杜先萝。
“你们这些小猴子,还不把轿子放下来!稳点稳点。杜数!说你呢!东张西望,颠着了叶公子我可要把你猴耳朵扭下来下酒!”杜先萝风风火火地奔了过来,一点也不像是个耄耋的老人。她身上穿着日前攸耳曾经见过的百褶宝衣,只是头发换了个样式,绾成一个椭圆形的髻结在头顶,用一只衔着烟珞紫玉的银凤展翅搂着。
莫中音迎上去搂住她的肩膀笑道,“十方菩萨,谁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当师兄的没个师兄的样子!”杜燃月歪着头瞪了他一眼,作势括他却未语笑嫣然,端得是风情万种,“对了,三宝宝怎么样了,我听说他今早又醒了一次?”
“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中气淤阻血行不畅,虚弱得很。二师兄不来,我没敢下什么药,只是喂三师兄喝了一点水。可是,”杜燃月偷偷瞄了一眼叶欢然,神色隐约有些尴尬,“他听说叶公子来了而且参加完祭祀就走,他他,非要过来和叶公子见个面,我担心他一激动病情恶化,可劝又劝不听,于是我一着急,我我我……”

“于是燃月就给了三师兄好几针,又把他弄晕了。”莫中音摇着头佯叹了一口气。
“淘气!看你爹怎么收拾你。”杜先萝以手覆额,重重地唉道,“好了好了,不和你们胡闹了,小三暂且没事我就放心了。燃月,手里的东西还举着做什么,赶快让大家尝尝。”她笑得那么大声,好像把脊柱都笑酥了,得双手抱着肚子才勉强站稳——谁也不知道,老太太从刚刚瞧见叶欢然的第一眼起,心疼地都快喘过气来了。
“来来来,欢然啊,趁热喝。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味道也差强人意,可是对驱寒有奇效,和参茶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山上风寒露重,多喝一点好。”她从杜燃月手中取了一只茶盏,亲自端着走向叶欢然。
“谢谢您。”叶欢然坐在轿上一路未语,此时也仅仅说了三个字,却已显得疲倦之极。他说完谢谢后并没有遁着声音去接茶,仍旧一动不动,安静地坐着。
杜先萝什么也不再说,默默地将茶盏递至叶欢然唇边,好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将茶饮下——她看得很清楚,叶欢然额头上浮起了一层细细的冷汗,青紫色的嘴唇上有几星极淡的齿痕状血丝。这个骄傲倔强的孩子,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连动一动手指头都困难了。
大家都好似有某种默契似地,轻声谈笑,浅饮慢酌,就是没有一个人将目光投向轿子的方向。
这时,突然有一个未脱稚气但恭敬有礼的声音道,“长老,族长有请几位贵客。”
一个赤足童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大伙身旁,他的装束与方才寨门寨门迎客的少年几乎一摸一样,只是束额的藤绳是黑色的,且年纪略小,手中并未持物。
“族长?!”三个声音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杜先萝。莫中音。杜燃月。震惊之下三个人神情迥异,但无一例外,都很是不自然。
“司灵童,这是怎么回事。”杜燃月神色凝重地问道。
“回长老,族长大人只是传下话来说,趁着距离小礼还有一段时间,请您带着几位贵客去小楼一唔。具体情况小童也不清楚。”
杜先萝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莫中音,沉吟道,“既然族长已有安排,我们遵从就是。司灵童,前面带路罢。
赤足童子带路,一行人走在房屋间尚算开阔的夹道上。房屋蔽翼在苍天的大树下,铁杉,香樟,楠木种种。碗口大的火色杜鹃沉甸甸的从屋顶渐次涌向房檐,粗壮的花茎攀过树皮包裹着的窗框,在墙上大剌剌舒展着。沿途有不少盛装的奉人往来,男子负弩,女子捧爵,亦有眼神清澈的彩装童孩拉着女子的裙角蹦蹦跳跳。
攸耳东张西望,同过路的孩子招手,向藤椅上暖日的老人嘿嘿傻笑。她看到奇怪而美丽器皿便随口问其功用,总有人耐心的回答她。就这样行了约莫半炷香时间,攸耳突然发现一件怪异的事情:回答她问题的为何一直总是给叶欢然抬轿,被唤作杜数的青年呢。
爽朗亲切的莫中音在哪里?
莫中音正环着杜先萝紧跟在赤足童子身后。他的手并没有像先前那样随意的搭在杜先萝的肩上,而是贴着杜先萝的背,收于她的上臂。从攸耳的角度看去,娇小的杜先萝仿佛拐杖一样支撑着高大的莫中音。他在紧张什么?
活泼热情的杜燃月在哪?
攸耳的右手手心湿漉漉的,杜燃月仍执着的拉着她的手不放。攸耳用眼睛地余光悄悄看去,杜燃月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而她的精力似乎尽用与此,完全没有发现攸耳探究的注视。攸耳心底轻轻“咦”了一声,杜燃月先前还温暖的手此刻冰冷潮湿,脉搏钝重的跳动,长长的袖摆一晃一晃以某种茫然的频率拍打着她象牙色光洁的手腕。她在担心什么?
一路上,除了攸耳和杜数的一问一答,叶欢然偶尔压抑地轻咳声,便再无声响。
这般行着,在不甚清脆的叮当声中一行人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幢普普通通的小楼,与一路所见的房屋并没有大的区别。屋外用齐腰的篱笆围出个小院,篱笆上挂着各式风铃——样式虽不同但均是用褐色的弧形骨头穿成的,下面缀着指甲盖大小,泛黄的白球。球亦是骨头打磨而成,不甚光滑,有些表面上还零星散布着发黑的蜂窝状小洞。
小童在篱笆外站定,回身道,“族长现在厅中等候,诸位请。”他不再往前走,而是侧身让路。他的神色很虔诚,仿佛这小楼内中奉着九天上的神佛。
莫中音绷直了背站在那并没有迈步。杜先萝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她的脸上依旧是那一副古怪的,欲言又止的神情,“中音,老友十年未见,总该笑着重逢罢。”
“婶婶……”莫中音深深地看了杜先萝一眼,低声重复着她的话,“笑着重逢么……”他松开揽着杜先萝的胳膊,率步走了进去。
叶欢然乘坐的小轿极易拆卸,抬轿的少年们将固定竹椅的楔子拔下来,抽出两根滑竿后,花西月和攸醉便一左一右地抬起竹椅,稳稳当当地走进小院。众人尾随其后,鱼贯而入。
小楼没有门,应该是门的地方挑着被太阳晒褪了色的竹帘,那帘足有两扇门宽。七人进得屋来,十步外又有一浆得发白的布幔,此幔从大梁上挂下来一直垂至地面,将厅堂一分为二。幔的那一侧,仿佛将俗世的万丈红尘都阻在了外面,独坐其静独适其欢。
众人身后那道竹帘悄无声息地垂了下来。
莫中音和杜燃月一起走到布幔前并肩站着,同一刻,两人单膝跪了下去。
“七止庄——”
“莫中音。”
“杜燃月。”
“——见过桑族长。”
青石砖上的漏日在不知不觉中已移了半寸,帘后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起来吧。”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攸耳从没有听过这么温柔的声音,暖玉一般。轻柔的顺着人的耳朵滑下去,仿佛能将满腔满腹都照得亮堂堂。奇怪的是这美妙的声音一响起,跪在地上的两人却不约而同微微颤抖起来,最后还是杜燃月慢慢地站了起来。
待两人都起身站定,只听“咔”的一声微响,布幔缓缓上升。一双赤足,脚趾微长指尖浑圆。裸露着笔直而修长的琥珀色小腿,齐膝的褶裙绘着纠缠的古老图腾,黑底金纹,藤蔓一般。左侧的腰畔露出半截杵状的铜器,一只指甲修得很齐整的手轻轻按在柄上。黑色罗纱的无袖上衫,前胸缀着三串形状不规则的大颗裸石。
布幔无声无息的上升着,幔前的两人面上神色变幻非常,仿佛竭力在压抑不同的感情澎湃。“咔哒”一声轻响,竹帘卷到了顶。
“你……”一个颤抖的声音饱含着不可置信的痛苦响起,莫中音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已是一片青白,毫无血色。
这个女人并不算美人。但没人能否认,这是个完美的女人。她或许三十,或许四十,优雅的立在那,眼神温暖坦荡,仿佛可以包容一切。她琳琅却不繁琐的头饰恰到好处的柔和了那高贵的气质,领口菱形的玉扣端正在锁骨正中……即使是对这类细节向来不甚关心的攸耳都明确的注意到了。
当然,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人发出“不可置信的痛苦”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还是避无可避地落在了这个女人的右臂上。略有些苍白的肩头向下是纤细的大臂,泛着不健康的亚光。没有小臂,没有手。本应是手肘的地方生硬的被一个微凸的圆形创面仓促地顿住,残臂的下沿还有一圈深深陷入肌肤的暗紫色勒痕,被几近透明的苍白肌肤一衬显得格外狰狞。
各位兄弟姐妹们,
不管是新朋友,还是jj的故友,
从下一章开始,你们将看到的就是全新的情节了。
喜欢奏刀和桑族长的朋友们,
百般纠结后,我终于大刀阔斧地把旧版中冗长的典家小姐的戏份咔嚓了。
敬请期待吧。
另,
这一章的字数其实应该放在两章的,
可我实在不知道在哪里断开好,所以放在一起了。
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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