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天伦的祸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大光楼前的气氛依然十分紧张,铁麟依然站在楼顶上,阴沉的脸面对着阴沉的天空。楼下面站满了人,除了坐粮厅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迅社、七十二行吏胥以外,还有中西两仓的监督书吏,石坝州判,土坝州同,通济库大使,通州税课司大使等大小官吏数百人。见这里的气氛反常,谁也不敢大声喧哗,可是又都觉得奇怪,一个个窃窃私语,互相打听着消息。没有人知道,问谁都摇头。
刘大年悄悄地踱到林满帆的身边,低声问:“林老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林满帆不请自到参加了刘大年外孙女满月的宴席,又推心置腹地喝了一次酒以后,两个人便成了莫逆之交。至少刘大年是非常真诚地想交林满帆这个朋友的。当然,林满帆也不会拂了刘大年这番好意。刘大年考虑到林满帆跟金汝林的密切关系,想必他会知道一些内情。没想到林满帆却说:“我也不知道。”
刘大年说:“金监督就没透露一点儿消息?”
林满帆说:“恐怕金监督也未必知道。”
刘大年说:“天呀,可能要出大事了。”
林满帆担心地说:“出什么大事?”
刘大年说:“你想呀,仓场总督和坐粮厅的官员都来了,又把咱们这些芝麻绿豆官也召集来了,没有大事能这么兴师动众吗?”
林满帆忧虑地说:“会有什么事呢?”
刘大年说:“你瞧着吧,这事小不了,弄不好就会有人掉脑袋。我在仓场上呆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阵势呢。”
林满帆说:“那你揣摩一下,会在什么地方出事?”
刘大年说:“琢磨不透,瞧瞧再说吧。你看,金简和许良年二位大人肯定知道。”
林满帆不由得朝大光楼前面看了看,那里的案桌前面,转悠着金简和许良年。大概是铁麟一直没有下楼的缘故,两个人谁也不敢坐。转悠一会儿就凑到一起嘀咕两句,谁也猜不出他们嘀咕的是什么。但是细心的人一定会发现,金简和许良年虽然也脸色阴沉,却流露出一种微不可察的窃喜得意甚或幸灾乐祸。
这个细心人不是别人,就是隐藏在人群里密切注视着这一切的唐大姑……
大运西仓衙署后面那片弥漫着鬼气妖雾的坟场,原来是青帮的义冢。自雍正年间青帮承运漕运以来,在杭州、淮安、德州、通州等地置下了不少庵庙和义冢。运丁水手常年奔波在三千里大运河上,饥寒劳碌,风雨飘摇,生活和生命都没有保障。为了让陷于病困中的运丁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便需要修建一些庵庙。为了让病老而亡或意外夭折的运丁有个掩埋尸骨的地方,便置下了一些义冢。大运西仓衙署后面的那片义冢有近百年了,埋在里面的运丁及其家属多达数千。好多后来掩埋的尸骨,由于没了安放的地方,只好在坟上加坟。及至后来,这片坟场里坟头重叠,碑石杂陈,浑然一片,已经分不出张三李四了……
没有人关心这片义冢,也没有人关心运丁的尸骨。这里是游魂野鬼兴风作浪的恐怖之地,白天孩子不敢走近,晚上男人不敢路过。然而,周三爷却把这片坟场惦记在心里,就像他一直把运丁的命运惦记在心里一样。
这天早上,周三爷起来以后就让顾全研墨铺纸,让他写一些重要的文书。
顾全也不多问,把笔墨准备好了,静候着周三爷的吩咐。
周三爷坐在太师椅上,让燕儿帮助顾全铺纸捧砚,那架式非常郑重。
顾全举着笔准备着,态度也凝重起来。
周三爷端着茶杯洇了洇嗓子,念了一首诗:
凡我同参为弟兄,
友爱当效手足情。
宽忍和睦真铭训,
安清义气美名存。
周三爷一句一句地念,顾全一笔一笔地写,写好以后,燕儿双手拎起来晾放在一边。
周三爷又念了一首诗:
老弱饥寒与贫苦,
孤独鳏寡身无主。
济老怜贫功德重,
转生来世必报补。
顾全写好,燕儿又拎起来晾放在一边。转载 自 我 看書 齋
周三爷又念了第三首诗:
穷安清来富道情,
光棍挣钱大家用。
让老让小让妇女,
光棍要名不要命。
顾全照周三爷的吩咐写着,觉得这首诗有点儿粗俗,便说:“光棍是什么?能不能换个别的词?”
周三爷说:“光棍就是光棍,换什么?什么都不能换!”
顾全问:“那什么叫光棍?”
周三爷说:“一尘不染谓之光,直而不曲谓之棍。光者明也,棍者直也,光棍者,即光明正直之谓也。或曰一贫如洗,只有手中之棍,故称光棍。”
顾全听着周三爷的话,眼睛都直了。真没想到,一个粗俗不堪的“光棍”二字,居然让周三爷讲出了那么多的名堂。
周三爷接着说:“天下光棍有三条:南天门娑罗树,老寿星手中的龙头拐杖,可算一条光棍;弼马温齐天大圣孙行者的金箍棍,可算第二条光棍;宋太祖赵匡胤用的盘龙棍,可算是第三条光棍……”
顾全无话可说了,周三爷讲的这些他闻所未闻,让他大长了学问。
周三爷依然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像是做着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顾全忍不住问:“三爷,您让我写这些到底干什么呀?”
周三爷说:“大运西仓衙署的后面有一片义冢,那是我师傅的师傅当年为运丁水手买下的,到如今那里已经荒乱不堪了。我已经八十多岁了,还想再为弟兄们办一件好事,就是把那片义冢整理一下,再修一个庵堂。近年来运丁水手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滞留通州的船只也越来越多。运丁水手离不开通州,连个遮风躲雨的窝儿都没有……”
顾全说:“您要办这事跟让我写这些诗有什么关系?”
周三爷说:“我眼下手边有几个钱,但是要修坟建庵还不够,还需要找几个兄弟帮衬一下。我打算过两天搞个聚会,在聚会上把这些诗给兄弟讲讲。这可是‘前三祖’和‘后三祖’给立下的规矩。”
顾全知道周三爷讲的是清门里面的事情,他愿意说多少就说多少,不愿意说的顾全也不便多打听。
周三爷说:“要办成这件事,你还得给我帮个忙。”
顾全说:“我能帮什么忙?”
周三爷说:“这毕竟是在通州地面上办事,没有知州大人的准许和支持是不行的。你跟夏雨轩大人不是同年吗?你得替我跟他打个招呼,求他照应一下。”
顾全为难地说:“您快别提夏雨轩了,我不是跟您说过吗?上次给铁麟画像的事把他得罪苦了,他要是见了我不把我关进大牢就是便宜,我还敢去求他?”
周三爷说:“提起给铁麟画像的事,我总想跟你说说,可是一直没找到这个话茬儿。铁麟大人可是我的朋友,这我跟你说过。我说他是我的朋友不是给自己的脸上贴金,是铁麟大人一直把我当成朋友的。也不是说我的朋友你不能得罪,实在是你冤屈了铁麟大人。自从他任仓场总督以来,兴利除弊,干了多少顶着雷的事?!我敢说,在这漕运码头上铁麟是难得的清官能吏,你怎么能说人家‘没脸’呢?”
顾全说:“我后来也听说了铁麟大人的许多事情,我知道我错怪了他,可是水泼出去了,话说出去了,怎么也找补不回来啦。”
周三爷说:“怎么会找补不回来呢?你错了就错了,低头承认就是了。你说人家‘没脸’,自个儿也别梗着脖子顾脸面吧。”
顾全说:“我倒不是顾脸面,负荆请罪我都可以干,就怕人家不领我这份情。人家是朝廷的二品大员,我算什么?一介书生,草民百姓而已。”
周三爷说:“据我所知,铁麟大人可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这事我看好办,你不是那张像没给他画完吗?给他规规矩矩地画张像,让夏雨轩带着你送过去就行了。夏雨轩看见你将功补过,也不会难为你的。”
顾全低头想了想,觉得周三爷说的也不失为一个补救的办法,只是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不好说什么。
这时候,蔺大鼻子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这位蔺大鼻子是青帮的联络官,就是当初铁麟跟金汝林寻找洋人传教士丢失的那只皮箱时,在古城小角落酒馆见到的那个跟小伙计‘挂牌子’的人。顾全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绰号叫蔺大鼻子。蔺大鼻子看来很兴奋,伏在周三爷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周三爷也兴奋得叫起来:“真的?在哪儿?”

蔺大鼻子说:“在济宁卫的老堂船上。”
周三爷高声说:“顾先生,燕儿,你们听着,我答应你们的事情做成了,那个害得燕儿家破人亡的谢大麻子抓到了。”
顾全和燕儿一听,又高兴又激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突然,燕儿咚的一声给周三爷跪下了,哭着说:“三爷……恩人啊……”
周三爷急忙把燕儿拉起来,抱在怀里,安慰着说:“燕儿,别这样,我早就该问问你,这都是我的大意,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现在抓到那个王八蛋,已经让他多活了那么长时间,太便宜他了。”
顾全也激动地说:“三爷,我是个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平时连只小鸡子都不敢杀,这次您一定要让我亲手宰了那王八蛋。”
燕儿伏在周三爷的肩头上哭叫着:“爸啊……妈啊……周三爷给您报仇了……燕儿给您报仇……”
蔺大鼻子又悄悄地对周三爷说:“三爷,那小子是门槛里的人。”
周三爷一愣,问:“什么辈分的?”
蔺大鼻子说:“是‘通’字辈的。”
周三爷说:“哼,是我重孙子辈的,好啊,那就实行家法。”
蔺大鼻子说:“那我先去准备一下,您什么时候过去?”
周三爷说:“你跟济宁卫的老堂说一声,选好了设香堂的时辰,我收拾收拾就去。”
铁麟已经坐在了大光楼下,犹如坐在仓场总督的大堂上一般神威凛凛。前面黑鸦鸦站满了人。没有一点儿声息,数百人的广场上居然静得听得见人们的喘息声。
铁麟的脸依然像天空一样阴沉?人,大胆一点儿的官员偷偷看他一眼,而绝大多数人都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大祸临头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是想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谁也不会没事惹事的。
夏雨轩注意到,陈天伦和甘戎从远处跑来了。两个人都神情慌乱,气喘吁吁。
铁麟朝人群里扫了一眼,威严地喊道:“户部坐粮厅厅丞金简!”
金简急忙上前,弯腰施礼:“下官在。”
铁麟命令说:“宣读圣谕。”
金简挺直了腰板,高声宣布:“现在宣读皇上圣谕——”
唿啦啦大光楼前跪下了一大片官员,有些不是官员的平头百姓看见这阵势也都不自觉地跪了下来。
金简高声宣读着:“查大通桥掺假漕粮12365石,均系坐粮厅所收,令仓场总督铁麟严查此案,限10日内侦破,并严罚重判营私舞弊、违纲乱法之徒。无论何人一律严惩不贷……”
金简宣读完皇上圣谕,人们唿啦啦从地上爬起来,依然战战兢兢地等候着事态的发展。
铁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满腔的怒火就要从胸膛里喷射出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的。自从他担任仓场总督以来,便将严守收兑关口作为革除漕弊的主要措施之一。为了实施这个有力的措施,他大胆地启用陈天伦为“盈”字号军粮经纪,跟坐粮厅明争暗斗,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是最终事情还是出在收兑假粮上面。而且收假一案,不是在土石两坝上发现的,而是在大通桥被查出来的。大通桥是漕粮进京入仓的最后一道防线,检查非常严格。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大通桥查出掺假漕粮以后,没有报告坐粮厅,也没有报告他这个仓场总督,而是直接禀报了皇上。这不是直接给他上眼药,往他的**儿里插棒棰吗?皇上的圣谕又如此严厉,可见朝廷对他铁麟的态度了……
听说大光楼前出了事,陈日修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就风风火火地跑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他的侄子陈小虎,陈小虎本来租了匹马让他骑着来,他等不及了,甩开两条腿就瘸拉瘸拉地往前跑,倒是陈小虎骑着马在后面紧追着。陈日修见大光楼前黑鸦鸦挤满了人,立刻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下面,慌慌张张地往人群里面挤着。
他想找陈天伦,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儿子。两年以来,儿子担任“盈”字号军粮经纪虽说是屡受上司表彰,可他依然是终日提心吊胆。他知道漕运码头上的水有多深,也知道漕运码头上暗布着多少陷阱。陈天伦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害你的不是虎,不是狼,而是蛇蝎毛虫,是蚊子跳蚤臭虫,让你躲无可躲,防不胜防。这个道理他不知道跟陈天伦讲过多少次,陈天伦表面上点头逢和,心里却根本就没有当回事。
陈天伦没有找到,夏雨轩却从前面的人群里出来了。陈日修发现夏雨轩的脸色很不好,便担忧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夏雨轩说:“大通桥查出了掺假漕粮,皇上发了雷霆之怒,限期查处。”
陈日修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跟天伦有关系吗?”
夏雨轩说:“现在还很难说,我也不清楚,铁麟大人正在大发雷霆。”
陈日修问:“天伦在哪儿?”
这一问,把夏雨轩的火气勾出来了。你儿子在哪儿?你儿子跟仓场总督的女儿在一起鬼混!亏他还是个读书人,还是国子监的贡生,一点儿礼义廉耻都不讲了……夏雨轩这些话只是在肚子里翻了一个滚儿,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他见陈日修那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心里也担忧起来。跟陈天伦怎么会没关系呢?至少他是“盈”字号军粮经纪,是100名军粮经纪的头儿,任何一个军粮经纪收兑了假粮,他都无法逃脱干系。
正在这时候,他突然发现两个姑娘正在往人群里挤着。他心里一震,是自己的女儿雪儿和丫环红红。他刚刚压下去的怒气又轰地涌了上来,甩下陈日修,急忙朝人群里奔去。陈日修不知道夏雨轩去干什么,也紧跟着他朝前走着。
夏雨轩怒气冲冲地抓住雪儿,把她拖出了人群,红红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说:“老爷……老爷……您别生气,是我不好,我不该……”
雪儿被父亲当众拉了出来,也觉得受了巨大的屈辱,小脸蛋儿憋得通红,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夏雨轩暴怒地说:“我不是告诉你快点儿回去吗?你怎这么不听话?”
雪儿委屈地说:“我……我听说……我不放心……”
夏雨轩说:“碍你什么事了?这里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日修见了,觉得夏雨轩对自己的女儿管教得太严厉了,有点儿过分,便替雪儿辩解说:“雪儿也是担心天伦,跟我一样……”
夏雨轩积压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冲着女儿嚷道:“我告诉你,陈天伦跟你没关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快给我回去!”
夏雨轩说完,扔下了雪儿,也扔下了陈日修,独自朝大光楼前面走去了。
雪儿傻了,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父亲对自己这么凶,她是父母的独生女儿,父母对她一贯娇惯疼爱,从来没跟她发过脾气,更没有用这么难看的脸色跟她说过话。父亲今天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说陈天伦跟我没有关系呢?还一点儿关系也没有?难道父亲改变了主意,不同意把她嫁给陈天伦了?刚才红红跟她说父亲不让她再理睬陈天伦的时候,她还没有多想。她只是想,作为一个女孩儿,应该规规矩矩地呆在家里,父亲肯定是不喜欢她到处乱跑才生的气。没想到,父亲又亲口对她说不许理睬陈天伦……陈天伦到底怎么了?
陈日修也傻了,夏雨轩怎么说出了这么难听的话呢?这话是说给雪儿的,可分明也是让他听的。陈天伦怎么了?就算陈天伦犯了罪,你也不应该这么快就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呀。夏雨轩不应该是这种翻脸无情的人啊。他们十几年的交情了,难道遇上这么点儿磕碰就义断情绝了?陈日修很伤心,也很气愤,更为陈天伦担心。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使陈日修茫然失措,心里空空荡荡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夏雪儿哭着问:“陈伯伯,我爸爸是怎么了?天伦哥出了什么事?”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