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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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州卫前帮的漕船即将抵达通州,浙江会馆道台朱明宇特意从扬州请来一个名厨,精心制作了一桌扬州菜,请坐粮厅厅丞金简携夫人到自己的家里做客。因为朱明宇的夫人也是满族人,还是一位贝勒的后代。朱明宇想把自己跟金简的关系拉近一点儿,便别出心裁地想出了这么一次类似亲戚之间的聚会。当然,制席容易请客难,谁能把金简及其夫人请到他的宅第来呢?朱明宇自然想到了常书办。
常书办名叫常德旺,四十岁出头,算是通州城的土著,家住常家巷。听他自我吹嘘,这通州城里的常家是大有来头的。明太祖朱元璋的开国大将、开平忠武王常遇春奉命攻下了通州城,死后,朱元璋命在通州建庙祭祀,名为开平忠武王庙,又称常遇春祠。这样,这庙便由常家人世代看护,依时祭奠。所谓常家人,不一定就是常遇春的子孙或亲枝近脉,多是跟随常大将军一起南征北战的将士。这些将士跟随常大将军时,有的姓常,有的未必姓常,但是解甲守祠之后,便统统姓了常。至于常德旺的祖上到底是常遇春的血脉,还是常遇春的随从,那就不得而知了。
常德旺长得又精瘦又矮小,远不像忠武将士的后裔。同僚们跟他开玩笑,说他的肚子没有良心,整天鸡鸭鱼肉生猛海鲜吃着,不长骨头不长肉,光长心眼儿了。他在漕运码头上吃得开混得圆,靠的就是一肚子心眼儿。一是他能说,开口说话常常是语惊四座,又入情入理,当然难免也有吹牛的成分。就是他吹牛也吹得天衣无缝,令人信以为真。二是他路子野,都说言多语失,他却很少因话伤人。无论是谁,上至朝廷命官、衙门吏员,下至车船店脚牙、三教九流,他都说得上话,并且都拉得上关系。三是他人缘好,无论什么人求到他的头上,他都尽其所能为人排忧解难。当然,好处费是要拿的。拿是拿却不黑,你愿意给多少就算多少,不想给或给不起,他也不计较。四是他善变能忍,在官场上蹿下跳,在黑道左右周旋。常有风云突变的事,他就是能见风转舵,顺水行舟,而且做得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朱明宇求常德旺这件事的时候,是在天河楼的饭庄里。搂着妞儿喝完酒之后,便把妞儿们打发走了。朱明宇将一张2000两的银票往常德旺的手里一塞,便提出了这件事。码头上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只有常书办不想办的事,没有常书办不能办的事。常书办连愣儿都没打,便满盘子满碗地应承下来。于是,定好日子,朱明宇便作为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张罗起了这顿宴席。
一大早起来,朱明宇便亲自院里院外地仔细查看。三天以前,他就吩咐家人打扫布置,现在他还是不放心。这是一次高水平上档次的接待,不能有半点儿瑕疵纰漏。
这是浙江会馆附近的一所非常漂亮的四合院,金柱大门外,悬挂着四只大红灯笼。抱鼓石的门墩、六方形的门簪、黄澄澄的铜门钹,以及青石台阶、上下马石都擦洗得光光亮亮,气派非凡。门前的道路,新铺的黄土,黄土上泼洒着清水,干净清爽。大门内的影壁前,摆着盛开的鲜花。月亮门装饰一新,插着绿叶青竹。进了月亮门,便是宽敞的前院。前院正中是雕着风摆柳形卷棚式的垂花门,两侧则是磨砖对缝的花墙。从垂花门右行拐弯,绕过屏风,下了台阶,便是正院。庭院中是太湖石、夹竹桃、石榴树、金鱼缸,可谓是“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正院左右是抄手游廊,廊上的彩画坐栏都粉刷一新。连接整个院落的是六尺宽的十字甬道,左右通厢房,后面通院门,前面是五间正房。正房的廊联上写着:秋实春华学人所种,礼门义路君子之德……
一阵锣鼓喧天,朱明宇的大宅门便迎来了贵客。一顶蓝呢大轿,一乘花呢小轿,一前一后。前面蓝呢大轿里坐的是坐粮厅厅丞金简,后面的花呢小轿里则是他的正室夫人。坐粮厅书办常德旺则是骑着马紧跟左右。
朱明宇早已经恭恭敬敬地迎候在大门外了。
金简下了轿,朱明宇急忙迎上去行大礼:“下官朱明宇叩见大人,金大人屈尊赏光,令下官蓬荜生辉,耀祖光宗,下官不胜感激之至……”
金简依然是一副大轰大嗡、随和敞亮的样子,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扯着嗓门说:“哎呀我说朱道台呀,快快起来,你不是说咱这是家庭走动吗?怎么到了家还这么客气呀?”
朱明宇爬起来,又急忙上前搀扶金简。
后面的花呢小轿也停下来,两个丫环搀扶着金简夫人下了轿。朱明宇又急忙给金简夫人鞠躬行礼。
既然是金简大人携夫人前来,那么接待金简夫人的重任便落在朱夫人的肩上。朱夫人也早早地等候在垂花门内了。那时的规矩,女眷是不能越过垂花门的,即使迎送嘉宾贵客也以此为界。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二门就指的是垂花门。朱夫人身上穿着苏绣十八镶的旗袍,脚下蹬着花盆底儿的旗鞋,头上银簪金钗,珠光宝气,一副大家风派。她在两个丫环的搀扶下,做好准备向坐粮厅的五品夫人行大礼。

谁也不会想到,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金简夫人在丫环的搀扶下进了垂花门,朱明宇夫人刚要上前行礼,一下子愣住了。这时候,正要接受行礼的金简夫人也愣住了。就在这惊愣的一刹那之后,只见金简夫人反倒突然伏下身去,向朱明宇夫人请安:“奴才给主子请安……”
朱明宇夫人大模大样地说:“起来吧。”
主人朱明宇,贵宾金简,和中间人常德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搞懵了。特别是朱明宇,他像是一下子坠入了五里雾中,又难堪又困惑。急忙躬着腰谦卑地往客厅里让着金简和常德旺。
酒席摆上了,朱明宇张罗着金简和常德旺入了座,朱夫人也大摇大摆地坐在了丈夫的身边。而金简夫人则无论如何不敢入席,垂着双手像丫环一样站立在朱夫人的身后。
最后还是朱夫人说话了:“今天到我家来,你就别拘什么礼了,一起坐下吧。”
这样,金简夫人急忙跪下说:“谢主子。”
朱夫人说:“金大人今天是我家的贵宾,你如今是夫贵妻荣,就破一回例吧。”
这样,金简夫人才战战兢兢地在金简身边侧着身子坐下了。
金简夫人坐是坐了,可是连筷子也不敢动。朱夫人又说了句让她别客气,她才颤颤巍巍地把筷子举起来。举起筷子却不敢夹菜,总是低下头,连眼皮都不敢抬。
朱夫人让自己的丫环给她布菜,金简夫人又急忙受宠若惊地向朱夫人道谢。
最手足无措的应该是朱明宇,他是为了巴结坐粮厅厅丞金简才煞费苦心地准备这桌酒席的。没想到自己的夫人却装起了神弄起了鬼,这让金简大人的脸往哪儿搁?更让朱明宇奇怪的是,金简大人似乎对此并不在乎。朱夫人越是装大摆谱儿,朱明宇越是对金简卑怯献媚。他躬起身子给金简夹菜,双手举杯给金简敬酒,金简却大大咧咧地说:“哎呀我说朱大人呀,她们娘们之间的事咱别掺和,她们客气她们的,咱是平起平坐的兄弟,就别这么多礼儿了好不好?”
常德旺见到这一切,心里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一个劲儿地后悔不迭。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当初,朱明宇提出要请金简的时候,是说过一句贱内也是旗人。他怎么就没多问一句呢?既然两个人的夫人都是旗人,那么不用说,金简的夫人一定是朱夫人家的“包衣衣”虽说也隶属于旗人,却是旗人的奴隶。而且这种奴隶的身份是世代相袭,难以变更的。就在前几年,朝廷里也发生了一件尴尬事。深受嘉庆和道光两代皇帝宠信和重用的武英殿大学士松筠,有一天突然跟道光皇帝请假没有上朝。开始道光皇帝也没有在意,谁家里能没有点儿事呢?处理家务是人之常情,可是松筠一连几天都没有来,朝中又有几件重大的事情等着他处理。于是,道光皇帝问穆彰阿:“松筠家里到底有什么事?”
穆彰阿说:“他家的旗主死了,让他前去当差。”
道光皇帝说:“办丧事他能当什么差,你去看看,要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就让他回来销假吧。”
穆彰阿遵照道光皇帝的旨意来到了松筠的旗主家,旗主的丧事办得很热闹,穆彰阿看见,一个朝廷赫赫有名的一品大员,一个堂堂的国家重臣,却脱掉官服,为旗主披麻戴孝,正在大门外口敲鼓呢。
穆彰阿回来向道光皇帝禀报了此事,道光皇帝大怒,这不是有意侮辱朝廷大臣吗?这该死的旗主也太无法无天了。可是,道光皇帝怒是怒,却无可奈何,因为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最后,道光皇帝无奈,只好颁旨为松筠抬旗,免去了“包衣”身份……
可惜朱明宇的这番苦心了,好端端的一顿美味佳肴,却都吃得没滋没味。朱明宇为了弥补这谁都怪罪不得的过失,只好多说好话多塞银子。最后弄得金简倒不好意思起来,金简说:“哎呀我不是说了嘛,你别这么客气嘛,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话,让常书办去办就是了。”
朱明宇拉拢金简的目的其实很明确,就是台州卫前帮的漕船快到了,想让坐粮厅安排一个可靠的军粮经纪收兑他们的漕粮。
金简说:“不就是这点儿小事吗?还用得着你这么破费?跟许良年大人打个招呼不就行了吗?”
朱明宇心里明白,许良年那边他早就喂肥了,跟许良年的关系也不是一年两载了,许良年那边没的说,就是想跟金简拉拢一下,将坐粮厅的根子扎得深一些。
金简说:“你呀还是不明白,在坐粮厅我是个甩手掌柜,诸事不操心,油瓶倒了都不扶,只要许良年大人经手的事,我连问都不问。”
朱明宇心里说,你别说得那么洒脱,不把银子给你塞足了,你能对许良年那么放手吗?
金简随即吩咐常德旺说:“常书办,这事你就跟许良年大人瞧着办吧,只要别捅出大娄子就行。”
有了金简这句话,朱明宇倒是宽心了,犯难的却是常德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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