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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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夜晚,雪儿最怕上床睡觉,她总是坐在院子里的花坛下,看月亮穿云,听夏虫鸣唱,任露水打湿自己的衣衫。父母亲总是催促她早点儿回屋,她不听,赌气似地不听父母的话。陪伴她的只有红红,她点头或昂头沉思遐想的时候,也不愿意让红红打扰她。红红是个很知趣、很懂事、很善解人意的孩子,雪儿想静,她便陪着雪儿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声也不响,像栽种在雪儿身边的一丛夜来香。
雪儿也有需要跟红红说话的时候,这时候红红就会很顺畅地打开语言的闸门,当然,闸门打开多大,水流多急多缓,何时及时地关闭,也完全顺应着雪儿的节奏。红红从不招人烦,不讨人厌,不惹人生气。
红红是湖北洪山人,父母亲原是种田的,后来因为饥荒,在乡下混不下去了,便逃到城里,在亲戚的帮助下,开了一家珞南饭馆。珞南饭馆是小本生意,早晨卖豆皮、热干面、面窝儿、糊汤米粉,中午和晚上做些家常小菜。一家人辛辛苦苦、紧紧巴巴、聊以度日,谁也不会想到祸从天降。红红情窦初开,跟一个姓郭的秀才纠缠起来。这个郭秀才能吟诗作画、风流倜傥、又屡试不中。红红对他一往情深,他却始乱终弃。红红痛不欲生,割腕自杀,幸亏被母亲及时发现救了下来。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许多无聊好事之徒都跑来看新奇,珞南饭馆开不下去了。谁想到祸不单行,父亲气愤不过,举着菜刀找郭秀才算账,被江夏知县关进了大牢。
母女俩在洪山呆不下去了,到山东临清投奔红红的舅舅徐嘉传。她们赶到临清的时候,徐嘉传的漕船正要起航。她们便留在了船上打工,为运丁们烧火做饭、缝缝洗洗。好不容易到了通州,徐嘉传又犯了漕规,被发配到宁古塔去了……
这时候,雪儿看着眼前的红红,想到她的身世,不由得感慨起来:这个温柔顺从、羊羔一样的女孩儿居然做出了那么大的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与她比起来,自己真是没用……
从里二泗佑民观回来的第二天,铁麟便揣着那枚羊脂玉胡桃,又开始了对小鹌鹑的察访。他曾经听夏雨轩说过,小鹌鹑是个妓女,在什么地方挂牌不清楚。只是那次徐嘉传设宴请客,找她作陪过。夏雨轩还说,小鹌鹑和金简、许良年都很熟,见面便打情骂俏。既然是个妓女,又跟坐粮厅的官员很熟,恐怕就不是一般的妓女了,一定是有些名气的。找有名气的人总是容易些。
在漕运码头的土坝和石坝之间的外河沿里面,有一条胡同,叫作校书巷。“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里闭门居。扬眉才子知多少,领取春风总不如。”这赞美的是唐代妓女兼女诗人薛涛。大概从薛涛起,妓女便被雅称为校书。中国的读书人向来以混迹青楼为时尚,留下了无数艳丽绝美的诗篇名画,也演绎了无数才子佳人的风流故事。有多少诗词巨擘和艺术大师,都是在百花丛中获得了艺术灵感;又有多少青楼名妓,成为爱情故事的典型和才貌双绝的明星。因为历代的青楼名妓,提供的不仅仅是性服务,而是一种文化交流。妓女们修炼的是琴棋书画,文人们又来此大展才华。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文化与艺术,许多是在青楼这片肥田沃土上孕育出来的。这是无法回避也无须回避的历史,亦乃艺术史的中国特色及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亦乃中国艺术天空中一片灿烂迷人的星群。
尽管如此,铁麟走进这条宽不过丈余,长不过百步的小巷里,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他对青楼并不陌生,年轻的时候也常和朋友到北京的妓院里品茗饮酒,恣意嬉戏。也曾经不知深浅地涂鸦过一些诗词书画,并写上某某校书雅正惠存之类的附庸风雅之词。
在漕运码头上,像样的青楼只有这么几家,更多的则是运河两岸的野鸡土寮。“拥香院”太俗气,“骨如酥”太肉艳,“小罗帐”太暧昧,“玉箫阁”太矫情,“后庭花”太露骨,“胭脂楼”太妩媚。铁麟犹豫了一下,进了一家名为“豆蔻楼”的妓院。很明显,典出风流诗人杜牧的名篇: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这是一座两层楼房的四合院式的建筑,进了大门,便见游廊环绕,雕梁画栋,宫灯高悬。楼上楼下,每个房间都是明窗净几,镂花玻璃。丝竹之声从楼上的窗口飘出来,还夹杂着浪语和缠绵吟唱。铁麟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如梦如幻的温柔之乡,这里的缱绻柔情都是用银子铺就的。
一个年轻的龟奴迎上来,非常客气地说:“先生里面请。”

铁麟在龟奴的带领下,进了正面的客厅。
老鸨用极其夸张的热情跑出来,急忙施礼让座,吩咐“大茶壶”斟茶。铁麟觉得好笑,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来。
老鸨三十多岁,穿着大红大紫的衣裙,插着高高的银簪儿,脸上又涂抹着厚厚的胭脂。穿得俗气,打扮得俗气,举手投足开口说笑更是俗不可耐。铁麟知道,会做皮肉生意的老鸨都是故意将自己往俗处搞,用自己的俗才能衬托出窑姐儿们的雅。再有,俗有俗的好处,俗可以不讲理,俗可以胡搅蛮缠,俗可以漫天要价,俗可以恬不知耻地占客人的便宜。
铁麟欠了欠身,客气地问:“姐姐贵姓?”
老鸨高声大嗓地说:“哟,还贵姓呢,您叫我这么一声姐姐,我这心里像揣进一个火炭似的,烫得心尖儿都发麻。哥哥是头一回到我这小院里来吧?我把姐儿们都叫下来,让哥哥您过过眼,选一个可心的伺候您?”
铁麟忙说:“谢谢,不用麻烦了。”
老鸨说:“这么说,哥哥您有认识的了?是老相好,还是慕名而来?”
铁麟说:“有劳姐姐,我今日不是来找姐儿的。”
老鸨听铁麟说不要姐儿,那桃花盛开的脸立刻呱哒撂下来,变成了一个又干又丑的石榴。
铁麟忍着笑,什么叫见钱眼开,看看老鸨这张脸就会一清二楚了。
老鸨气怒地站起身,绷着脸问:“您不找姐儿,到我们这儿干什么来了?”
老鸨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你要是不找姐儿赶快走人,别找不自在。
铁麟慢慢地把手伸进怀里,老鸨的眼睛又尖又毒,紧紧地盯着铁麟的手。
一枚二两重的银锭掏了出来,摆在了老鸨身边的案桌上。
老鸨的脸又像一把伞似地哗啦打开了,依然极其夸张地叫喊着:“哎呀我的亲哥哥,您这是干嘛呀?有什么事您就吩咐吧,干嘛还这么破费?”
老鸨嘴里这么说,手却本能地朝那锭银子伸去,似乎怕铁麟后悔似的急忙将银子抓起来,塞进自己的怀里。
铁麟伸手示意说:“姐姐请坐。”
老鸨急忙坐下来:“哥哥,莫非您想是让我给您寻觅一个没开苞儿的?”
铁麟说:“有劳姐姐,我只想打听一个人。”
老鸨得了银子,比会起腻的窑姐儿还顺从:“哥哥您说,凡是我知道的,都能给您找出来。”
铁麟问:“小鹌鹑,知道吗?”
老鸨沉吟了一会儿说:“有这么个人,几年前在月边楼挂过头牌,红遍了整个码头。”
铁麟又问:“后来呢?”
老鸨说:“后来……听说让一个坐粮厅的书办赎身从良了。哥哥您打听她干什么?”
铁麟接着问:“那个坐粮厅的书办叫什么?”
老鸨说:“叫什么不知道,我听说姓黄,人没见过。小鹌鹑从良以后,就跟黄书办住在沙竹巷那边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里……唉,要说小鹌鹑也够苦的,好不容易从了良,却没有享福的命。”
铁麟问:“为什么?”
老鸨说:“没过两年舒心日子,那黄书办就得暴病死了……”
铁麟点了点头:“噢……那黄书办死了以后,小鹌鹑到哪儿去了?”
老鸨说:“这就说不好了,有人说她还在码头上,到底做什么不知道。”
铁麟说:“她会不会在别的院子里?”
老鸨说:“不会的,干我们这行的都很通气,她要是在哪家挂牌,我早就该听说了。”
铁麟还不甘心:“姐姐你猜猜看,她能在哪儿呢?”
老鸨说:“哥哥您还真难为我了,我琢磨着她兴许又嫁人了,或者……唉,说不好。两年前也有人找过她……”
铁麟警觉起来:“两年前,谁找过她?”
老鸨说:“唐大姑……”
铁麟的心里咚地震动了一下,唐大姑到底何许人也?她为什么总是像影子似的在我的眼前飘来飘去?
出了豆蔻楼,铁麟茫然若失地朝前走着,小鹌鹑没有一点儿线索,他总是隐隐地感觉到一种巨大的不安。这不安到底是什么,他却说不出来。
鬼使神差般的,铁麟又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沙竹巷,似乎想都没想,便敲起了那扇紧闭的小门。他第一次打听黄槐岸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小院。上次来的时候,他遇见的是茶叶商姚老板。可是没过多久,甘戎把兰儿丢失了。等找到兰儿的时候,却说此案与姚老板有关。当张典史前来捉拿姚老板的时候,又人去屋空。这个小院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时时在铁麟的心里缠绕着。那么,现在这所院子是谁住在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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