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叶赫那拉氏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几十年以后,垂帘听政、一手遮天的叶赫那拉氏在坤宁宫跟军机大臣左宗棠聊起了家常慈禧太后问过左宗棠的长儿幼女之后,不厌其烦地叮嘱着:一定要看好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到了人多眼杂的地方,更是一刻也不能松手,不能错眼,要是碰上拍花子就麻烦了……
慈禧太后说得一本正经、语重心长,左宗棠却听得满脑袋雾水,只好徒闻唯唯,诺诺以恭。这哪儿跟哪儿呀?
左宗棠哪里知道,慈禧太后讲的正是童年时期一件凶险遭遇,险些让后来的中国历史改写。
那一年她4岁,乳名兰儿,满洲镶黄旗人。她的父亲惠征那时还没有到湖南任副将,只是个工部属下的一个小小的笔帖式。兰儿的父亲惠征跟铁麟是契友,两家过从甚密。自然,兰儿也就跟铁麟的女儿甘戎最投缘要好了。
兰儿就是被甘戎丢掉的。
每年开春大运河解冻之后,漕船北上抵通之前,通州仓场的大运中西二仓要举行一次祭祀仓神的活动,名曰祭仓或祭仓神,老百姓则称之为开仓或者打仓。祭祀仓神跟开漕一样,有一套庄严冗繁的程序,而老百姓对这些却并不感兴趣。他们贪的是热闹,过了元宵节之后,这是通州城里最隆重的一个节日了。通州6镇18乡和京东八县的各档花会,天亮之前或头天晚上就进了城门。家家户户接闺女,请亲戚,约朋友,一时间,通州城被挤得像炸了营,被吵得像开了锅。
自打铁麟升任仓场总督,进驻通州总督衙门以后,甘戎就整天价吵闹着要来找父亲。这是父亲事先答应她的,说是到了通州安顿好了之后,马上接她到漕运码头上去玩。父亲离家一个多月了,甘戎天天盼,夜夜想,可是父亲连个口信都没有捎回来。于是,她又天天磨着母亲,央求哥哥,允许她到通州找父亲。母亲做不了主,哥哥不愿意带她。她生气、着急、吵闹都没有用,最后还是自己救自己,顾了一辆马车,从东裱褙胡同的仓场衙门出发,径直朝通州奔来。
这一天正好赶上通州的祭仓节,马车一进西门就被堵住了。不要说往前赶,连靠边停车的地方都没有。甘戎此次来找父亲,不是来玩玩便走,而是准备多住些时日的。女孩子家麻烦,换洗衣服、洗漱用具、化妆用品、还有佩刀短剑鼓鼓囊囊打成了一大包袱。车不能前行,她只能背起包袱朝前走。这也没什么,难的是甘戎不是自己来的,还带来了4岁的小累赘兰儿。她准备到通州找父亲的那些日子里,兰儿正在她家住着。甘戎是兰儿的偶像,兰儿是甘戎的追星族。一个19岁,一个4岁,却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连藤瓜。
甘戎无奈,只好放走马车,雇了一头小毛驴。她把兰儿扶到驴背上,背起包袱,牵着驴缰绳,从人缝里朝前挤着。人越聚越多,锣鼓喧天,天高地窄。花会一档接着一档地扭过来,陆辛庄的少林,马驹桥的高跷,张家湾的旱船,草寺的中幡,小潞邑的狮子,乔庄的秧歌……争奇斗绝,气象非凡。每当一档花会过去,人们就哄地散开,占满了街道;另一档花会过来,人们又潮水似地推向街道两边,把老人、妇女和孩子挤得趔趔歪歪,欲站不稳,欲倒不能。
甘戎牵着驴,一边随着人流移动拥挤,一边招呼着兰儿看着眼花缭乱的花会。除了花会,占满街道两边的还有一家一户的铺面和一摊一案的货商。卖农具的叮叮当当敲打着铁器,卖花炮的噼噼啪啪燃放着长鞭,卖香油的敲着梆子,卖糖人的打着铜锣,卖布料的一叹三唱地吆喝着,卖驴肉的气急败坏地尖嚎着……
一个卖绒花的小摊吸引了甘戎,她想为自己和兰儿买几朵,便停下脚步,回头跟兰儿招呼了一下,便一手牵着驴一手挑起了绒花。
卖绒花的摊前挤满了花季少女,每一朵绒花都漂亮非常,惹人喜爱。甘戎好不容易挑好了,付了钱,回过头想把绒花递给兰儿,脑袋却哄地一下大了起来。缰绳还攥在自己的手里,可是缰绳上拴的驴和驴背上驮着的兰儿却不见了。她不相信地看了看手里的缰绳,显然是被人从后面剪断了,断头上还?挲着参差不齐的毛茬儿。
甘戎挥舞着手里的缰绳,发疯般地在人群里拥挤着、寻找着、呼叫着:“兰儿……兰儿……我的驴……兰儿……”
她漫无目的地奔走呼号着,逢人便问:“看见一头毛驴吗……还有一个女孩儿……4岁的女孩儿……”
没有人能够告诉她,她把嗓子都喊破了,还是见不到毛驴,见不到兰儿……
甘戎哭喊着找到仓场总督衙门的时候,铁麟正在大堂里召集坐粮厅的官员们一起议事很快就要到开漕时节了,漕粮上坝收兑繁杂,一切准备工作都要事先做好。
满清入主中原以后,为了维护其绝对的统治地位,在重要的政府机构中都实行的是双轨制,一个坑里两个萝卜。漕运的机构也不例外,仓场总督,由户部侍郎充任,钦简二品,一满一汉,满正汉副;坐粮厅厅丞,钦简五品,一满一汉,满正汉副;大运中西仓监督,一满一汉,满正汉副。所不同的是,铁麟这一任仓场总督,由于原来的汉侍郎熊太咸父亲死了,回湖北老家丁忧去了,便没有再补缺,由铁麟一人大权独揽,这也是圣上对他的信任。这样,坐粮厅满厅丞金简和汉厅丞许良年就成了他的副官,有关漕运上的事情就都要与他们商量了。
仓场总督衙门的大堂里坐满了大大小小的满汉官员,铁麟正在细心地听着有关收粮的准备工作,老管家曹升悄悄地走进来,伏在他耳边说:“大人,大小姐来了。”
铁麟心里一动,随即说:“来就来吧,你们先关照着,没见我正忙吗?”
曹升急切地说:“出事了,大小姐带着兰儿一起来的,她把兰儿丢了……”
铁麟一听,脑袋也一下子大了。他先挥手让曹升退下,紧接着便对大堂上的官员说:“好了,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你们下面有什么事情多跟金大人和许大人禀报吧。”
这么突然地结束议事,又见他慌张的神色和匆匆离去的身影,众官员都猜测着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可这是总督衙门,官大一级压死人,没有人敢开口打听,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地离去了。
铁麟出了大堂,回到后面的内宅,一进门就被甘戎抱着了。甘戎吊着他的脖子哭得惊天动地,铁麟一边抚慰着女儿,一边急切地问:“别哭,先别哭,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甘戎放开父亲,抽抽噎噎地讲述了丢失兰儿的经过。
铁麟只有一子一女。儿子甘瑞,读书不用功,习武不卖力,一天到晚,就知道跟一帮纨绔子弟一起吃喝嫖赌,无所事事,让铁麟伤透了脑筋寒透了心。女儿甘戎倒是聪明伶俐,知书达理,就是自幼喜欢舞枪弄棒,骑马射箭,着戎妆,扮男相,一副侠女之风。铁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儿,将她视为掌上明珠。他认为女儿才真正继承了先祖马上得天下的优良传统,也真正继承了他报国报民、建功立业的胸怀和抱负。他把女儿看作是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依靠,自己的成功与安慰。离家外出,他想念的不是结发的妻子,也不是宠爱的美妾,更不是将来要继承他香火的儿子,而是女儿。一日见不到女儿,他心里就撕撕拉拉地牵挂着。女儿19岁了,见了他还是亲热得像个小孩子。
铁麟喜欢女儿,因此也便娇惯女儿。女儿在父亲面前毫无顾忌,父亲在女儿面前也放弃了权威。久而久之,女儿的任性和野性便无拘无束地发展起来。
女儿惹了祸,他首先检讨起了自己。他曾经答应女儿,到了通州仓场总督衙门以后便把她接过来。就是因为忙,还因断乳后的烦躁不安,就把接女儿的事放下了。他没有接女儿,女儿才自己找来了。女儿自己来,还带着一个4岁的孩子,能没有危险吗?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后悔无用,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兰儿。可是,茫茫人海,到哪儿去找兰儿呢?
铁麟骑着马朝通州知州衙门奔去。这件事,他不愿意让坐粮厅的官员帮忙,虽然他知道一个命令下去,便会有千百个人为他奔走呼号,将会把通州城搅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可这是找人,不是剿匪,不该利用职权如此兴师动众。更何况,这样大的举动也未必能把人找到。丢人寻人这一类的事情,还是地方上的办法多一些,按规矩也应该由地方负责。

令铁麟庆幸的是,那个为非作歹的知州韩克镛已经被免了职,新任知州恰恰是他的朋友夏雨轩。夏雨轩是己丑进士,入翰林院授庶吉士,三年散馆后授检讨,后又授编修。在京期间,铁麟和夏雨轩都是宣南诗社的积极分子,经常和龚自珍、魏源、林则徐等饱学之士一起唱和诗词,议论天下大事。铁麟参了韩克镛之后,万万没想到顺天府和吏部都一致推荐夏雨轩来任通州知州,这实在是让铁麟大喜过望。早就该来给夏雨轩祝贺,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夏雨轩也是因为忙,还没来得及到仓场总督衙门去拜访铁麟。好在两个人都是过心的朋友,谁也不会计较的。
通州衙门在鼓楼大街的后面,铁麟疾驰而来,远远的便看见衙门门前围满了人。铁麟心里一沉,莫非出什么事?老百姓怎么把州府衙门包围了?
近前下马一看,老百姓只是在远远地围观着。衙门大门口晃动着许多身影,都是官吏和衙役。有的端着盆,有的拎着捅,还有的挥着扫帚刷子,原来他们在用清水泼洒着衙门大门前的台阶,洗刷着门扇和梁柱。百姓们不解其义,轻声猜测着、议论着。突然一个牵着马,穿着锦鸡补服,戴着珊瑚顶戴的二品大员过来,都诚惶诚恐地让开了一条路。吏胥衙役们见了,忙过来跪拜行礼,接过马缰。
新任知州夏雨轩也是一身短打扮,拎着水桶泼洒着,干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见了穿着官服的铁麟,慌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铁麟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夏雨轩只好拱一拱手,惶恐地说:“不知铁大人大驾光临,实在失礼。”
铁麟急忙说:“改日再为你道贺,今日是有私事相求,事情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夏雨轩见铁麟满脸焦灼,知道出了严重的事,忙领他朝衙门大门里走去。
见了夏雨轩,铁麟突然心里觉得踏实多了,一边朝衙门里走,一边好奇地问:“你新官上任,怎么不拜阙公座,倒先洒扫庭衙起来了?”
夏雨轩说:“别的地方卑职不了解,通州这个衙门是最清楚不过的。老百姓管这个地方叫大粪坑,臭不可闻,大人说卑职能不先清扫一下门户吗?”
铁麟浅浅地笑了笑:“你这是在告诉老百姓,此衙门非彼衙门,夏知州非韩知州是也。”
夏雨轩说:“大人说的极是,卑职以为,除旧布新是表,取信于民是实。为民父母,先要自身树立榜样,取得民心,方能争得敬重。”
铁麟:“夏大人雄心大志,堪令本官钦佩,今日不是时候,改日一定促膝长谈。”
夏雨轩问:“大人急急到此,怕有什么大事吧?”
铁麟说:“进去再说。”
由于是老朋友,也由于夏雨轩还没有正式拜印,所以两个人便没有进州府大堂,径直朝西花厅走去……
夏雨轩把铁麟让进西花厅,让人送上茶水,还没容铁麟开口,夏雨轩便深深地向他作了一个长揖,歉疚地说:“卑职来了三天了,也没有顾上去拜见大人,倒是劳驾大人您先到这小衙门里来了,实在是罪过,望大人见谅。卑职知道,卑职的这个小小的位子是大人极力举荐的。大恩不言谢,请受卑职一拜吧。”
夏雨轩说着,撩起长袍,就要跪下。
铁麟一把将夏雨轩拉住了,急着说:“慢,你这句话我就有点儿不懂了。你当上通州知州,跟我有什么关系?”
夏雨轩说:“大人就不要谦恭了,我在京城关系最亲密的就是大人您了,更何况前任知州又是大人您给参掉的。翰林院的同寅都说,铁大人登上了漕运码头的大光楼,夏雨轩也是紧步后尘啊,都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没有大人您提携着行吗?”
铁麟严肃起来:“我说夏先生,既然你认为在京城跟我关系最密切,定是把我看作是朋友了。朋友们谈话,咱先免了官场上那套客气吧,也别‘大人’‘卑职’的了,像咱在宣南诗社那样,你还叫我铁兄,我还叫你雨轩吧。”
夏雨轩急忙说:“不不不,这哪儿行呀?也太没规矩了。在宣南诗社,那是龚自珍放浪形骸,所以才文人无形,没大没小。”
铁麟笑了笑说:“放浪形骸有什么不好,活得洒脱一点儿嘛。文人原本就该无形嘛,看来你这个人也活得太拘谨了。好了,我先把话说明白,当着外人的时候,咱讲究官场上的规矩,分尊卑长幼上下级;在家或者三五知己相聚的时候,咱依然是没大没小,平等相待,如何?”
夏雨轩红着脸说:“那卑职……不,雨轩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铁麟说:“既然咱现在是以朋友相待,我就跟你说过心的话。什么叫朋友,相知相交嘛。你这个知州可不是我举荐的。不错,以前那个混账知州是我参的本,可那本也不是直接参给皇上的,是向顺天府和吏部参的。我后来听说,就是我不参他那一本,吏部也准备把他拿下来了。他的劣迹太多,连皇上听说后都发雷霆之怒了。明白了吧?”
夏雨轩沉吟着说:“那您说,是谁举荐的我呢?”
铁麟说:“要我说,你别在这上面花心思了。让你当知州,说明你有这个能力。要谢就谢皇恩,要报就报国报民。你是正途老虎班上来的,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干你的吧,别想那么多。好了,你的事就此为止,我今天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夏雨轩突然醒悟过来:“大人怕是有什么急事吧?”
铁麟说:“确有一件急事,很急很急的事。工部有位笔帖式惠征你知道吧?”
夏雨轩说:“知道,当然知道,在您府上就见过嘛,您跟他不是好朋友吗?出了什么事?”
铁麟说:“他倒没出事,是他女儿出事了。他有个女儿叫兰儿,跟着甘戎这丫头到通州来,甘戎做事太毛躁,把她弄丢了。”
夏雨轩紧张起来:“弄丢了?在哪儿丢的?”
铁麟说:“就在你夏知州的地盘上,今天头晌看祭仓神的庙会……”
接着,铁麟将甘戎丢失兰儿的过程说了一遍。
夏雨轩沉吟起来:“看来这事有点儿麻烦了。”
铁麟说:“我知道,你还没有正式接印上任,就算升了堂也要日理千机。这事是有点儿难为你了,可是你知道,我不愿意让坐粮厅的那些人知道这件事,更不愿意让他们插手寻找孩子……”
夏雨轩点了点头:“大人的心思我明白,我不是为这件事为难,为难也得办,这是我份内的事。不要说您铁大人,就是平民百姓到我这儿来报案,我也要尽全力查找的。我是说,这件事恐怕有点儿复杂,怎么您刚一上任,就出了这样的事呢?这里面是不是……”
铁麟说:“你是说有人在故意制造事端?”
夏雨轩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铁麟问:“那他们图的是什么呢?”
夏雨轩说:“果真如此,他们的目的就很明朗了,图的就是让您无心处理漕运码头上的事,他们好继续一手遮天。”
铁麟深深地点了点头,思索着。
夏雨轩说:“大人您放心,这是我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不,不能等上任,我马上就要办理此案。”
铁麟意味深长地嘱咐说:“一定要注意是谁在后面伸出了黑手。”
夏雨轩点了点头。
铁麟起身告辞了,临别时问了一句:“什么时候举行拜印仪式?”
夏雨轩说:“定的是明日。”
铁麟问:“有宾客参加吗?”
夏雨轩说:“原来下面定的是向仓场总督衙门、坐粮厅衙门、通州卫绿营、东路亭衙门发请柬,被我拦下来。等我上了任以后,再去登门拜访吧。”
铁麟高兴地说:“好,你这事做得有操守,等你上了任,咱单独喝两杯,我怎么也得为你庆贺一下呀。”
夏雨轩说:“等把孩子找到了,我请客,我还想给您介绍几位通州地面上的朋友呢。”
cht/30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