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生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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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挂不住脸的是夏雨轩,顾全是他带进铁麟的客厅里来的,他怎么向铁麟解释呢?他心里非常明白,请顾全来给铁麟画像,原本是想讨好铁麟的,无论是出于友情,还是出于礼节,他都该有所表示才对他知道铁麟在生日的时候肯定要拒绝任何人送礼的,他曾经为这事没少花费脑筋。顾全的到来,使他灵机一动,他为自己能够想到这么一个绝妙的好主意沾沾自喜。开始的时候,顾全是不愿意来的。他离开苏州,就是因为得罪了权贵。到了通州,难道他再为另一个权贵作画吗?在顾全的眼里,天下乌鸦一般黑,他只相信当官的有大贪和小贪,大坏和小坏,却不相信有什么好官清官。夏雨轩下不来台了,他愤怒地大叫一声:“来人啊!”
几个在门外的护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迅速地跑了进来。
夏雨轩命令着:“快把这个顾全给我抓回来!”
铁麟倒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吃惊。他冲护卫挥了挥手,命令他们下去,然后对夏雨轩说:“算了,何必呢?”
夏雨轩说:“这个顾全也太狂妄了,不能饶了他。”
铁麟说:“你凭什么不饶他,他有什么错?”
夏雨轩气怒地说:“他没错?他还没错?莫非倒是我们错了?”
铁麟点了点头:“对,你说得对,就是我们错了。”
夏雨轩看了看铁麟,又看了看众人,谁都没有说话,遇见这种情况,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铁麟说:“你们也不想想,人家为什么骂我们没脸?我们有些人就是把朝廷的脸都丢光了。我到这漕运码头上也来了两个多月了,我不瞎,能见到的我都见到了;我也不聋,该听到的我都听到了。当然,还有更多的我没见到,我没听到,可是足够了。一条大运河,自山东河南第一批漕船抵通之日起,到湖广江西最后一批漕粮收兑之日止,数月之中没有一天不在营私舞弊,没有一人不在贪索私肥,没有一个地方不在藏污纳垢。据说坐粮厅一个小小的书办,几年当中竟勒索40万两银子。金厅丞,有没有这么回事呀?”
金简想不到铁麟会把话题转移到这方面来,更没有想到一下子就盯住了他,他一时慌乱得不知该如何应答,急忙说:“下官一定严加查处。”
铁麟接着说:“光是码头上大小饭庄的酒席,就令人触目惊心。百味餐餐入口,万金顷刻到手。有的酒席,三天三夜都不撤桌……诸位大人,这样的宴席你们没少吃吧?我问你们,这样的一餐饭需要多少银子,有哪顿饭的银子是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顿时打起了鼓。
铁麟的话还没有完:“据说近些年又添了新规矩,有餐必有酒,有酒必有妞儿。一桌酒宴原本8人,八仙桌嘛。现在变成了4个人,每个人的怀里都抱一个妞儿。旁边还有丝竹靡靡之音,歌女淫秽小调儿。喝完了酒还要让妞儿陪着抽烟,陪着洗澡,洗完澡要按摩,还要一起干那些不要脸的勾当。还说这叫新派,不要妞儿就是老八板,不听唱儿就是死脑筋,不跟妞儿鬼混就是榆木疙瘩……码头上七十二行当,什么行当最兴旺?有人说是繁荣昌盛,听好了,不是文昌阁的昌,是娼妓的娼!”
众人都低下了头,只有周三爷高昂着头,无限崇敬地听着。
铁麟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本官这不是在危言耸听,这些话也不是本官说的,这是陶澍陶大人在给皇帝的奏章中揭露出来的。如今圣上平息了张格尔叛乱,剿灭了白莲教造反,励精图治,崇尚节俭。你们知道吗?皇上都穿打补丁的裤子了,经常吃的是白菜豆腐。现在皇上最头疼的是三件事:一是鸦片泛滥,二是盐政,三是漕弊太甚。鸦片派林则徐林大人去了广州,盐政命陶澍陶大人严加整顿。圣上命本官任仓场总督,在召见林则徐大人以后,又在养心殿召见了本官,命本官力除漕弊,无论牵连上谁,上至皇亲国戚,下至书吏花户,一律严惩不贷……”
铁麟的话音刚落,门房包卫又进来禀报:“有一个人非要进来见您不可。”
铁麟问:“什么人?”
包卫说:“穿着破衣烂衫,我看不是个要饭的就是个疯子,可赶他又赶不走。”
夏雨轩说:“下官去看看是谁。”
铁麟说:“不用看了,我知道谁来了。”
正说着,那个人自己进来了。确实如包卫所说,又穷酸又疯癫,还大摇大摆,一副登堂入室很不在乎的样子。
铁麟急忙迎了上去:“哎呀龚大人,真没想到你会来,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来者随随便便地说:“今日是你的华诞寿日,我特意从京城赶来,代表宣南诗社讨一杯喜酒喝。”
夏雨轩和铁麟一样,是宣南诗社的积极参与者,自然也跟龚自珍非常熟悉,他一边上前迎接,一边替铁麟向众人介绍:“诸位还不认识吧?这是京都第一大学者,礼部主事,宣南诗社的领袖龚自珍龚先生。”
龚自珍说:“铁大人,尽管你的门户森严,法令如山,我今天依然不是空着手来的,只是你的门房没搜出来。秀才人情纸半张,我胡诌了一首歪诗,权当寿礼吧。”
铁麟高兴地说:“龚先生一字千金,岂有不收之礼。戎儿,快替我谢谢龚叔叔。”
甘戎刚才受到父亲的训斥,又听到父亲的一番慷慨陈词,愣在这儿半天没醒过闷来。现在听父亲让她接龚叔叔的诗作,急忙过来说:“谢谢龚叔叔。”

甘戎把龚自珍递给她的诗作展开,昂起头高声朗诵起来:“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众人一齐叫好,赞口不绝。
铁麟说:“知道什么叫大手笔了吧?刚才我说了一些让大家扫兴的话,耽误了喝酒,来来来,请龚先生一起入席,咱们喝个痛快。”
酒席上的气氛也重新抖擞,顿时欢腾热闹起来。正在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甘戎又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高叫着:“兰儿回来了……”
这一声叫喊,如同一声响雷炸在头顶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铁麟手里的酒杯叭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愣了半天,铁麟似乎才清醒过来,急切地问:“在哪儿?”
甘戎说:“是金汝林把她找到的。”
铁麟急忙离开餐桌,朝外面走去,众人也都跟随在他身后。
金汝林已经进了门,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儿。
甘戎忙迎过去,将小女孩儿接过来:“兰儿,兰儿,你跑哪儿去了,让姐姐找得好苦啊……”
甘戎说着,竟哭了起来。
铁麟也过来,拉着兰儿的手,哽噎着说不出话来。
孙嬷嬷听说兰儿回来了,更是哭喊着跑进来,天呀地呀拉着兰儿亲热得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也都在唏嘘着、叹息着,生日酒宴变成了悲喜交加的劫后重逢。
夏雨轩突然发现,搂在甘戎怀里的兰儿,始终紧闭着嘴,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说,一个眼泪疙瘩都不掉。她冷冷地看着众人,像看着一群陌生人。
甘戎把兰儿放在地上,摇晃着她:“兰儿,兰儿,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甘戎姐姐。”
兰儿依然不说话,眼睛也不看甘戎,似乎根本没有听见甘戎的话。
孙嬷嬷也伏下身子,依然哭叫着说:“兰儿,我的宝贝,你可回来了……”
兰儿还是冷冷的,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
铁麟也觉得异常,蹲下身子,拉起兰儿的手,亲切地问道:“兰儿,你还认识我吗?”
兰儿突然开口了:“我当然认识你了,你不是铁麟吗?”
天呀,好大的口气。不开口是不开口,一开口便语惊四座。而且兰儿在说这话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
甘戎见她说话了,又摇晃着她:“兰儿,你认识我吗?我是甘戎姐姐。”
兰儿又说话,那语气更是锋芒尖利:“甘戎,你把我丢哪儿去了?”
甘戎顿时一愣,再看兰儿那双眼睛,闪烁着一种令人颤栗的寒光。
甘戎只好说:“兰儿,姐姐对不起你,姐姐让你受苦了。”
铁麟又亲切地问:“兰儿,他们欺负你了吧?打你没打?”
兰儿不可一世地说:“哼,打我?谁敢?”
这时候,铁麟明显地感觉到兰儿变了。能不变吗?就是大人经历这么一场劫难,也会受到摧残刺激的。可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儿,在历尽劫难之后,怎么倒变得如此坚强、如此冷漠了呢?她的身子没有长大,心到提前长大了。心不但长大了,还很硬、很强。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从他的后背袭来,像透骨追髓的寒气。
突然的变故,使酒席无法再进行下去了。何况兰儿回来的时候,酒席也接近了尾声。众人纷纷告辞,铁麟让孙嬷嬷带着兰儿去换衣吃饭,便起身去送客人……
夏雨轩和金汝林没有走,铁麟急不可待地向金汝林打听着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兰儿从哪儿找到的?”
金汝林说:“我也摸不着头脑,我的一个耳目发现的。兰儿在一条贩卖茶叶的商船上自己玩耍,我那耳目便把她偷了出来。”
夏雨轩说:“这么说,是一桩无头案。”
金汝林说:“现在还不能说是无头案,那条商船是姚广亮的,我已经让典史张魁元带着快班去捉拿了。我跟张典史说好了,捉到以后,马上到这儿来禀报。”
夏雨轩问:“姚广亮在哪儿?”
金汝林说:“据说在沙竹巷胡同。”
铁麟心里一惊,忙问:“沙竹巷,是不是一个独门小院?”
金汝林说:“好像是,我没去查看过。”
铁麟又问:“那个姓姚的是不是个茶叶商?四十多岁,长得挺斯文?”
金汝林说:“是茶叶商没错……”
铁麟又抢着问:“他家有一个老家院,耳朵有点儿聋……”
金汝林摇着头:“别的情况我就一概不知了,大人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铁麟也默默地摇着头,口中呢喃着:“茶叶商……姚广亮……和阗羊脂玉胡桃……”
正在这时候,门房跑来:“大人,通州衙门张典史求见。”
铁麟说:“快叫他进来。”
张魁元进来了,风尘仆仆,一脸懊丧。
金汝林忙问:“怎么样?姚广亮捉到没有?”
张魁元摇了摇头:“人去屋空……”
铁麟听了反而轻松地笑了,似乎他早已预见到了这种结果。
其实,铁麟之所以感到轻松是另有因由的。今日是他的生日,亲友同寅来祝贺一下本是人之常情,令人惊喜的是,就在他的生日酒宴上,却有两个失而复得。一个是洋人的皮箱,一个是兰儿。这是两个要命的案件,无论案件的元凶是否捉拿归案,重要的是该找的都找到了,压在铁麟头顶上的那两块磨盘大的石头搬掉了,他能不轻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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