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人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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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北京城的西面那条通往居庸关的土路上,也有一个被流放的人在解差和友人的陪同下艰难地上路了。这个人就是东阁大学士王鼎将要用生命向道光皇帝力保的林则徐……
铁麟的对面走来一个黑衣道士,这个道士蹒蹒跚跚,晃晃悠悠,走得很慢,身后背着一个蓝布包袱,怀里抱着一个算命的幌子。铁麟以为是清莲道长,待走近又觉得不像。想绕过去又觉得有点儿面熟。
黑衣道士说话了:“铁大人,不认识民女了?”
铁麟听着声音很熟,定睛一看,原来是唐大姑。他登时大吃一惊:“唐大姑……你怎这么一副模样?”
唐大姑用手制止了他:“铁大人,民女今日是特意来找您的,不知道能不能借用您一点儿时间。”
铁麟说:“你这个人真是神出鬼没,找你的时候不见踪影,快要把你忘了的时候你又来了。”
唐大姑说:“大人说的极是,民女就是想让人找不到又忘不了。”
铁麟说:“既然你是来找我的,就请到大光楼里来吧。”
唐大姑说:“那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人还是跟我走吧。”
铁麟只好跟着唐大姑朝前走,这次唐大姑却步履如飞,铁麟紧追慢赶才没有被她落下。唐大姑把铁麟引进了河沿下面的一个临街小屋,进门以后唐大姑又立即把门闩上了。铁麟不知道唐大姑在搞什么鬼,心里有点儿紧张起来。
小屋里光线很暗,除了一铺土炕连坐的地方也没有。
唐大姑也没有让铁麟坐,她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递在了铁麟手里。
铁麟拿过一看,立刻惊呆了,这是另一只和阗羊脂玉胡桃……
唐大姑扬着脸说:“你不是一直在找它吗?”
铁麟的脸立刻绷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一直在找它?”
唐大姑说:“因为民女也一直在找它。”
铁麟问:“你这不是拿在手里了吗?”
唐大姑说:“我找的是另一只。”
铁麟问:“你知道另一只在哪儿吗?”
唐大姑说:“我很早就知道了,我还见过,那只玉胡桃就在大人您的枕头底下。”
铁麟问:“你这只是从哪儿来的?”
唐大姑说:“是我丈夫留下来的。”
铁麟问:“你丈夫……是谁?”
唐大姑说:“坐粮厅书办黄槐岸。”
铁麟的头嗡的一声像是被轰击了一下,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难道……唐大姑是黄槐岸的原配夫人?
唐大姑说:“我知道大人肯定对我会有许多疑问,让我告诉大人吧。黄槐岸到坐粮厅当书办以后就跟家里断了音信,黄槐岸的母亲想他想瞎了眼,民女不放心,凭着两只脚从老家走来……“
铁麟急切地问:“老家?你们老家在哪儿?”
唐大姑说:“民女的丈夫黄槐岸跟王鼎大人是同乡,陕西蒲城人……铁大人,您能想象吗?民女千里寻夫,身无分文,全靠着两只脚一步一步地朝前走……民女沿途讨过饭、打过短工、吃过野菜草根……还被土匪抢去做过压寨夫人……后来民女逃出了匪窟……遇上了一位仙人……民女拜他为师……到峨嵋山上修行……那位仙人原本想把民女留在他身边的,无奈民女寻夫心切……可是……历尽千辛万苦到了通州……民女才知道黄槐岸已经死了……”
听着唐大姑讲着这惊心动魄的经历,铁麟被深深地震撼了,一种钦佩敬仰之情从他内心深处油然升起,他的眼睛湿润了。
唐大姑接着说:“这枚玉胡桃是小鹌鹑给我的,她说会有人拿着另一枚来找我……我不敢离开这漕运码头,一直等着那个人……”
铁麟问:“你既然知道那一枚玉胡桃在本官手里,为什么不早点儿与我联络?”
唐大姑说:“因为……我……我信不过你……我觉得朝廷上下,官官相护,他们互相勾结,互相包庇,互相利用……我不知道大人您是不是真正为朝廷干事的……现在民女信了,您为了清除漕弊,连自己的女儿都搭进去了……这我还信不过您吗?”
铁麟忍受着内心的疼痛,继续审视着唐大姑。
唐大姑把背在后面的蓝布包袱卸下来,在铁麟面前打开,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这无疑是黄槐岸留下的那只宝贵的木匣子,铁麟的心震颤起来……
铁麟连夜进了城,他只带了管家曹升,跟谁都没有说。那只长方形的木匣子由曹升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护卫一个脆弱的小生命。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非常果断的,眼见得漕运码头上已经是刀出鞘箭上弦,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这个小匣子是巨奸巨贪穆彰阿的罪证,也是清除金简、许良年等漕运蛀虫的武器,万万麻痹不得。只有安全及时地把它送到王鼎大人的手里,局势才能发生奇迹般的转机。不仅仅是漕运码头的局势,也包括朝廷的大局。生死存亡都押在这小小的木匣子上面了,都押在王鼎大人的身上了……
太阳爬上屋檐的时候,他们来到东阁大学士王鼎的府第门前。家丁们为他们拴好了马,铁麟接过曹升怀里的木匣子,又警觉地朝四外看了看,便急匆匆地向王府大门走去……
这时候,一片撼天动地的哭嚎声传了出来,铁麟顿时傻了,呆呆地愣在垂花门下,不知出了什么事,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鼎的长子王沆听说铁麟来了,急忙迎了出来。王沆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泪水洗面。见到铁麟单腿跪下,磕了一个丧头,这是京城人向人报丧的礼节。这突然降临的噩耗,让铁麟失魂落魄了,他依然呆呆地看着王沆,像是陷入了一场噩梦之中。
王沆急忙把他领到自己的书房,见到父亲的老部下、好朋友,又哭了起来。
铁麟依然疑惑着:“难道……难道王大人……真的……不,这怎么可能呢……”
王沆哭着说:“今天早晨,老家人王安打扫庭院,不见父亲起来,觉得奇怪,因为每天父亲都起得很早……王安推开父亲的门……父亲他……已经悬在梁上了……”
铁麟震惊得哭了起来:“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王沆抽抽噎噎地向铁麟讲述了昨天晚上他才知道的一些事情:自从林则徐大人被贬流放伊犁,王鼎就多次上疏上奏保举林则徐。为了不使林则徐去新疆,王鼎以黄河水患为由,极力推举林则徐去治黄。道光皇帝准了王鼎的奏,并派他一起跟林则徐到治黄现场。黄河水控制住了,开完了庆功宴,皇帝的圣旨又下来了,依然逼着林则徐到新疆去。王鼎大人慷慨陈词,说眼下正是战乱纷争之时,国家需要林则徐这样的人来保卫,请皇上收回成命,赦免林则徐。而穆彰阿却竭力阻挠,说不杀林则徐已经是皇上法外施恩、网开一面,王中堂不要不识好歹。王鼎愤怒地指责穆彰阿包庇子嗣、贪赃枉法、嫉贤妒能、陷害忠良、欺君误国,与秦桧、严嵩一样卑鄙无耻。皇上见王鼎与穆彰阿争吵不休,便推托说王鼎喝多了,让人将王鼎送回家。
回家以后,王鼎依然义愤填膺、余怒未息。想到如今皇上因为东南局势战败,就将责任和怒气都发泄在林则徐身上不公平,林则徐实在是千古奇冤。作为臣子,不能不为皇帝分忧;作为良友,又不能不为忠臣解难。可是皇上不察忠奸,豺狼当道,忠良受害,我又活着何益?不如以死谏君,以唤醒昏庸的皇帝和麻木的臣子……
铁麟听得心肝颤栗、惊心动魄,如此王鼎大人,忠君呕心沥血,义友肝脑涂地,大清王朝,还能找出第二个这样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吗?铁麟哭着问王沆:“这么说,王鼎大人一定留下遗疏了?”
王沆说:“家父的遗疏依然是力保起用林则徐,弹劾穆彰阿卖国的……”
听到弹劾穆彰阿几个字,铁麟心里腾的燃起一团火。弹劾穆彰阿,罪证就在这木匣子里。如果将这木匣子与王鼎大人的遗疏一并呈献皇上,说不定皇上就能幡然醒悟。当然,王鼎大人已不能在朝廷上挺身而出了,到了铁麟他该冒死进谏的时候了……他刚要把这想法说给王沆,听到外面有人传话:军机章京陈孚恩到……

王沆跟铁麟说了声您先候一下,便出去接待陈孚恩去了。
当王沆再回到书房的时候,咕咚一声便扑跪在铁麟的身边,声嘶力竭地哭叫着:“铁叔叔……我……我对不起父亲啊……”
铁麟一边搀扶王沆一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沆只顾哭着,哭得惊天动地……
铁麟的眼前升腾起一股黑雾,他有点儿明白了。那军机章京陈孚恩是穆彰阿的心腹走狗,他的到来凶多吉少,都怪刚才自己太麻痹了,怎么就没想到陈孚恩要来干什么呢?
王沆哭着说:“铁叔叔……他们……他们拿走了父亲的遗疏……还让我报父亲是暴死……说不这样……皇上怪罪下来就……就是灭九族的罪……我……”
铁麟也急了:“怎么能这样呢?这样……那王大人不是……不是白死了吗?”
王沆大哭大叫起来:“我……我他妈软骨头……我他妈不是人……我没脸面对父亲的在天之灵……我也没脸面对远去新疆的林则徐大人……我……我没脸活了……”
铁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往外浸漫着,寒凉冻结了他的五脏六腑,冻结了他的全身,连他的灵魂都被冻结了……
铁麟回到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就不想再出来了,他似乎是大病了一场。这些天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像是疾风暴雨、冰雹洪涝一齐到来的天灾,还有。他自己就是,即祸及了别人,又祸及了自身。现在,恐怕连自身也难保了。他坐在书桌旁,想认真将这些事情梳理一下,可是脑袋里一片空白,像天灾过后的不毛之地。
通州城又热闹起来,坐粮厅为了庆祝全粮上坝,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庙会。远近6镇18乡和京东8县的高跷、少林、秧歌、旱船、跑驴、大鼓等形形色色的花会一档接着一档,锣鼓喧天,人流如潮,将漕运码头闹得热火朝天,人妖颠倒,乌烟瘴气。
百姓图的是热闹,当官的则闹的是酒席。大大小小的饭店都被方方面面的衙署包圆了,地方请漕运,漕运请地方,运丁请会馆,会馆请运丁,漕运地方运丁会馆相互请、穿插请、排队请、一起请。今天喝明天喝天天喝大家都白喝, 你也请我也请家家请全是公款请。如此一来,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谁不吃。同样是喝得昏天黑地、地动山摇。
自从铁麟任仓场总督以来,曾经明确规定,仓场衙门和坐粮厅的官员一律不许出席地方和漕运上的宴会。这两年这方面控制得很严,就是有人要设宴请客也是偷偷摸摸的。可是今年好像开闸放水了一样,似乎铁麟从来就没有立过这个规矩。每一家每一次请客都是轰轰烈烈,不但明目张胆,而且挨家挨户发送大红请帖,上面赫然写着邀请人和被邀请人的名字。铁麟立下的规矩早已经被这些大红请帖冲刷到茅坑里去了。更有甚者,金简和许良年还亲自登门来请铁麟参加宴席,铁麟不去,他们就不走,居然耍起了赖,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他们为什么如此猖狂?
铁麟坐在书房里,穿街走巷的锣鼓声和喧闹声吵得他心神不宁。外面又有人敲门,他对门房包卫说:“不管是谁,一律不见。”
包卫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了,神秘地说:“老爷,是金汝林……”
铁麟一听说金汝林的名字,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急忙说:“快叫他进来。”
金汝林进来了,一身平民百姓的装束。除了脸上显出一些疲惫,两眼布满了血丝以外,没见他的神情有什么异样。他一进门就跪在了铁麟面前:“卑职金汝林向大人请罪。”
铁麟看着他,半天才问:“你何罪之有?”
金汝林说:“卑职未经大人和坐粮厅批准,擅离职守。”
铁麟还在听着,金汝林却不说话了。
铁麟奇怪地问:“就这些?”
金汝林回答:“就这些。”
铁麟又追问着:“你没做伤天违法的事?”
金汝林说:“没有。”
铁麟抬头看了看金汝林,他神态很平静,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铁麟心里困惑起来:“那你说说,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金汝林说:“私事。”
铁麟说:“我问的就是你的私事。”
金汝林说:“我跟韩小月有过一个儿子,被许良年藏在直隶河间府,我去找孩子。”
铁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接着问:“找到了吗?”
金汝林说:“找到了。”
铁麟问:“那孩子呢?”
金汝林说:“是林满帆一起跟着卑职擅离职守的,孩子找到以后,卑职就让他把孩子送回湖北老家去了。卑职回来是要揭露许良年的罪行……”
铁麟愣住了。
金汝林说:“大人,黄槐岸是被许良年害死的。”
铁麟呆呆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金汝林说:“是韩小月亲口跟卑职说的。”
铁麟问:“既然韩小月知道是许良年杀害了黄槐岸,为什么在审问的时候她不说?”
金汝林说:“只是因为许良年控制着韩小月和卑职的孩子,韩小月不敢说。”
铁麟点了点头。
金汝林接着说:“大人,韩小月也是被许良年毒死的。”
铁麟问:“你有什么证据?”
金汝林说:“是许良年亲口跟我说的。您告诉夏雨轩大人,他要是抓到许良年,堂审的时候卑职愿意作证。”
铁麟更加觉得离奇了:“许良年杀害了韩小月,怎么会告诉你呢?”
于是,金汝林把到监狱里去会见韩小月,韩小月跟他说了些什么,然后许良年又怎么在西仓衙署等着他,跟他说了些什么的事情一古脑地跟铁麟说了……
铁麟听了,叹了口气说:“你起来吧。”
金汝林从地上爬起来,铁麟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
金汝林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迫不及待地说:“大人,许良年才是漕运码头上最大的蛀虫,是贪赃枉法的杀人犯,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的总后台就是穆彰阿……大人,您快下令让夏雨轩抓捕他吧,可不能让他再逍遥法外了……”
金汝林的这些话要是在两天之前说,铁麟一定会拍案而起,采取果断措施。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金汝林见铁麟还在犹豫,急切地催促着:“大人,您还信不过我吗?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根有据……”
铁麟用手制止了他:“你说的有根有据算什么?许良年能承认吗?韩小月死了,黄槐岸的案子就死无对证。”
金汝林说:“还有许良年呢,杀害韩小月的事可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铁麟问:“跟你说的时候有别人在场吗?他要是不承认你能提供什么证据?”
金汝林不言语了。
铁麟又是一声长叹,堂堂的仓场总督,朝廷的二品大员,难道只能这么左一声、右一声的叹息吗?
金汝林又说话了:“大人,还有一件事……”
铁麟问:“什么事?”
金汝林说:“韩小月让卑职告诉大人,拿着您的羊脂玉胡桃去找唐大姑……”
铁麟有气无力地说:“唐大姑我已经找到了。”
金汝林兴奋起来:“找到了?那个木匣子呢?”
铁麟说:“也找到了。”
金汝林说:“那可是许良年、金简、还有穆彰阿他们的罪证啊。”
铁麟说:“我知道,确实是罪证。”
金汝林问:“您……把这些罪证交给王鼎大人了?”
铁麟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轻声说:“王鼎大人死了……”
这回,轮到金汝林呆若泥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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