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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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寒浪等人草草掩埋了穆宁镇,连忙撤离,返回蒙寒浪等人藏身的地方。过不了多久,就远远看见朝廷的骑兵打着火把从穆宁镇葬地附近疾驰而过。好在也不过几声惨叫,官兵们倒也没有深究,马不停蹄就巡查完毕,返回城堡去了。
蒙寒浪等人的藏身处是一处废弃的村落的一个地下室。这个村落虽然遭到战火劫掠,地下室内一片破败,没一件完整的物事,结构基本上倒是完整无缺,而且这个地下室空间不小,还在战时改造过,增加了一个临时的地道出口,大概是当初村里居民用于逃难的。对于现时的蒙寒浪等人来说,这个地方倒是很合用。
高才志和另外十余个幸存者就躲在这里面。虽然高才志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是蒙寒浪说什么也不让他一同出去查探。现在这个蚂蚁看到暮曲公主安然无恙,才总算感到锅壁凉快了许多。
暮曲公主看到他,只是眼圈一红,强忍住没哭出来。两人拉着手,就地坐下,都长嘘了一口气,安心不少。蒙寒浪见两人如此,微微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就着火折子昏暗的光芒,蒙寒浪大致清点了一下人数:不到百人...准确说,不到五十人。最令蒙寒浪感到沮丧的是,连自己和王胜在内,死士只剩下七个。一夜之间,牺牲了一半多的死士,比之前破安县败安县损失还惨重。
蒙寒浪连叹息都没敢发出声音,默然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现在的确可算自己有生以来最窘迫的时刻,连火折子都只剩下一个。
我这个首领做得...
蒙寒浪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至少还有两个人因为他做的的一切,引发的一切而烦恼着。
****
郝嵩阳就在衡堡里面烦恼着,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简单说,祸福难料。
自己和李承习合兵,然后自己带了6000精锐来边境驻防,一方面固然没法吃缺,还可能打硬仗,但是另外一方面,也透着上面对自己的看重。李承习那边,缺倒是可以吃够,但是宦途堪忧。
才到这里不久,就小胜一回。昨晚自己本来是巡查下属堡垒,居然听到周边喧哗,杀声震天,连忙带了自己本队杀出去看个究竟。算下来自己这边损失不过三人-有两个还是自己人误伤-,就击破敌军,斩首百余级,俘获数百人。审问一番,才知道对方是一伙灾民-或者说流寇-,昨晚因为抢粮内讧了,被自己杀了个出其不意。
但是接下来就麻烦了:自己该拿这些俘虏怎么办?
按照这些人的说法,他们带队的首领是平民派的死士,领头的是蒙寒浪蒙大人,还有一个穆大人。可是自己拿下的人当中,没一个死士,也没什么穆大人蒙大人。而且按照自己随军的死士所言,蒙寒浪就是平民派第一刺客卫平生,也就是刺杀中关军前统领燕虎臣的刺客。但是此人虽然剑法高超,行踪诡秘,却没有统驭能力-实际上有个死士说得够难听的:粗鄙少文,识字都有限。与其算平民派,不如算农民。
这样的人还带兵?按照这些人的说法还破了安县,杀了吕襄大学士,尤其是还杀了晋牧-这不是天方夜谭么?
郝嵩阳和晋牧有一面之缘,虽然只是泛泛而谈,但是晋牧咄咄逼人的气势还是令他影响深刻。事后,王司马-也就是现在的中京兵马使王建林王大人-还感慨自己不敢招募晋牧这样的将才,愧对朝廷。在京中也流传着此人练兵,亲自下场示范,甚至参加对练,居然胜局颇多-说起来,常司马下场跑步,倒还学了此人的样儿。
这样的将才,就靠这些流寇和那个农民平民派死士,能杀得了么?自己破敌半千,才损失三人!
就现在郝嵩阳所理解,这帮子流寇造出什么平民派,穆大人、蒙大人,本意大概是给自己减罪-有这么大的鲸鱼领队,自己自然可以算小虾米,网眼大点,也就漏网而去了。
问题是,他们言词如此荒谬却还偏偏非常一致,送到常司马那里,肯定被常司马认为是自己在指使他们夸大其词,以夸扬自己的战功-这可就是谎报军功,功没有,倒还有过了。常司马上位以来,一直致力于军纪整顿,到时候认定自己顶风作案,能得全尸就算万幸了。相比这个大罪过,击破数百人的流寇,根本不值一提。
不但他如此看,他的参军陈翔也坚决反对向上峰报功,理由就是:肯定被认为谎报军功。事实上,审问的时候,郝嵩阳和陈翔都在,倘若陈翔单独审出这么个结果,自己只怕要怀疑陈翔帮自己谎报军功。
如果是在三江内地,那么可以就近转交吏部刑部户部-逮着谁是谁。反正他们都是拿到朝廷里面去报功,各自的派系互相指责挑刺,鸡蛋里尚且找得出骨头,自己给他个骨架倒也无妨,反正都习惯成自然了,自己还可以得个顺水人情。偏偏这里是北部边境,除了中京军,就还有中关军,朝廷其他各部根本没人在这附近驻地!
杀了放了也不行。自己抓了俘虏,不经请示擅自杀或者放,都违反军纪。特别是这些家伙统一的说辞,说出来大家都不会信,但是要是放了杀了,那这些人的谎言都成了湮灭的证言-而自己就是湮灭这些证言的罪魁祸首!
早知如此,我还如别冲出去呢...
***
虽说难以入睡,但是郝嵩阳最后还是睡着了,只是睡得实在太晚,第二天精神很差罢了-而且醒过来还得继续烦恼。
而在安县的雷文安,就真的是一夜未眠。
和自己的同门相比,自己还算待遇不错:同样被禁,但是毕竟是软禁,不用蹲大牢,也不用戴枷具。而且金尚信还把自己的亲兵发还给自己,现在手下还有几个可使唤的人。
但是雷文安一点都不觉得安心。说到底,自己的同门是官吏,由朝廷审。审个三年五载,有门路的多半能逃出生天,此外大学士派不愿意恩师被太多追究,也一定会有所援手。自己却是将官,要由兵部审!常风豪那里,自己是挂了名的,这家伙才出任兵部司马,就想送自己回去继续做恩师的门生。现在让他拿住自己的把柄,自己这项上人头就如同风中残烛,危险得紧。
这几日来,雷文安一再派自己的亲兵借领粮之机打探消息,还探询守卫,看能否买条门路出城逃生。到现在为止,守卫口风丝毫没有松动,前几天开价开高了,反而被守卫上报,这几日守备人员还增多了。
今天白天,有了新的消息。有两个朝廷的官吏,带了一些衙役来了安县。城里人闹翻了天,说是金尚信请来审问自己同门的,一群泥腿子都涌到衙门去申诉。
看来金尚信对朝廷的审讯也颇有心得,现在就开审,摆明了想先取下证词,让自己同门没法翻案。他在这里驻扎多日,想来就是为了这个。

雷文安真正担心的是:金尚信一开拔,自己就得和他一同离开安县,去见常风豪。
雷文安翻了一个身,躲开从窗外射进来耀眼的月光,闭上眼睛想强迫自己睡觉。
但是到底没睡着,干脆一翻身,坐了起来,披上衣服,出门看看月色。
才刚拉开门,就看见门外已经有几个卫兵现身,警觉而敌视地看着自己。
虎落平阳被犬戏。自己堂堂儒将,几个小兵居然也敢如此看待自己。
雷文安愤愤地想着,若无其事地转身,掩上了门。
岂有此理的金尚信,居然如此为难于我。也罢,就算老子要下黄泉,也要让你不顺心!
雷文安皱着眉头来回踱了几步,思绪豁然开朗:你金尚信不是非要抵死我同门么?好!我毕竟可以派亲兵进出,我今天就代我的同门活动活动!库中财富上亿钱,千算万算,总不能算到你中关军的府库里去!借花献佛,让你和两位大人斗上一番,鸡飞蛋打!
而且细细一想,自己的生机也许就在于此。安县毕竟属于吏治的县份,现在既然吏部到人了,安县的事情还得吏部说了算。到时候我说通吏部的大人,就说要我在这里征兵,协助整顿安县治安,同时也解决安县的粮荒!
雷文安想到这里,轻蔑地一笑:你中关军不是拉起虎匹做大旗,假仁假义么?我征伐灾民当兵,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且看你怎么说!
雷文安满意地点着头,却又慢慢地摇了摇头:等到挤走了金尚信,自己也不能老老实实征兵,赶紧分点残羹跑路为上。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而后“明日遂行”,实在是大智慧啊。
想明白了这一切,雷文安一时兴起,再次拉开大门,迎着几个守卫警觉敌视的目光,走入院内,悠然自得地散步赏月。
****
月光也照耀着什米尔残破的大地。
神罚的军队在什米尔大地上画了一个圈,终于回到了他们出发的地方。
红甲人显得有些懊恼,垂着头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他的对面,站着略现疲惫的刘士江。
“你真的要走了?”刘士江显得很惋惜地问道:“我想你应该知道。你是我所遇见的最出色的将领。”
红甲人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的声音从面具后沉闷地传来:“刘首领,很荣幸得到您的认可。您也应该知道,我必须...离开。”
“我知道。”刘士江点了点头,挨着红甲人坐到了石头上:“这么多年来,我动摇过很多次,我也亲眼看见我的很多朋友离开了‘月牙弯刀’,卷入国内政治。既然这么多年我都挺过来了,这次,我也会见坚持下去。”
“一个两百年不曾背弃的诺言,是值得继续遵守下去的。”
“我只是...”刘士江比划了一下:“以为你会再走一段之后离开。”
红甲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叹息。
“你真的很在意彭贡所为?他是一个很直率也很轻率的人,也许明天他就会悔悟...”
“刘首领,我们都不必自欺欺人。”红甲人转过头,直视着刘士江闪避的眼睛:“福河人是最靠近征王和那个时代的人。因为他们单纯,没有你我这样思虑深远。遗憾的是,最靠近真理的,往往是那些单纯的人。”
红甲人见刘士江不再说话,便自己缓慢地站了起来,远眺着远处的地平线和“月牙弯刀”的营地:“我想这些天,你一直也在思考彭贡所言...还有很多人也在思考。”
他摇了摇头,全身的盔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迎合着他沙哑的声音,更令人感觉凄然:“我想在这里靠近那个时代...但是,两百年太久了...真的太久了...这里也变了。只是我们太聪明,从来没有认识到而已...”
两人都默然了。
良久,红甲人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不再令人伤感:“我想我还有一份礼物可以观摩。”
刘士江笑着点了点头,取下自己的腰刀,恭恭敬敬递双手递了过去:“我已经带来了。”
刘士江的腰刀用很简陋的布裹着,可以看出是一把什米尔人用的什米尔弯刀-它的刀弧如同弯月一般。
红甲人缓慢地后退了一步,单腿下跪,双手举过自己的头顶,必恭必敬地接过那把用简陋的布包裹着的异族人的弯刀。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缓缓地将那布从弯刀上抹去。
弯刀依然锋利,在月光下折射出摄目的杀气。
“法者,水至平也。”
他缓缓地将弯刀翻了一面,继续低咏着另一面的铭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个“天”字,一如史书所载,是由“王”字所改,还可以看见原先“王”字较浅的铭文痕迹。
这就是天下闻名的“月牙弯刀”,一把普通寻常而又绝世无双的什米尔弯刀。
世人牢记着它,因为它见证了200年前,那个盛世的前夜,太子李令勇的所作所为。它看见当街寻仇杀人的亲王幼子如何被当街斩首;它在玉波海痛饮易克人的鲜血,目睹雄霸海洋的易克帝国在海上战败;它带领着300名福河人去救援被20万什米尔人围困的黑石城,令傲慢的金城人屈膝下跪。
它还在朝堂之上,亲自斩下了一位逃罪王子的人头,令他以此方式向法律臣服,向国人谢罪。
它本来只有一份铭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子的李令勇为他增加了“法者,水至平也。”,王者的李令勇将“王”字更改为“天”字。
月光下,它寒光依旧,默然而傲慢地任由世人尊崇地看着它,缅怀着王朝昔日那异样的荣光。
没有哪一个王朝有过这样一把刀。
因为没有哪一个王朝有过这样的一位王子。
红甲人感到一股电流从刀柄流入自己的双臂,令自己全身麻痹。
刀似乎在吸收月光的能量,越来越沉重,令他的双臂不住地颤抖。
他模糊的视线顽固地凝视着光芒刺目的弯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紧握着这柄沉重的什米尔弯刀。
他的双腿颤抖着,随时都可能跪下去,膜拜那个伟大的时代,那个伟大的王者。
泪水终于摆脱了他的眼眶,肆意地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涌入他的嘴唇,逼迫他品尝那苦涩的滋味。
200年精心的卫护下,弯刀依然故我。但是那位王者,却不能和这弯刀一样跨越200年的时空。
“我们回不去了...那个时代...我们回不去了。”
红甲人嘶哑的低喃中,刘士江别过头去,凄然泪下。
是的,我们回不去了。200年已经过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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