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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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汗已经换上了使者华贵的服饰,气宇轩昂地站在军帐中,等待正式的命令。
伊阿萨里尔心神不宁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事到如今,已经绝无反悔之理,但是一种懊恼的感觉却与日俱增。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个古老的战争原则,在金城人和什米尔人手里,早已被破坏了无数次。事实上,几乎所有的战争规则,都被金城人和什米尔人破坏了。
金城人和什米尔人,是历史上很著名的一对冤家。当他们开战的时候,所有战争规则、骑士精神都立即荡然无存。杀死对方的俘虏和使者,亵渎死者的尸体,屠灭对方的城镇,等等。这些残酷的手法,金城人和什米尔人在其他地方都不会轻易使用,但是当他们彼此面对的时候,这些手法就理所当然的被滥用了,无处不在。
已经很难知道究竟是谁第一个如此残酷,也无法知道为什么这个冤冤相报如此长寿。2000年的历史,彼此都有自己的史官,按照自己的立场和观点描述。结果在2000年后的今天,几乎一切历史事件都有矛盾的两种解释。唯一能够确认,就是现实:金城人和什米尔人的战争,是最野蛮的战争。
而我却让我最得意的弟子,赤手空拳去金城人那里出使!伊阿萨里尔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绪不宁。如果这个弟子有什么意外,自己的弟子又有谁能够传承自己的衣钵呢?
伊阿萨里尔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阿莫汉国王:我可不希望我的继任者和他有任何类似之处。一个糟糕的世俗国王,那不过是一个国王家族的耻辱;而一个糟糕的大阿图,那将是圣教的耻辱,是对真神的亵渎!
他又转了转头,这次看见的是渥多利。
***
渥多利沉默地看着阿德汗。
很容易看出来:阿德汗很得意。
虽然这是一个危险的任务,但是也是一个神圣的任务。有很多人试图得到这个任务,得到神的眷顾。然而最终,是我,阿德汗,得到了神的恩许。
没有比这更好的神恩了。无论生死,阿德汗都将成为圣徒。
渥多利很清楚阿德汗现在的精神状态,但是他需要这个人活着回来告诉自己情报,而不是死了去向真神汇报。他需要提醒一下这个年轻人,不要轻易寻死。
他已经见过太多无聊的殉教者,他们似乎以为死了就能升天堂,一个个忙不迭的死,生怕天堂没给自己留位子。而他们的死,往往对圣教毫无价值,或者说价值甚微。
渥多利露出一丝残酷的笑容。他并不相信真神会接纳这些自私的殉教者,这些忙不迭去寻死的家伙,只配睡在地狱的烈火之中。这也是神的考验。善于投机取巧的人,连殉教、死亡都要投机取巧。他们的诡计,或许能谋取今世的荣华富贵,但是不可能谋取真神的赞许。
***
阿莫汉国王生硬地给阿德汗下达了命令,心里憋着一肚子火。
要知道,他推荐了四个人选,都被否决了。最后又是那个该死的大阿图伊阿萨里尔---不,应该是他那个该死的龙族教友---推荐的人选得到了认可。
自己作为联军的统帅,大利卡的国王,只不过在事后得到了颁布命令的“荣誉”。
阿莫汉国王一点也没感到光荣,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低阶的侍卫在执行将军的命令一样,根本没有选择权。
那么,愿你被龙族人砍下脑袋示众!阿莫汉国王在心里恨恨地诅咒着。
***
渥多利慢慢走到了阿德汗身旁,很随意地说道:“来,我送你出去。”
阿德汗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他不太喜欢这个渥多利,虽然恩师说他很虔诚。不过他也知道,这次自己能得到这么好的机会,一定得到了渥多利的帮助。这么想起来,这家伙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过河之后,尽量多看,仔细地看。任何细节都尽量记下来。”渥多利一边走一边说道:“不要想专门发现什么。对方很诡诈,他专门给你看的东西多半有问题。你要注意各种细节,特别是那些看起来很寻常的细节。对方不可能掩饰一切,在他不注意的角落,有一些迹象,能告诉我们真相!。”
“是。”阿德汗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但是晚辈对军事不熟悉…”
“恰恰就是要你不熟悉。”渥多利道:“你熟悉军事,反而容易被对方算计。你不要管其他,要多看,把一切都看回来,告诉我。不要做任何判断,不要带任何感**彩。那都会被对方利用!”
“是。”阿德汗依然恭恭敬敬,但是心里大不以为然,觉得渥多利实在太危言耸听了。
“还有。不要和对方吵架,一定要活着回来。”
“晚辈一定不辱圣教威名。”阿德汗恭敬的口气依旧,心里的反感却越来越大。难道这个前辈要教导我贪生怕死?
“听着!”渥多利可没那么客气,他一把拽住阿德汗,冷峻的目光从对方的眼睛一直刺入心灵之中:“殉教没那么简单。不要以为你在圣教的教务中死去就能算作殉教!圣教需要你带回信息,而不是死去!”
渥多利说道这里,看阿德汗坚强不屈的模样,叹了口气:“算了。看来你也是个有骨气的人。我来问你:作为一个教徒,最荣幸的是什么?”
“为圣教服务,得到真神的嘉许。”
“错了。说多了。”渥多利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光芒:“作为一个教徒,最荣幸的就是为圣教服务。没有后面半句!”
阿德汗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加糊涂了。
“真神是伟大的,是无所不能的。是不是?”
“当然是…”
“那么真神为什么需要你服务!”渥多利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就打断了他。
阿德汗一下子愣住了。这个问题的确很古怪,稍微一想,难道这个渥多利认为真神不是无所不能的,所以才需要教徒的服务?这简直是亵渎真神!
他正要怒斥,渥多利已经继续说了下去:“真神并不需要我们的服务!真神只是给我们一个机会,表达我们的诚意。真神不需要我们的贡献,他只需要我们的真诚,需要我们真诚地相信他,爱戴他!”
阿德汗茫然地看着渥多利。他忽然意识到,恩师对这个渥多利的赞许并没有言过其词。渥多利的话,似乎一下子让他明白了许多。只是来得实在太突然,自己还需要时间去理解。
“所以,不要试图牺牲任何东西,去获得真神的嘉许。那简直就是一种亵渎,一种用牺牲作筹码的投机。无论你牺牲的是什么,真神都不会嘉许。因为那不是你的真诚,你是在用你的牺牲,试图换取真神给与的恩赐!”渥多利越说越快:“真神不需要和你做交易!他给予的是恩赐,而不是交易!”
阿德汗感觉自己的头上在渗透出汗珠。
“所以,不要徒劳地去思考如何才能得到真神的嘉许和恩赐。不要为了嘉许和恩赐,而去作为什么。你应该真诚地信奉真神,爱戴他,以为他服务为快乐。我们不应该为了神的恩赐才去… 尊敬他。我们应该感恩。真神不需要我们的任何服务。他假装需要我们的服务,以此启发我们的心灵,这样我们才能得到永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他自己一无所取。而我们却试图欺骗他,欺骗自己的良心,去和他讨价还价….”

听着渥多利的教诲,阿德汗忽然明白了渥多利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些。自己不就是一直在试图和真神做交易么?得到一个神圣的任务,无论成功失败都是圣徒!自己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想到真神,只是想到自己作圣徒!这不正是自己在和真神交易:真神,我来做这个任务。作为交换,你让我永生吧。
可是真神无所不能,他跟本不需要我完成这个任务。所以只是我厚颜无耻地在要求永生,还把真神的恩赐用作要挟。用一种商人的口吻!

阿德汗猛然转身,对着渥多利恭恭敬敬地鞠躬:“晚辈感谢前辈的教导。晚辈错了。”
渥多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伸手扶起了阿德汗:“你的悟性不错,也很光明磊落。世俗之人,习惯于利益交换,以物易物,所以即使面对真神,依然习惯成自然地做买卖。真神许给我们天堂之世,但是却没有实现。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因为我们还配不上天堂之世。”
阿德汗感激地直起身子,这才发现伊阿萨里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自己身旁,连忙再次躬身对自己的恩师施礼。
伊阿萨里尔微笑着道:“我曾告诉你,渥多利是一个非常值得交往的教友,但是你当时应该是不相信的。现在你该相信了吧。”
“是。”
“所以你平日里,要多去渥多利教友那里,向他讨教。好在你也算帮他做了事,也就不必客气了,就算他回报于你吧。”
“恩师言重了…”话刚出口,阿德汗猛然一震:这似乎又是交易啊。
抬头一看,渥多利正斜着眼睛打量着伊阿萨里尔,又是恼怒又是好笑。伊阿萨里尔更是滑稽,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着渥多利直打转。
“所以阿德汗你要记住。知道了真理,只是第一步,要按照真理去作,会很难。”渥多利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的恩师和我,都算是知道了道理。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所作所为,却还是诸多荒谬。希望你能胜过我们俩。”
阿德汗也知道渥多利此言是金玉良言,而且对自己颇多期许。只是要回应此话,的确不知道如何回答。总不成回答一个“是”,承认恩师和渥多利前辈的确行为诸多荒谬啊。所以他嘴巴蠕动了一下,却没敢出声。
眼看已经走到了河边。阿德汗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被渥多利拉去绕了一条弯路,阿莫汉国王等人都已经等了好一阵子,看样子都要冒火了。连忙上前和众人一一见礼,顺便致歉。
众人见他如此客气,何况此去凶多吉少,在这里和人家斗气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倒也没为难他,都客客气气回礼便是。
一番寒暄之后,阿德汗便准备告辞众人,上船过河出使“月牙弯刀”了。
他最后和渥多利以及伊阿萨里尔告辞,只见伊阿萨里尔偷偷擦泪,心知恩师是担心自己此去凶多吉少,心下不觉凄然。连忙对着恩师拜了三拜,算是告慰。
他正待转身和渥多利告辞,却不料渥多利先走了过来,大声问道:“阿德汗,我问你一下。你可是什米尔人?!”
***
阿德汗只觉得大脑“嗡”地一声,似乎被人用大铁锤砸了一下。
他连忙砖头,求助地看着自己的恩师,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
但是伊阿萨里尔却转过了身,将自己的后背留给了他。
阿德汗无助地看着自己恩师的后背,心潮澎湃。
他不是什米尔人,实际上他是兰宁斯的什米尔教徒。这并不算什么耻辱,兰宁斯大约在2000年前就已经皈依什米尔教,使非常古老的什米尔教众了。
但是,按照现在的什米尔教规,只有什米尔人,才能作什米尔教的大阿图。也只有什米尔人的国王,才能得到什米尔大阿图的加冕。
他是到后来才知道这个教规的。他觉得非常奇怪,专门查阅了早期真神的书籍,想知道这个教规从何而来。但是没有结果。
他所知道的是,这个教规肯定不是古什米尔教的教规。因为真神自己任命的大阿图,就有很多人不是什米尔人。
但是在今天,这已经是教规了。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撒谎。和自己一起的同学,都或多或少的暗示自己是什米尔人,但是他觉得简直不可能。还有那么多得到大阿图加冕的国王们,都是什米尔人?别的不说,多拉赫尔国王和大利卡国王的家系就很值得怀疑。他们可靠的族谱内都和什米尔无关,但是他们照样自称什米尔人,而且也得到了大阿图的加冕。
他最后决定搁置这个问题。毕竟,要等到他被选任为大阿图继任者的时候,他才需要正式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是他知道从来没有人回答说自己不是什米尔人。
而现在,渥多利把这个难题一下子就提前了。
阿德汗艰难地看着渥多利。
渥多利神色非常自然,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伊阿萨里尔转过了身。他非常清楚自己弟子的的出身。
其他人则热切地看着阿德汗,也许热切中还带着一丝恶意、或者善意。
阿德汗很想实话实说。自己不是什米尔人,而且这个教规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但是这有用么?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有什么资格质疑教规?人们不会听到他的质疑,人们只听得到他的回答:不是什米尔人。
不是什米尔人,则不能就任大阿图。
那自己在这里学习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在最后时刻遭受羞辱么?
阿德汗终于开口了:“是。”
话说出了口,他感觉到轻松了许多。选择已经结束了,无论如何,自己现在只能坚持说自己是什米尔人了。
“我是什米尔人。”他重新大声说了一遍。
他说得非常流畅,就像说真话一样。
他的感觉也好了很多,就像说真话一样舒畅、安心。
又是一番寒暄,阿德汗简直记不得人们在对他说什么,不过他还是机械地回复了所有的问候,非常得体。
渥多利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他看起来显得那么的独特,似乎一下子和所有人都区分开来,孤独而傲慢,与所有凡俗者迥然不同。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无爱无恨,一无所有却如宇宙一样博大无垠。
“知易行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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