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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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骑马人和蒙寒浪之间,时间仿佛停止,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恐惧、惊讶、绝望、愤怒,他们眼神在迅速地交流着。
一阵嘈杂打断了他们。骑马人再转回头,看见另外一些死士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是王胜他们。他们听见马的嘶鸣后赶了过来。
蒙寒浪略带歉意地远远望了望他们。报复是如此的令人满足,所以他在杀死马匹后甚至忘了放出信号告诉其他人。
他只是满意地感受着对方的恐惧。
骑马人更加恐惧而绝望,不断地转头看着两边的人。
他们都不急于逼近,而是带着恶意的冷漠,看着他,看着他越来越惊恐。他的惊恐就像是一种养分,在滋养着其他人的满足。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少爷”似乎根本没发现周围的变化,还是在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的草莓。
***
短暂而漫长的僵持。
骑马人的脸迅速地扭曲了,他猛然一下子将坐在地上的“少爷”拉了起来,长刀迅速地架在了“少爷”的脖子上,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然我就杀了他!”
蒙寒浪愣了一下,忽然觉得非常可笑:这个家伙难道以为随便拉个人就可以威胁别人么?
几乎同时,对面传来一阵嘲讽的笑声。
笑声中,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
骑马人恶毒的目光在蒙寒浪和王胜等人之间不断来回:“你们是平民派吧!我告诉你们,他可是雁州穆家唯一活着的人!”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又补充道:“是老爷…穆…穆残甑老爷的…长…嫡长子…”
这段话,说得非常艰难,似乎每个词句,说话者都觉得不妥。
但是他还是把它说完了。
蒙寒浪苦笑着摇了摇头,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迈了一步。
雁州穆家?穆残甑?嫡长子?
蒙寒浪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是没想到人之将死,其言也会疯。骑马人斟酌的词语对蒙寒浪来说毫无价值。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什么雁州穆家或者雁州李家、穆残甑或者嫡长子、庶子。那些士大夫看重的郡望家系族谱、嫡庶长幼,在他这个根本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孤儿看来,根本就是吃饱了撑的。
现在居然有人拿这个来威胁自己?威胁平民派?
“蒙大侠!”对面的喊声非常焦急:“不要上前!”
蒙寒浪疑惑地停下了脚步,看着对面。
王胜已经沿着河岸快速地跑了过来。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跑的路径,正好就是蒙寒浪潜行杀马的路径。
“怎么回事?”蒙寒浪低声问道。
“穆残甑的儿子。”王胜说得太急,一口气提不上来,赶紧停了一下,缓了缓气息:“我们得设法保护他。”
“为什么?!”蒙寒浪的声音不自觉地就大了起来。
穆残甑?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于是他又压低了声音:“谁是穆残甑?”
“三江义军的南方统帅,被刘贤暗杀的那位。”
蒙寒浪这才想起这个名字为什么耳熟。没记错的话,穆残甑被暗杀是三江义军最后也是最大的一次内讧,之前先是义军总首领刘贤杀了镇守西部的李润青,引起诸将不满,不得不借重东部的苏尊佛。结果造成苏尊佛擅权,压制刘贤。刘贤收买苏尊佛手下周宁杀了苏尊佛。不料周宁比苏尊佛有过之而无不及,直接带兵软禁了刘贤,以“代领”名义执掌大权。于是刘贤的部下秘密联络南部的穆残甑,又杀了周宁。但是不久之后,刘贤又暗杀了穆残甑。此时穆残甑已经实际掌握南部和东部的兵权,深得人心。他的被杀引起南部和东部的哗变,也使得一直致力于调整义军内部和睦的“言天志”集团大为恼怒,转而与刘贤为敌。当时整个三江到处都是混战,平民派死士对抗刘贤,刘贤对抗穆残甑旧部,最后结果就是朝廷从福河北上,高才志从血丘越过上严关西进,三江各地义军或败或降,全无有力的抵抗。
“那我们还要不要保护苏尊佛、周宁、李什么青的那些族人!?”蒙寒浪恼怒地看着王胜:“我向来知道平民派正义,今日才知道还如此慈悲!”
“不是的!”王胜连连示意他降低声音:“穆残甑不同,我们平民派亏欠他太多…”
蒙寒浪还待追问,猛然听见一个懒洋洋很不耐烦的声音:“草莓。”
***
骑马人非常尴尬地张望着四周,似乎想招呼某个人过来给他的“少爷”拿草莓。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带着极大的嘲讽。但是看起来没人准备上来给“少爷”准备草莓。
他只好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一边依然用刀架住“少爷”脖子,一边伸手去拿地上的草莓。
但是够不到。
于是他用力压了压“少爷”,想让“少爷”也蹲下,以便自己拿到草莓。
但是“少爷”还是不给面子,一动不动。
又尝试了几次,骑马人终于还是拿不到草莓,只好重新站起来,央求他的“少爷”:“少爷…你…您能不能…蹲下…”
“喔。”“少爷”冷漠地翻了翻白眼:“为什么?为了方便你挟持我?”
骑马人手足无措:“…不是…我…我…”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口齿也流利了起来:“少爷,求求您了。不看别的,就看我为老爷报仇的份儿上,帮我一把。求求您了。他们这么追杀我,也是因为我杀了那个小贱货。您就看老爷面子上,帮我一把。这么多年了,我…就求您这一次,求求…”
“喔?”“少爷”饶有兴致地转过身来,面对着那个挟持他的人。
他显得那么具有威胁性,那么趾高气扬,让人觉得不是别人挟持了他,而是他挟持了别人。
“那么,也求求您。”
他把那个“您”字咬得特别的重,但是却毫无尊敬之意。
“看在我父亲这么多年前救了你,你才有这么多年只求我一次的份儿上,把你的刀从我脖子上拿开,好不好?”
骑马人的刀抖动着,他似乎想移动一下刀,阻止“少爷”靠近他。
但是刀太重了,他完全无法移动,只是徒劳地将刀放在“少爷”的肩膀上,颤抖着。
“少爷,求求你了!!”骑马人带着绝望哭叫着吼了起来:“我也是为了给老爷报仇才被他们追杀的!你就帮我一把吧!我只不过想回去当农民,你就行行好,帮我这一次吧!!”
“你何必去杀那个小贱货!”“少爷”咆哮了起来,猛然抓住了对方的衣襟,把对方拉到自己面前接受自己的怒火:“你们都是一样的!我们雁州穆家就是被你们这些贱民不断背叛的!用来换新衣服,换逃跑的路,换升官,换发财!”
他猛然把骑马人狠狠一推,疯狂地转过身,对这四周的人狂吼着:“拜托各位!开个高一点的价码,再出卖我们雁州穆家!开价高一点!!”
***
蒙寒浪猛然回过神来。无论如何,这真是天赐良机。
双足一顿,蒙寒浪飞掠而起,直扑骑马人。
这是他熟悉的方式----刺杀。那一瞬间,他已经看到了刺杀的通道,他可以完美地击杀那个骑马人。
唯一的遗憾就是,这样的死亡,实在太便宜对方了。
这时,“少爷”停止了怒吼,但是看起来并非宣泄了全部的愤怒,而是怒气更盛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宣泄。他猛然飞起一脚,用力地踢在地上的小曲曲的首级上。
弧线,掉落在远远的岸边,滚进了河里。
蒙寒浪顿时觉得一阵热血冲上了头顶,头晕目眩,也顾不得倒在地上的骑马人,双足一点,已经折向这个“少爷”。
“蒙大侠,手下留情!!”
蒙寒浪完全没有听见众人的喊声,他的世界中那一刻只剩下那个该死的“少爷”。

他用力地举起了自己的剑,就像挥舞一把鬼头大刀一样用力斩了下去。
他需要一种杀戮的快感,需要献血飞溅,来平息怒火。
剑鞘狠狠地打在“少爷”胸口,他一声闷哼,倒了下去。
他忘记了自己还没有拔剑。
蒙寒浪不拔剑的时候,手里总有几个小石子作为暗器,远程袭扰对方。刚才他就是担心骑马人再次挟持“少爷”,所以手里藏了几个小石子,准备远程阻止对方。
反正以他的剑术,那个骑马人恐怕到死也看不清他拔剑的动作。
一连抽打了几下,蒙寒浪总算意识到自己没有拔剑,正准备拔剑,猛然听到脑后一阵风声。
有人偷袭?!
蒙寒浪也来不及细想,身子一侧让过,顺势长剑出鞘,回刺过去。
多年的习惯,他的剑习惯性地就是指向对方咽喉。
一股热血喷了出来,直喷到蒙寒浪的身上。
他没有躲避,他需要感受到这些热血,血才能浇灭他心中的那股无名之火。
但是紧接着他就感到一个身影扑了过来,张开双臂来抱他,连忙拔地而起。
那人扑倒在他的脚下,双臂紧紧地抱在一起。
要是蒙寒浪反应稍慢,这个人就会抱住他的双腿了。
王胜?蒙寒浪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天旋地转。凭直觉,他感到这个人就是王胜。
为什么?这个穆“少爷”到底怎么回事?值得王胜他们如此亡命?
“首领?”
蒙寒浪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人,忽然意识到,这是王胜的脸,王胜的声音,这才长吐了一口气。
但是立即又觉得不妥。被刺穿了喉咙还要来抱住自己,不是王胜,只怕也是众死士之一。
他连忙俯下身子,将尸体翻了过来,看看到底是谁。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蒙寒浪似乎感到松了一口气,但是似乎又感到不妥,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令人觉得非常的不妥。
怎么会是那个骑马人?
***
应该算是胜利了,但是看起来却像一只送葬的部队。
蒙寒浪在前面,捧着从河里捞起来的小曲曲的首级。这么捧着的确有些奇怪,但是除此之外,他们想不起该如何拿这个首级。
接着是几个死士抬着那个骑马人的尸体。本来开始是拖着走的,也不知道是因为山路崎岖不方便拖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后来这个尸体被抬了起来。
然后是抬着那个“少爷”。他看来也是当过兵的,身体颇好,挨了几剑鞘并无大碍。但是接着他就和蒙寒浪打了起来,总算一众死士都赶了过来,把两边都架住,彼此只是用脚互相踢了几下而已,不然这个“少爷”已经成尸体了。
现在这个“少爷”被捆了个结结实实,以免他再和蒙寒浪打斗。加上蒙寒浪不想见他,所以王胜就安排他在队尾了。
眼看就要走回营地了,蒙寒浪不觉放慢了脚步,低头看着手里捧着的小曲曲的首级。
总算抢回了小曲曲的首级,然后呢?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做的这一切多么无聊无用。追踪追杀愤怒…小曲曲还是死了,最多不过,现在可以算全尸了。对于根本不相信身后世界的金城人来说,这一切都没有价值,至少,没有可以描述出来的价值。
“首领。”
蒙寒浪回头看了看,是王胜。但是他现在感到很疲惫,甚至连招呼都不想打,便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休息一下吧…”王胜显得很迟疑:“我…有些情况要禀报。”
蒙寒浪木然地点了点头。他也需要停下来一下,想一想接下来要做什么,无论是对生者还是死者。
“首领…”王胜迟疑着,他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但是现在的情况必须说明白了。
“我想,我们已经… 知道了小曲曲的真名了… ”
“嗯?”蒙寒浪仿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连忙转身,想要询问明白。
也许还是没有任何价值,但是他还是希望知道这个不幸的小女孩的真名,她父母亲给她的名字。
王胜显得有些嫌恶地后退了一步,似乎在躲避小曲曲的首级。这个举动令蒙寒浪有些不满,口气也生硬了许多:“说吧。”
“她…应该叫做邱小花…”王胜说着,看看蒙寒浪没有什么反应,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邱老头一家的孙女。”
蒙寒浪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强压住火气:为什么现在每个人说话都那么奇怪,动不动就某某家,父母的名字有那么重要么?
“邱老头是谁?”
王胜显得非常局促不安,低下头又抬起头:“这个怎么说呢….你完全不知道,说起来就很长了。”
“那也得跟我说明白!”蒙寒浪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比如,你怎么知道这个邱老头的,你怎么知道他的家人的名字的!”
“邱老头…是穆残甑家的佃户。”王胜开了个头,似乎也感觉顺了很多:“穆残甑待他很不错。因为他家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还残废了,没劳力。所以穆残甑不收他家的租,还安排他三个女婿回家给他干活。还不是送钱送物给他…”
蒙寒浪不满意地白了王胜一眼。他感到这个穆残甑越来越讨厌。
王胜却反而鼓起了勇气:“所以两家关系就相当…亲密了,来往也很频繁。”
他停下来,看着蒙寒浪,似乎在询问对方听明白没有。
蒙寒浪只感到烦躁: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说些八杆子打不到的无聊事情?
“所以穆残甑穆大老爷就知道了这个邱老头家所有人的名字,邱老头可能也知道穆家所有人的名字。然后你也知道了?”
“不是的。穆残甑最后那次受刘贤邀请参加宴会,知道对方要下毒手,就把自己家人安排到了秘密地点,安排邱老头给自己家人通风报信。”
蒙寒浪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冷冷地看着王胜,等待他的下文。
王胜却低下了头,不想和他对视:“但是刘贤收买了邱老头,找到了穆家人。穆家全家只有穆残甑的长子穆宁镇从宴会场杀了出去,其他人都死了。”
王胜停了下来,不再说话。
蒙寒浪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自己的口气:“那个骑马人是穆残甑的护卫?他说什么杀了邱老头一家,就是在给穆残甑报仇?”
“是的。那个穆宁镇不肯说骑马人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不过那次暗杀之后,我们‘言天志’也组织了人为穆残甑报仇。我虽然没有参加,但是的确听说他们和穆残甑的老部下合作杀了邱老头一家…不过现在看来,有一个漏网的…”
又一股热血直冲蒙寒浪的头顶,他还是尽量用平静的口气压制自己的不满:“什么叫做漏网的!?”
王胜梗了梗脖子,没说话。
“她只是一个小女孩!”
“穆家全家被杀,一百三十多口人,二十几个小孩。”
蒙寒浪愤怒地看着王胜。
王胜也没有退缩,直视着他愤怒的目光。
“她只是一个小女孩!那不是她的错!”
“那二十几个小孩也不过是小孩!也不是他们的错!”
怒火在两个人的目光中交流着,把整个树林都染成了一片血红,燃烧的血红。
终于,蒙寒浪咬牙切齿地开口了,每一个字都喷着火:“我是平民派。我不要去管那个地方豪族穆残甑的恩怨!我也不会容许他的恩怨来搅乱这个平民派领导的队伍!”
他停了一停,带着恶意补充道:“不管这个穆老爷和某个平民派集团有怎样的私交!”
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渴望,渴望触怒对方,然后狠狠地和对方打一架,将自己的所有怒火挥舞出去。
“没有私交。”王胜的声音却异常地平静,那种暴风雨前令人难以忍受的平静:“他就是平民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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