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利尔？”
正在看地图的黑袍人渥利尔很快抬了一下头，看见是大阿图伊阿萨里尔，微微一笑，很快又低下头去看地图：“自己找位子坐。你身边的家伙是谁？”
伊阿萨里尔微笑着找了个位置自己坐了下去，他身旁的年轻人很拘谨地挪动脚步，站在他身后。
他很不习惯这个黑袍人的无礼，他还没见过谁就这么招待大阿图阁下呢。
“他叫阿德汗。我想他是我的弟子中最出色，所以带他来看看您这个…”伊阿萨里尔摊开双手，微微耸肩：“值得一见的教友。”
“站着做什么，自己找地方坐，我们还得等一下克宁，我需要他…看一下我的想法是否大错特错。”
“作为一个卑微的教徒，与尊敬的大阿图阁下平起平坐是不礼貌的。”
阿德汗说得很客气，口气很平和，但是话里面的刺却不少。他是伊阿萨里尔的弟子，大可以持弟子礼而不落座，却偏偏要说作为教徒遵循礼节不宜落座，其实就是不满渥利尔的举止无礼。
“喔？”渥利尔总算转过头来，但是却毫不客气一**坐在了主位上。
“您是大阿图阁下的高徒，那么想必熟读圣谕？”
“时刻铭记。”
“斯克特谕第七节，真神召见众阿图传教，有人坐于庭外聆听。真神是如何宣谕的？”
“我的弟子们，坐在我身边，倾听我的话，不要远离我。无论贤愚不孝，我都不会嫌弃你们。”阿德汗流利的背诵着，忽然觉得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因为这段话之后，那个本来坐在庭外的人，一个杂役，就走进房间，和阿图们一起坐着受教！
好在渥利尔只是点到为止，微微一笑，指了指另外一个较为低矮的凳子：“请坐。”
阿德汗只好尴尬地坐下了。
不一会儿，克宁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对不起，渥利尔阁下，我迟到了。我…”
“你需要假装尊敬一下你那个白痴国王，所以你迟到了。”渥利尔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不再理会克宁，转身把地图拿到了众人面前：“我有一个想法，但是似乎太疯狂了。你来找找碴。”
“好的。”克宁顺手拉过一个凳子，也坐了下去。他以前和渥利尔交往过，知道这个人的习惯。如果他觉得自己的某种想法很稀罕，就会找人来找碴，然后自己一一反驳，达到论证的目的。
当然，也同时说服反对者。
地图是几天前克宁给他的，是多拉赫尔以及周围的地图。这个地图不是军队用的地形图，而是一个行政区划图，克宁觉得上面唯一有用的，大概就是城市的位置、粮仓的位置和道路，没有地形高低，山川河流，这个图在军事上用处不大。
现在这副图上已经写满了字，大致看了一下，渥利尔将一些重要的山川河流加了上去，还写上了很多数字。
数字很多，密密麻麻，到处都是。
“这些是粮仓的存粮。”
“存粮？”克宁奇怪地看着那些数字：“我想它们早被龙…‘月牙弯刀’的人烧掉了，你收集这些数字做什么？”
“我询问了很多人。”渥利尔叹了口气：“他们很少烧粮，大部分粮仓都被他们搬运一空。搬不走的，才会烧掉。”
“你最开的那个问题的确是关键。”渥利尔看着克宁，继续说道：“联军在集结时期，月牙弯刀有很多机会逐个击破，或者至少击溃几支小部队。但是他们一直没有动作，坐待联军集结30万人。这是他们兵力的三倍。为什么他们要坐视呢？”
“我以为他们当时急于作另外的事情，或者军队的损失比我们所知的大。”克宁说道。
“军队损失肯定不大。”渥利尔不容置疑地说道：“如果损失大，他们可以乘我们集结之际开始撤退，我们30万人马很多是步兵，不可能追得上他。”
“那么他们当时急于作其他事情耽搁了？”
“他们当时唯一在作的，就是收集粮草。”渥多利的手指指着地图的数字：“他们把多拉赫尔所有的粮草都搜刮了，无论国库的，私人大户的，只要是粮食，他们都集中起来运走。运不走的，就烧掉。他们一直在做这个。”
“这…”克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掠夺粮草，焚毁粮草，这些都是军队常做的事情，但是因为这个居然会忘记阻止敌人集结，难道这个统帅是个白痴？
但是从另外一方面看，龙族人的这个统帅带领他们的军队千里潜行，干净利落地全歼了阿哈德亚国王的军队。那次战役简直太经典了，阿哈德亚国王每一步都在对方算计之中。对方这个统帅显然不是白痴，而是绝顶聪明。
所以当时克宁就想到了渥利尔，另外一个绝顶聪明的军人，也许他能看透对方的心思？
“我猜想，他们是故意等待我们集结起来。他们希望我们集结起来。”
军帐中的三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伊阿萨里尔和阿德汗虽然对军事所知不多，但是听了渥多利的话，也觉得不可思议。两军交阵，等待对方集结军队？等待自己的人数处于劣势？
“人数多的军队会在某些方面处于弱势。”渥多利若有所思地继续说下去：“这和大多数人想的不一样。人数多的军队更难于指挥，特别是我们是一个联军。”
克宁点了点头。这点他倒是深有体会。
“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消耗更多的粮食。”
“这个不成问题。” 伊阿萨里尔很奇怪渥多利怎么会以为这是一个问题：“从北方海路可以运来足够的粮食，沿途的很多国家都表示非常乐意为圣战尽微薄之力。我们的粮食不会匮乏的。”
“如果，战争延续10年呢？”
“十年！”三个人异口同声惊呼起来。
“是的。十年。”渥多利冷漠地扫视了三个人一眼：“这就是我们对头给我们的难题。多拉赫尔的存粮，仅国库部分已经达到百万石，加上他们从民间掠夺的部分，10万人十年的粮食绝对没问题。”
“你开玩笑！10年？” 伊阿萨里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渥利尔的说法难于反驳，但是显然不可能。龙族人奔波万里，深入敌后，还准备僵持10年？
“我已经仔细察看了地图。”渥多利很准确地在地图上指出了一个位置。尽管这份地图上没有地形，但是对于渥多利来说，这并不重要，他早已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如果他们放弃阿利卡武，那么可以依托多林卡防备，从西面就难以攻入。”
克宁点了点头。多拉赫尔国一直牢牢地控制着阿利卡武，以至于人们习惯上认为阿利卡武就是多拉赫尔的必然领土。实际上，阿利卡武地区和多拉赫尔平原之间有天然的屏障，多拉赫尔国控制阿利卡武的目的在于那是东进的门户。
“北面。”渥多利指出的地方正是联军目前所在的地方，30万人马就在这里驻扎：“他们再后退，就可以依托亿拉尔尼河，隔河而治。他们只要沿河驻扎两万人就足够了。”
“你是说放弃纳马德卡寺？”阿德汗忍不住了：“多拉赫尔大阿图驻节地，放弃了这里，多拉赫尔国是不完整的。”
“老天！”渥多利怒吼了起来：“他们不是圣教教徒！他们是异教徒！他们为什么要保留多拉赫尔大阿图的驻节地？”
阿德汗尴尬地闭上了嘴。这是另外一个错觉，一般人总将这个寺院和多拉赫尔并提，因为在什米尔教教义中，多拉赫尔一词实际上来自马德卡。在什米尔古语中，马德卡是“神入之地”，当年真神进入多拉赫尔，就是从北方的马德卡进入。而多拉赫尔，实际上是当地土著当时对马德卡地区的称呼，意思是“河边”。所以在什米尔人心目中，马德卡和多拉赫尔是一体的，密不可分。
“南面，不说了。什米尔大沙漠连着金城大沙漠。东面可能麻烦一些，他们需要修复一些工事，然后沿多贺林一带布防。”
“他们在修复那些工事？”克宁警觉地问道。
“没错。”渥多利赞许地点了点头：“修复得很慢，他们不想引起注意。不过就目前看，已经足够了。任何人从东面进攻，都要在多贺林一带耽搁不少时间。”
“可是。” 伊阿萨里尔感到克宁已经接受了渥多利的看法，但是自己还是觉得难以想象：“他们不可能总是集结着10万人来和我们对阵啊？对阵10年？”
“如果我们30万人能在这里呆10年，他们就可以和我们对阵10年！”渥多利转过头看着他：“实际上不会如此。我想他们会秘密联络格比亚人和斯克特人，这样大利卡这些东部国家就不得不撤军回去。然后他们可以联系金城的劫骑兵和金城豪族，这样西部的国家也会撤军回去。能够长期在这里坚持的，只能是北方的国家。”
伊阿萨里尔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起来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似乎差别不大，实际上联军主要人马来自东部和西部。北部天寒地冻，人口稀少，而且向来海军强盛，陆军战斗力不强。要是东西部的军队都撤退了，依靠北方国家的联军，能保住马德卡寺就算难得了。
“那么何不分别从东西北三面进攻呢？”阿德汗问道。
“东面和北面，都有天险，很难攻打，最好的进军方向是西面。月牙弯刀在那里只能依靠工事。”渥多利顿了一顿，扫了伊阿萨里尔一眼。
伊阿萨里尔感到他的眼光中有责备之意，微微一想，恍然大悟：惭愧，我上当了。
按理说，联军主力主要来自东部和西部，那么顺理成章，就该让东部联军从西面进攻。但是问题在于，当时马德卡寺陷落，伊阿萨里尔率众死守纳达克尔寺，因此发出的圣战令首先是恢复马德卡寺，然后进一步从异教徒手里夺回多拉赫尔。这样一来，诸路军马，都从北方海岸登陆在南下在纳达克尔寺集结，准备攻打马德卡，没有在西面组织军队。
“那么现在重新组织军队从西面进攻如何呢？”
“时间。”渥多利简略地说道：“等我们的军队返回到西面，他们的工事也该完好了。另外离家越近的人越想回家。”
军帐内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中。
这是一个荒谬的想法，荒谬得无懈可击。
“可是，十年…”阿德汗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他们准备在这里呆10年？这完全不是劫骑兵了，他们难道想在这里建国不成？”
“你开什么玩笑？”克宁恼怒地看着这个可笑的年轻人：龙族人跑到这里，什米尔教的核心地带建国？你怎么不就任金城大阿图？
伊阿萨里尔没有吭声，只是生气地看了自己的高徒一眼。
作为一个大阿图的高徒，不知道如何作战，是可以原谅，但是不知道政治，居然担心龙族人会在多拉赫尔建国，这就太愚蠢了。也许以后应该让他多接触一下那些贵族，一个真正的大阿图不能只牢记圣谕。
阿德汗正准备羞愧地低下头，第三个人却开口了：“你以为不可能么？”
视线重新集中在渥利尔身上。
“他们有10万军队，还有一些家属，总计十几万人。完全足以建立一个国家了。”
“可是…”
渥利尔权威地挥了挥手，阻止了所有的质疑：“按照我提到的防线，他们可以留下大约4万军人作为中央的预备队，也就可以用来务农。我们不可能在这里驻军10年，他们也无须如此，所以平常他们的人完全可以去务农。10万屯田的军队，10年的休养生息，为什么不能建国？”
无法回答的问题。这又是一个错觉。所有人都知道“月牙弯刀”是劫骑兵，所有人都知道多拉赫尔是什米尔的腹地。因此他们忽略还有这样一种可笑而可怕的可能性。
“我们的对手是一个战略的大师。”渥利尔的声音非常低沉，沉重得如同背负着一座山：“他始终将自己放在战略的优势地位，掌握着战争的主动权。我说的是战争不是战斗，我一直以来知道的熟悉的，都是战斗而不是战争。而我们这个对手，那个身穿红甲的人，熟悉战斗，更熟悉战争。”
“你是说，‘月牙弯刀’真正的目的是在我们的腹地建立一个异教徒的国家？”
“是的，我想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看看历史就很容易看出，李王朝已经走到了王朝末日，三江暴乱只是一个先兆，更大的国内战争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个时候正是圣教南下三江，传教龙族的好机会。但是如果多拉赫尔出现异教徒国家….”
伊阿萨里尔陷入了沉思。渥多利指出的这个现实是如此的残酷，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但是仔细想起来，却那么的合情合理。
这里的确是最好的建国之地。
有粮食，有天险，而且靠近斯克特。一旦局势稳定，可以想象四面八方的异教徒：南方的龙族异教徒，北方的斯克特异教徒，东方的格比亚异教徒，都将汇聚这里。
伟大的神入之地，就会成为异教徒的天堂和前哨。
军帐里静得出奇，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想找出渥多利这个可怕的想法的致命错误，或者任何微小的错误。
但是，他们的大脑里却总是出现渥多利那个可怕的想法本身。
“好吧。” 伊阿萨里尔终于决定承认这个可怕的想法：“虔诚而明智的渥利尔，您有什么建议呢？”
“我恐怕没有太好的建议。”渥利尔遗憾地看着伊阿萨里尔：“我们必须争取决战。尽管这样很可能被对方调动，但是必须如此，不然我们会被拖死的。”
克宁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他很想说急于决战会出问题，就像阿哈德亚国王那样。但是最终还是没出声。
他记得渥利尔和他提过，兵法的极致，是胜于九天之上，藏于九地之下；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无往不利。
他还记得当时渥利尔非常激动，手高高的举起，描述着九天之上，然后迅速地落下，叙述着九地之下。
当时他觉得这么说倒是很好听，但是应该不可能。水到渠成，那还要自己这样的军人做什么？
但是现在，他的确感到了那种来自九天之上九地之下的强大压力。
在这个无形的压力面前，无论是他还是国王或者大阿图，甚至渥利尔，都是那么无足轻重。
“要决战，我们必须确定统帅。现在这种动则联席会议的模式太可笑。”渥利尔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啊，这种联席会议的确太可笑了。” 伊阿萨里尔点头赞同。早上的会议一直开到下午，大半时间都在等人或者斟酌用词：“虔诚的渥利尔，您是否愿意…”
“不行。”渥利尔苦笑着看着伊阿萨里尔：“我想您的睿智不及当年了。我毕竟是龙族人，你可以信任我，30万人不可能信任我。”
“可是。” 伊阿萨里尔仍然执着地看着渥利尔：“还有谁呢？如果您不愿意就职，还有谁呢？难道让大利卡的阿莫汉…”
“我想就是他了。”
伊阿萨里尔轻轻摇了摇头：“虔诚的渥利尔，我不想说教友的坏话，尤其在他不在场的时候。但是我认为他将是圣战联军有史以来最糟糕的统帅。”
“再糟糕的统帅，总比没有统帅好。”渥利尔的眼睛闪烁着光芒：“而且您作为多拉赫尔大阿图，圣战的发起者，您可以制约他的那些明显错误的行为。”
他停顿了一下，身体前倾靠近了伊阿萨里尔，紧紧地握住了他这个老朋友的手：“您，可以期望我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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