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在心里起了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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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是看不惯那些个拈着山羊胡,扯着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夫子,毫无生气。他们一开口,少爷我就眼皮子乱颤,困得慌。好在太夫人是知我脾性的,找了他来做我师傅。看着那张脸就能弄个眼饱。恰是那日在南苑和他的一番话,引了我要转性子的由头。他说喜欢我这样的孩子,我怎能不恼?也是那刻,我默默在心里起了誓,总有一天,要拥有和他那般的才华,与他并肩而立,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我想成为他那般的妙人,要对等,便只应唤他文冽。
日光温煦的清晨,我迈着轻盈小步,踏进他的书房。他已经坐定,一手握着狼毫,笔锋婉转有力,那字体,娟秀却不失俊朗,气度非凡。他搁了笔,把宣纸摆到一侧:“殊琉,你也来写。”我背后一凉,府里谁人不知我三少爷的字见不得人?此时我竟挪不动步子,定在那里,脸上升腾起羞愧之色。之前立了誓要做个如他那般才貌双全的读书郎,却被这习字的一课弄得萎靡了半截。他似是能看懂我的心思,抓着我的腕子,那力道恰好把我引到桌边,一支狼毫塞到手中。好些时日未握笔写字,我的手也开始颤得厉害。一落笔竟然就失了笔锋,一团黑墨污了宣纸。我皱着眉头不敢看他,又在他面前显了丑。他袍子上那股麒麟草特别的馨香越发浓郁,他往我身边靠了靠,一只凉手握住我的,带着那支狼毫,在纸上,一一显出笔力矫亢。
他是江南盛名在外的李才子,我是京城只知玩乐的裴少爷。我定定望着方才写下的字,何时我能落下那样清丽洒脱的字体。何时我能写出那样崎岖不羁,瑰丽凄恻的诗句?他又微微一笑,似能遮风避雨,带着我心中的不快消散开去:“殊琉,若是有心向学,这些都不是难事。何况你才十四岁。”我从未有过如此执著的念想,正色道:“文冽,你会的,我都想学,你若肯教我。”他看我,伸手扶了下我的肩,我那时只能仰头与他对视。而那一眼,是我的笃定和他的欣喜。
之后每日,我早一个时辰起身,去南苑,他已经在书房等我。习字,颂诗,作对,书画一时一刻都未曾离了他的视线。蛐蛐放了,鹩哥送二姐了,树不爬了,鸟窝不掏了,丫头不欺负了,架也不打了,仿佛那个张扬跋扈的三少爷一朝之间不再回不来。
灯芯挑了又挑,窗内是明明灭灭跳动着的火苗,窗外是暗黑的天色。过了亥时,他掩了书,靠了我近些:“还是早些回西苑休息罢,这几日,日日读书都过了亥时,身子也该疲乏了。”我抬头,眼里虽是掩不住的睡意,但见他,在昏黄的烛光下,一张清秀脸。是这人,第一个伸了帕子给我抹的泪;是这人,第一个握了我手写的字,而这些,连我至亲的爹娘都未曾做过。也是这人,第一次,给了我满满当当的兄弟情谊。我突然生了兴致要再和他靠得近些。随他掩了书,我径直出了书房,他还留在屋内,整理我还稚气的手抄。我在门外,打发了提着灯笼,冷地直颤的小元。迈进了他的卧房,我未点灯,那黑暗里的雕花大床隐约留有他身上那股麒麟草的气味。来人推开门,在床一侧脱下外挂。躺下来,我顺势扯了被子,盖上。他一惊,转着身子看我,那眸子在黑暗中,流光四溢,亮得其美。我压低嗓子道:“文冽,今日实在困乏,屋外好冷,就不回西苑了。”我往他那边靠了靠,他伸手掖了掖我那侧的被角,我耳边仿佛浅浅一句“也好。”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殊琉,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也这样抱着你睡,你那时包得像个粽子,可爱得很。”他一笑,百媚丛生。我把头往他颈窝里埋了埋。那股子馨香,环着我入眠。冬天何时到了?我不知。而这时,遇着他却已经过了半载。

一日到晚都在南苑书房里,抱着本书,或是握着支笔。管家、丫头,寻人都往南苑跑。到后来三餐都离不了书房。西苑自然是不住了,我把十四岁之前那个心无大志的小儿郎留在了那里。不知道是贪恋他书房那股书卷气还是不舍与他相拥而眠的暖意,我搬去和他同住。我娘欣喜,儿子一心求好,也就允了。一双感恩戴德的泪眼牢牢看着他道:“阕儿,也只有你,能收得住这泼猴的性子。”
他目中波光流转,娓娓一声:“殊琉天资聪颖,怕是不出几年就要超了我去。”我哪里配得起这般称赞,字是他教着写的,一笔一划都是他的风姿。我自是喜欢临摹他的字体,却从未想过有哪天能超了他,只求与他同好罢了。
那日我爹早朝回来,拉他入了书房,打发我走时,还对他感谓一声:“若是三年前,你能考得了科举,今时今日也可与我同朝议事了。”
连着几日,我都未曾在南苑书房见着他,每日等到亥时,他才从爹的书房出来,我已经等在卧房门口。看他由小元引着进门。我急声问道:“我爹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眉心起了褶子,又轻轻放松了去。恢复淡然神色,嘴角又有笑意:“姨父这几日朝堂议事有些不顺。殊琉,早些睡吧。”
晚了片刻,他又轻轻对我说:“殊琉,他日入朝为官,切忌人心险恶,万不可亲信他人。”只可惜那时灭了灯,他躺在我一旁,离着那么近,我却看不出他是何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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