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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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见面。”
九霄的声音依旧纯如清泉,与当下的气氛似乎格格不入。
少年的身形被围在一堆历练过人的成年人中间,显得甚是弱小无助。
但无论是谁,只要看见他现在的这个书香世家子弟般谦和洒脱毫不倨傲,没有半点威武不能屈式的大义凛然抗争到底的气势,纯净无暇不带丁点杀伤力的笑容,都不会再有一丝轻视的心态。
西鸾国二王爷冷落燕正对着九霄坐在一丈之内的上座,带来的五十多名顶尖护卫将这不大的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即使是武功已经登峰造极的人,在现在这样的阵仗里,至少都会紧张。
但九霄没有。
他的表情很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却多了一份沉稳与祭奠。
看得座中的几个长者暗暗心惊。
不过是个孩子,为什么会有那种眼神与气度?
好似换一身行头,便可扬眉一声“众卿平身”,君临天下。
那些长者,个个身份尊贵。
全是西鸾国曾经的皇室重臣,他们的见证与评判,无人敢轻易怀疑。
而现在他们要见证的,便是一个人的死亡。
九霄笑盈盈看向坐在最上首的那人。
若是冷落燕还不确定我是否就是遗失的皇孙,那他便该私下验证,方便下手除掉。
但他没有。反而劳师动众地将这些老臣都召集起来。
这就是说,他完全确定不会出现发现我是真皇孙,而被众长者拥护回国的情况。
也就是说,他认定我一定是假的。
以冒充皇室的重罪被杀死在此地。
九霄便垂眸一声轻叹。
众长者便都惋惜地看着那个宁静乖巧站在众人视线的中央,玲珑剔透的孩子。
“初次见面,很高兴。”音容俊雅,已带上中年人的深沉的冷落燕冷笑道,“也很高兴,要与你永别。”
话落,坐在他身边等候多时的一位五十上下,留着短须,医者装扮的人便站了起来,与站在身后的两个端着托盘的童子一道,缓缓走到九霄跟前。
“他可是我西鸾最德高望重的御医,眼力可是很好的。”冷落燕道,“不用紧张。”
“我不紧张。”九霄轻笑,“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要紧,只是露出肩背而已。抬出去的时候,本王会记得赐你一套好衣衫。”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九霄便拱手笑道:“二王爷果然比我大度多了。”
医者带些怜悯地看了九霄一眼,便要伸手。
“好衣衫还是二王爷自个儿留着穿吧。”
一声洪亮的嗓音穿透墙壁,众人一震,便听得嘭通大响,门被撞得四分五裂。
几道身影便出现在光暗分明的交界里,面容不清。
“老头的速度也不慢。”没看清脸便猜到来人的九霄摇头道。
“的确。”冷落燕一声冷哼。
西鸾国如日中天的国舅张庆颜手下有五大爱将。而现在出现在门口的,便是其中三人!
“超过半数的同时出现,可还是头一遭。”冷落燕又道,脸上的寒意更甚。
声调却是不急不徐。
只有握着椅子扶手的指尖微微发僵。
“这要感谢你微服出巡不敢大肆张扬,我们才有机会将你团团围住。”那三人依旧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中间一人道。
“八十几个,真给面子。”微一沉吟,九霄笑。
那八十几人已将这偏僻庄园围住,但也只是围住。连那三人都只是站在门口,没有进屋。
他们不逼。
——通常在有胜势的时候逼对手,总会有些不太好处理的麻烦。
兵不血刃才是最好。
“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伤了二王爷金贵的身体,就太不划算了。二王爷智慧无匹,该是知道怎么做最好。”门口的另一人带着一丝讥讽道。
“的确。只是同样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样劳师动众很不划算的事,你们又为什么要做呢。真是激起了本王的兴趣了。”
这道声音一出现,整个场内的空气就凝住了。
这句话,不是冷落燕说的。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般,盯住那个从冷落燕身后的屏风慢悠悠又稳健如山地走出来的人。
带着冷傲的笑容。
冷落燕本长得不错,但那人一出现,便可立时夺去任何人的赞美。
张庆颜的人马绷紧身体,连冷落燕带来的众长者也全部心惊胆战地看着莫秋阑若无其事地坐到冷落燕旁边的座位里,微微前倾,十指交叉着凑近鼻前。
深重的压迫感与胸有成竹无人可阻的气度,一瞬便臣服了大半人的心。
只有冷落燕,在听到那一声的时候,全身放松下来。
“本王也要感谢你们将本王围住,才能让本王反过来将你们团团围住。”冷落燕的笑意扩大,甚是畅快。
那三人的呼吸凝重起来,各自握紧手中兵器。
没人回头,但就在莫秋阑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们就听到了,周边那轻微又危险无比的脚步声。
他们,被数百高手包围了!
“静章王位高权重,何必来淌这趟混水。”声音从门口传来。
“没什么。只是本王一向不喜欢邻居太安生而已。”莫秋阑笑一声,瞥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站在九霄旁边的医者,“既然挑起本王的兴趣,那边让本王来看一看,这孩子,是否真的值得你们为他送命。”
后者接到视线,如遭一蛰,迅速回头,示意两个童子准备工具,又看向九霄,轻道:“要开始了。”
“……嗯。”有些黯然无奈地微微点头,九霄道,低头敛眉。
没过一会儿,九霄背上靠近肩头的部位就暴露在空气中。
一只青色的九尾朱雀,有些刺目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伪造得真像。”冷落燕一惊,转瞬不屑又轻松地一嘻。
莫秋阑没有说话,表情却是相似的自信。
医者仍在忙碌着,似乎看也没仔细看那刺青,将童子用灯火烤热的厚实方巾不留空隙地捂在了那刺青上。
众人都有些疑惑好奇地看着这一幕,不明就里。
连莫秋阑也露出一抹玩味的颜色来。
短暂又漫长的一段时间后,医者撤下了手中方巾。
然后便双眼一睁,慢慢张大嘴。
那刺青,变了。
依旧是九尾朱雀,只是不再是青色。
而是,火焰燃烧般的红色!
一圈浑圆的朱色亦是奇迹地凭空出现,套在朱雀的外围。
便成了红日中真正的的九尾朱雀。
医者一愣之后立刻回神,忽然换上了无比认真的眼色,仔细地看着那换了面目的刺青,似在辨认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却似是无人听得懂的语言。
“对的……全都对的……用西鸾古语拼成的九尾朱雀!”医者激动的声音响起来,转头对着愣在座位里的西鸾众长者喊道,“真的是失踪十数年的皇太孙啊!!”
一阵死寂。
终于有椅子翻倒的声音响起来。
紧接着,众多颤巍巍的脚步声冲向刚拉上衣服的九霄,围得水泄不通。
“皇太孙啊真的是皇太孙?!”
“这么多年终于找回来啦!”
“老天开眼!”
“受苦了啊!”
数道声音此起彼伏愈演愈烈,九霄苦笑一声算作回答。
冷落燕踉跄地站起来。
“不可能……”呢喃了一声,又用那满是不相信的眼神瞪向一边的莫秋阑,“你不是说肯定不是吗!”
莫秋阑没答话。
他的表情很沉静。
风雨欲来的味道。
这说明他的心情很不好。
不好到极点。
“你不是说真的皇孙已经被你杀了吗!”冷落燕暴躁的声音疯狂起来,“你说话啊!!”
莫秋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
冷落燕瞪着他,暂时安静下来。
然后莫秋阑没有波澜的眼神和声线投了过去,噙着一抹冷笑:“你完了。”
“……不,不是的,不会的!”冷落燕失神地说着,终于省悟过来莫秋阑转身是要离开,焦急地对着旁边众护卫吼道,“给我拦下来!”
但没人动。
他们面面相觑。
谁都知道大势所趋。
他们早被张庆颜的人围住,唯一能救他们的莫秋阑甩袖离开,要是他们动手,怎会有活路?
而且,若是他们现在示好,没准还能得到极有可能登上皇位的皇太孙的原谅,继续过快活日子,何乐而不为?
冷落燕不是笨人,傻傻地呆了半晌后终于明白过来,颓丧地塌坐到地上。
莫秋阑的人,去时一如来时,风雨不惊全部撤走。
站在门口的三人终于相视而笑,收起兵器,走了进去。
九霄已经被众老人的关怀备至搞得焦头烂额,见了三人立即如抓住救命稻草吱呦一声躲了过去。
“大哥三哥四哥早上好。”一溜报完,九霄已经扯过三人不留痕迹地挡在自己身前。
“乖了。”被叫作“大哥”的张仁笑道,又对长者们道,“皇太孙累了,有什么事回国再说吧。”
“三哥”张理和“四哥”张智也笑着劝说。
——张庆颜手下五将,同时也是五义子的“仁义理智信”中的张仁,张理和张智。
五人年纪不大,最小的张信也就二十刚过,在西鸾却有着响当当的名号和威望。又是在德高望重如日中天的张庆颜翼下,现在与皇太孙这么亲热,即使是年龄翻倍的老者们也是无人敢怠慢,迟疑几声便安静下来,又开始唧唧喳喳讨论起回国与正位事宜。

“那现在……”张理回头看着九霄道。
“嗯,你们仨带着爷爷们先回去吧,顺便替我给老头问好。”九霄抬头看着那几个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哥哥们,笑得可爱,“我还有一些事要做。”
三人的脸色一惑,霎时凝重起来。
“你在永嘉刺探的时日已经太久,再自作主张……义父会怪罪下来的……”
“嗯。”九霄打断张仁的话,点头,“老头是个好人也是个厉害的政客,持国有方公私分明,西鸾让他打理着我放心。光明的让他做去,黑暗的他不好出面,总要有人处理的。”
“那也……”张智皱眉道。
“代价不能免。”九霄笑道,“你们明白的。”
“好吧。二王爷不根除总有后患。”轻叹一声,张仁拍了拍九霄的头道,“记得不要把自己也算进代价里头去了。”
九霄一个笑容灿烂:“好。”
张仁张理张智带着一干老头和那医者走了,留下一屋子的手下。
八十几个他们的人,还有对面五十几个冷落燕的人。
“好挤。”九霄皱眉挠了挠头,转头对着站在身边最近的人展颜一笑,“把他们全杀了,就会空闲了吧。”
众人一愣。
“记得把好门窗,不要让人溜了。”九霄边说边环视四周,竟是钻到角落的桌子底下,抱膝坐好,对弯腰探头看来的众人笑着挥挥手解释道,“这里比较安全嘛。”
有些滑稽的沉默。
两边的人回过神来,缓缓互视。
危险的气流,刹那涌起。
九霄一直坐在桌子底下,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默默地盯着脚下的一小块地方。
整个人罩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无数刀剑棍棒人影呼吼血珠横斜着在那桌子前面左右划过,只有那个小小的角落始终弃世般喧闹不侵。
五十对八十,胜负明显,只是背水一战意义非常,近一个时辰后,才只剩了一身血迹的冷落燕和身边十几高手拼死相护。
轻叹一般的声音,忽然缥缈地传了过去。
“好慢。”
围战中的众人一愕。
一道飘逸的米色衣袂,便闪了过去。
“啊!”冷落燕身后的一个护卫低吼一声,惊恐地看向稍远处。
他们的二王爷被抵在墙上,脖子上颤着一串晶莹欲滴的透明珠子。
而他颤抖的眼神,正死命盯着眼前柔和微笑的人。
九霄。
“你不能杀我!杀了我,父皇不会放过你!”
“会原谅我的,我确定。只是,你看不到了。”那九霄纯净得洗涤灵魂的声音清亮轻柔地说着,带上一层笑意:“我说了,我没你大度。要让你,这么脏兮兮地抬出去了。”
那脸在众人对比下格外幼嫩可亲,笑容温煦无害,却让此时的冷落燕甚至战剩的六十旁人都从心底里泛上一股冷意。
为什么这样一个清透的孩子,会让人有这种可怖的感觉?
当他们的脑海中浮起这个念头,冷落燕已经死了。
脖子歪成一个奇异的角度,整个人软软落到地面。
而九霄手上那串白色珠子,染着血丝,晃荡在空气里。
快得众人都没有看清。
快得环视着的重高手全部没有看清。
他们心底的惊骇更深了。
“对付一个没有武功的人,你们下不了手么?”这样一句,九霄缓缓回过头来。
笑容依旧。
丝毫未变。
简单地对着视线碰上的第一个人,道:“老头,啊,就是你们的主子张庆颜,应该早告诉过你们我的事吧。”
那人一愕,不明所以,道:“……略有耳闻。”
“但你们一定不知道,我是多么想让老头和哥哥们全汇集在这屋子里,这样解决起来,就快多了。但我还是放哥哥们走了呵。”九霄的眼低下去,遮在阴影里,微笑,“要是对我坏一点就好了,对付起来也不会不忍心。”
众人沉默,直觉不好。
九霄继续道:“老头对我是很好很亲切,也很勤政爱民,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想杀了我呢?说到底,我也就是他的棋子和筹码罢了。要伤害自己喜欢的人,是一件悲伤的事情。明明在一起却因为不愿意伤害而不能靠近,是一件寂寞的事情。不是么。”
众人仍是不解。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在个人心上升腾而起。
——当你的一个必须服从的上司对你倾吐那样多对于另一个必须服从的上司的心声时,常常不是件好事。
何况那心声,是关于“杀”?
九霄抬头,看着原来的那个人:“你们奉命而来,是一定会带我会西鸾的,不是吗?”
“啊……是的。”那人道。
“我不想回去哪。”九霄用指尖挠了挠脸颊酒窝处,笑,“有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我钻研佛经佛道多年,却从来不念经颂佛?”
“有些的……”
九霄便笑起来:“那现在,要不要听?”
“……好。”
听见那人在自己跳跃式的问题下有些迟疑的回答,九霄的笑容更深了。
那是个漂亮和善透彻得快要摇曳起来的闪亮笑容,如同染上神明圣光。
而刚才还在做着殊死之争的两方人马霎时便跌进那个美丽不可方物的笑容里,却是同时,从头到脚的颤意!
佛与魔,罪与救,杀与赎。
拿摩阿眯搭巴呀
达塔嘎达呀
达得压他
阿弥利兜
巴威
阿弥利达
悉眈巴威
阿弥利达
威哥兰谛
阿弥利达
威哥兰达
嘎弥尼
嘎嘎那
给地
嘎利
司哇哈
不明意义的经文,便在那个璀璨轻盈柔和透彻如同天国佛诵的嗓音里,徐徐铺开。
如同救世慈佛,降与重生。
重生,即是——死亡。
血珠与肢体横飞交错,惨叫闷哼在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分外乖戾残酷。
当九霄反复念诵的经文终于放下来。
整个屋子,只剩了他一个站在中央。
站在已经留不出落脚空隙的尸体中央。
有些苍白的脸和身上的米色衣衫染了条条块块的血迹,有些狰狞。
手中的珠子,依旧晶莹闪亮。
一如那个始终慈悲的笑容。
“世间一切,皆是生命赐予。而能赐予生命的,只有死亡。”
说着,九霄有些沉重地笑了一声,缓缓走向门口。
“抱歉。我会念的,也只有往生咒。”
刚到门口,忽是一个躬身捂住腹部伤口,脚步一歪。
却是一道厉声,抓住了这个时机,迅疾而至!
九霄的感官已有些麻木,吃痛之下听到异响,回头,却已来不及截住那支近至跟前的毒镖!
——但那镖,停下来了。
被夹在两只白皙如瓷的手指间,犹闪着怪异的绿芒。
九霄便顺手将门一掩,遮了里头的惨状,靠在门边静静吐出一口气,有些计谋得逞地轻笑一声:“早上好啊,墨珠。”
墨珠眼神一跳,也不管屋里放了毒镖便倒地没了气息的人,枯木花一闪,抵在九霄的胸口。
看着这和第一次见面如此相近的场景,九霄苦笑一声:“来解决暴露了的卧底啊……你看这世道,连报仇都要插队。”
“你的武功一点也不弱。”墨珠冷道,“藏得天衣无缝。”
恰好从方才那一战的后半段开始看起的墨珠知道,九霄的武功很强。甚至可比钟碍月。
“这回,我数过了。”
闻言墨珠一愕。
“直接和间接的加起来,我一共杀了一百三十六人。”九霄把头靠在身后墙上,不带悲喜地轻道。
飞扬的发丝间,九霄挑眉而笑,而墨珠微皱着眉,凝视九霄,似乎要用目光将他穿透。
“我再说一遍吧,这位仇家,”九霄抬手拍了拍墨珠的肩笑道,然后用力攥紧,不只是怕自己倒下,还是怕墨珠离开,只是面容愈加苍白,“埋的时候,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说着,身体一软就要倒下,墨珠惊得连忙收剑抱住九霄。
此时心底,却再不隐瞒地慌张起来,那种决裂的恐惧叫墨珠忍不住便是全身一震。
不知所措地,紧紧收拢臂膀。
“还有……”九霄抬起头来,眼神已开始涣散,有些焦急害怕地说着,那样留恋不舍,似是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什么?!”墨珠也急起来,激动焦躁地揽住九霄的身体,凑过耳朵。
“记得……其实,第一次见面,我……”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墨珠惊疑地回头一看,却只看见那张惨白的脸,紧闭的双眼,还有不甘攥紧的眉头。
晨风吹过,带着些许花香。
春天伊始的气息,开始弥漫。
一切,美好宁静。
而墨珠的泪水,噼啪噼啪从那震颤圆睁的眼睛里掉下来。
他的嘴唇抖着,终于发出声音。
悲恫的呼号,刹那响彻大地。
春天,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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