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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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心头,便是一震!
“……不够莫秋阑放弃这么个大好时机冒险偷溜回城外暗布的军营,一待数日。”这一句,是杨飞盖说的。
懒懒散散的样子,眼中渐起的光芒却完全不输钟碍月。
“所以莫秋阑要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一直在我面前上演他与单岫之间的针锋相对。”钟未空乌黑眼珠中的笑容也慢慢扬了起来,点亮夜空。
“让我们把矛头直指单岫和他确有其事的入侵。”墨珠的脸上,一抹艳色腾云而起,“也就是说……”
“他真正的最大的敌人,终于挑了这么个大好机会,向他出手了。”九霄双手合十呼声佛号,微笑着做下总结。
五人互视,不约而同地无声而笑。
“想必那人,已让莫秋阑焦头烂额。”钟未空嘿嘿一笑道,“能让那样自负的人好好愁一番,真让我舒心。”
杨飞盖扬眉笑道:“不论是谁,我们都得帮上一把。这机会,难得。”
“那么究竟,是哪路人马?”墨珠道。
一阵沉默。
“……西鸾。”钟碍月的温润嗓音再次响起来,带着一丝笑意傲意和难以察觉的跃跃欲试。
“西鸾?”九霄一愣道。
“西鸾国竟派人参加这次的祭祖大典,让我很是疑惑。却不想他们竟是从数月前开始便派了数批暗探深入我国,人数与范围愈加扩大。只是不确定,那个人,究竟为何。”钟碍月好似不经意地扫了九霄一眼,锋利得像是要透过他的身体,又同样地扫了一眼墨珠,口中却是缓缓道,“似乎西鸾皇室,正涌动着一股怪异的内乱气息。”
说完,一道黑影,便自他身边落下。
却看着场中众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场中人,无一人看着他。
他们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钟碍月,沉默。
钟碍月,泰然自若。
——不论他在哪里站在谁的中间,只要他仍在微笑着,就依旧是世界的中心。
世界仍在运转。
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种感觉,像是一种默契,几乎在每个接触过钟碍月的人心上浮动着。
就如现在。
身后的十二人似乎甚是尊敬地向那来者低头一礼,钟碍月便笑了。
他对九霄道:“先将灵鉴带回去吧。”
九霄迟疑了一会儿。
也就是很短的一会儿。
扫了一眼感觉到什么而微凝起表情的墨珠,微笑道:“好。”
他走过去,接过墨珠手中的灵鉴,突觉背上一沉!
同时一声闷哼。
猛吸气回头一看,却是钟碍月惨白的脸,正跌靠在自己的背上,皱眉死咬嘴唇,却仍是一丝红线滴落下来。
“哥!!”
下意识地喊出那一声惊叫,钟未空猛扑上去,隔着面前的九霄扶住钟碍月即将滑落的肩。
然后一道迅猛得排空裂云的掌劲,便自九霄处以一个微妙到不可思议的角度,从钟未空的颈侧斜斜劈了下去!
钟未空的眼骤地一惊一怔一瞪一惑一个不甘。
身体,滑了下去。
落在身边另一双手掌里,拦腰抱住。
“不是说了么,你很好骗。”钟碍月直起身体来,脸色仍不好,只是已经平淡得仿似刚才的一幕只是梦境,竟是笑起来,甚是开怀,“听你叫我哥,还是很开心。”
而九霄和墨珠只能呆呆地看着,九霄怀中的灵鉴公主,仍然安睡。
——也就是说,方才的九霄,仍是紧紧抱着她的。
既然他的手忙着抱人,又怎么出手击昏钟未空?
所以那一掌,是钟碍月发出的。
借着九霄的身体做掩护,还有钟未空一时顾不得其他的慌张,才制住了那翻涌的红色光辉。
而钟未空,就落在了亦是愣了一愣的杨飞盖怀里。
杨飞盖微叹,便是无奈一声笑。
“稍稍用力了点,醒来可能有些疼。”钟碍月苦笑着继续道,“没办法,对付左鬼,不耍点手段不用点真力怎么拿得住。”
这句话挑明了钟未空就是左鬼,但在场众人却没一个觉得惊诧。
武林中人,看到浑身带着微薄赤色焰流从空中飞过来的钟未空,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是该让他停一停了,维持在左鬼状态极耗真元,已经是这样的身体,再撑下去怕就真成鬼了。”墨珠道。
“方才你不让他跟着对付秦语方,不就是怕他真气使用过度么。”九霄了然轻笑道,“要是你不击昏他,怕等下他还是要缠着你和你一道去的。”
“哦?去什么地方?”杨飞盖看着周身红色气流渐渐消失的钟未空,故意挑眉道,“小心了……夜深容易迷路。”
“好。”钟碍月轻笑道,融化缓和的面容。
听出来了。
不是“迷路”,是“小心”。
而杨飞盖说完,便飞身而起,带着钟未空急速离去。
九霄看了眼钟碍月和墨珠,也不知想着什么,也苦笑一声,抱着灵鉴飞身离开。
“济方城……”那最后到的黑衣蒙面人终于凑到了钟碍月耳边,轻道。
钟碍月的眉心微皱了一下,随即松开。
没有波澜的声音响起来:“屠。”
只一个字,墨珠的脸色便有些变了。
就算他不知道钟碍月究竟在策划着什么,另一件事,却是明显不过。
济方城百十万的性命,就会因这一个字,没了。
连那黑衣人都似迟疑了一下,才敛眉答道:“是。”
“怪我太狠么?”身边的黑衣人已然悄声离去,钟碍月看着墨珠,笑道。
墨珠一直看着钟碍月,好一会儿才用那个不带表情的冷淡声音道:“你怎么了。”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这甚至不是一个陈述句。
是一个肯定句确定句。
钟碍月看着他。
墨珠是没有表情,但他眼中的诚挚与认真就如一道锁链逼迫钟碍月回答他的问题,甚至连转开视线都做不到。
“也许……”钟碍月的声音终于发了出来,有着一种怪异的似乎被喉间的什么东西阻住的声调。
几乎在说话的同时,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墨珠立时上前扶住,惊震得一时说不出话。
钟碍月依旧微笑,一字一顿:“刚才逼自己涌出血来,这回是真的压不下去了。”
“你,怎么了。”墨珠再次问道。
他的眼里寒与火交相滚翻,一时五彩纷呈,忧惧层叠,死死盯住钟碍月。
钟碍月煦如春风的笑容里,慢慢似刮起秋霜,扶疏寥落:“也许,是时候带你,去一个地方……不,是‘回’一个地方。”
“这是……”
墨珠忍不住睁大眼睛,看着墙上那张壁画。
他一直在惊奇。
从走进这个洞**开始。
从那被人精心掩护的洞口,沿着本有的石**一路走到尽头,却赫然出现一个顺着山势雕凿的石室,显然是在原有洞窟的基础上扩建而成。
室中甚至石桌石椅石床石灯石杯石架石柜一应俱全。
只有六样东西不是石头做的。
一是石架上的泛黄书册,而是石床上的千年寒冰,三是石壁上的画,剩下的就是正站在画前的墨珠和钟碍月与他手上拿着的火折子。

那画,很奇怪。
画着很多小人,却并不是讲述武功招式。
而更像是,在讲一个故事。
一堆人围着中间的一个人并与之搏斗。
其中的两个人似乎特别奋勇,到了最后终于打败了中间的那个人,而那两人中的一人也重伤欲死。
再然后,就画了一个石室,里面的摆设和这个石室一模一样。
两个人并排躺在寒冰中间,似乎沉睡了。
最后一幅画,更是诡异。
地图。
元嘉国的地图。
而地图上五个地方被圈起来,各自标着一些数字。
从数十依序翻倍到数百万。
连上了直线。
竟是一个,五芒星。
墨珠忽然吸了一口气,看着其中的三个角,念出上面标着的地名:“星源寺,比目寺,济方城……怎么会这样……”
他眼神颤抖地,看着钟碍月。
“这就是,我找到你的地方。”钟碍月答非所问,只轻轻一笑,看了眼寒冰,又看向墨珠,“当时只有你一人睡在那里,我走进去细看,你忽然睁开了眼睛。就像现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墨珠沉默,低头,也轻轻笑了一声。
“你问,你是谁,又问,我是谁。我说我叫钟碍月,你可以和我回家。你就很乖地看着我很乖地说好。”钟碍月的笑容很温柔,似是想起了久远前的乐事。
“那么,我是谁?”
“不知道。”钟碍月坦诚而答,“我只是知道,你定是和长灵教主善若水或者冷落秋有着什么重要的关系。”
墨珠眼神一冷。
“西鸾国和我国宿怨已久,三四十年前钟氏依旧执政时便已断绝往来。二十三年前的那场武林大会,却突然放出消息,拔得头筹者便可得到一串消失人间百年的天珠。黑白相间,光芒璀璨,玲珑剔透,像极西鸾国在百年前与我国交战被攻入国都时掠走的那镇震国至宝‘生灭’。”钟碍月道。
“……而那串天珠最后被善若水所得,又出现在我所在的这个石室中。”墨珠白瓷的肤色又白了几分,道,“你便以我为筹码,与长灵教做了笔交易,将杨飞盖带到身边。”
“不错。”钟碍月承认得不带一丝犹豫。
“怪不得。”墨珠苦涩一哼,“那么长灵教的人与我的接触,你根本就是了然于心。”
“那也不是。我与他们互相并无好感,合作的交易罢了。只是如果没有我的默许,十个长灵教我也不会让他们在我的府邸来去自如。”钟碍月的笑一向很清淡,也一向很坚定。
“……那又为何不让他们直接带我走?”
“你这么乖,我怎么舍得让你走。”
墨珠的唇角抿起,看向一边。
他自然知道,留下他,便是钟碍月对于长灵教最好的筹码和自保的手段。
但听到那么个借口,心里,还是开心的。
“奇怪的是只有那串黑色的被留了下来,那些白色的珠子却不知何处去了。”钟碍月道,“该是被另一人取走了吧。若是有人拿了那串珠子来找你,你或许可以探得些身世和过往。”
墨珠想起来九霄身上的那串。
其实从方才钟碍月说到黑白相间的时候,他的脑里就已经猛地跳出那串晶莹透明的珠子,还有九霄那张笑得纯粹的脸。
都分不清哪个更璀璨一点。
现下听到钟碍月那样说,便不自觉缓缓无声而笑。
九霄说他也是不记得十多年前的事,那语气和表情都那么认真诚挚。
若他说的不假,那他们俩身上发生的往事,一时半会是挖不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我贸然惊醒了你,才让你忘记了过往。忘记与被忘记,都是件很难过的事情。”钟碍月沉吟道,“所以我不会扔着你不管。一定不会。”
“你在众人面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我信。所以你让钟未空去莫秋阑的身边,也是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呵,不错。只是没想到,莫秋阑并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权利。知道了,才能选择。”
墨珠看着钟碍月,忽然破天荒地,叹了一口气。
若他觉得感叹,他会低头,会缓缓舒气,会微微皱眉,会沉默良久,却从来不曾叹息。
而他现在,叹息了。
钟碍月便有些愕然。
“若是你也能这样和杨飞盖说话就好了。偏偏每次都收住话头,让人觉得你对他格外冷漠。”墨珠道。
钟碍月又愣了愣,竟是苦笑一声:“竟是这样么……”
“就是这样。”墨珠道,“我想杨飞盖也早察觉到了。只是他察觉不到你这样做只是怕自己表露太过关切,反而克制过头,让人觉得你在疏远。他快要被钟未空抢走了,你也这样放着不管么?”
“能怎么办,抢回来?”钟碍月自嘲一笑。
“你何时变得这样畏头畏尾,实在不像那个指掌风云的你。你喜欢他,至少可以尝试一下,就这样放着是何道理。”墨珠说着,语气有点急促。
“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钟碍月道,“我想要的,必要到手。所以五年前才顺着莫秋阑的要求将他带到身边。其中,怕有大半是为了自己吧。”
“那你……”
“我为了紫辰,负过一次未空。未空,那世上唯一一个不需要我付出任何代价,便会一直跟在我身边互相温暖互相疗伤的人。”钟碍月转身走开几步,对着洞口最深最暗最无边无际无助无奈无妄的夜空,轻笑一声,很是温柔也很是惨淡。
墨珠忽然便升起一股冲动,想要去抱抱这个人。
这样一个,孤单的人。
“有很多事,我必须要完成。可是快没时间了。所以我带你来这里。而且你错了。我不是喜欢他。”钟碍月继续道。
墨珠一愣,看着那个腰杆笔直的背影。
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凄惶疲惫的背影。
斑驳的血色水色雪色。
好像那衬着背影的星空里有大片大片的流星划过一般。
“是爱他。”那个温润好听的声音低沉地传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爱他了。”
“……既然如此,就更不该放手。”墨珠的声音似乎有些抖,“为什么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你定会后悔。”
“你又错了。”那个声音,竟是在笑。
低低沉沉温温柔柔,似乎在对着小孩子说话。
“的确不能,什么都不能。”
“为什么?”墨珠急道。
“因为……”钟碍月微昂起头,扬起眉眼,看着那一处破天裂地壮阔恢宏的黑白交接。
黎明,到来了。
沉暗的夜色被毫不容情地打破,仓惶后退后退后退,被那霞色攻城略地,洪涌覆盖。
光明之神扬手一指,天地变色。
这是个,如此感彻心肺的场面。
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而墨珠的心,彻底冰住了冻住了结住了什么血液内息思维全部运转不了了。
因为他听见了,钟碍月在那黑白一瞬时说的话。
清晰深刻犹如优美石雕。
“我,大限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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