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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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踏在厚实落叶上,发出松软清脆的响声。那片似浓又淡的迷雾挡在眼前,叫人看不清林中实景。
“佛道大师的师叔祖果然不同凡人,竟可随手摆出这样一个庞大的雾阵。”白衣人笑道。
“小心点,这雾阵名为如意,不同寻常,心中所想会在雾中呈现出来,让闯阵者越陷越深,困在其中。”钟未空道,“心无旁骛,只要想着要见大叔就可以了。”
看着钟未空微微凝重的神情,白衣人便点头道:“好。”
同是凝神,心中只想着见到大叔,两人发现未进多深,便是一个简朴的木屋出现在不远处。
“原来这么近。”白衣人道。
“一旦心有杂念歪念邪念便会被雾阵缠住,错过这木屋而进入更深林中,到时要脱出就难了。”钟未空笑道,“要不是有大叔提点,我也不能这样快走出雾阵。”
“那个大叔……”
“噢,就是便宜帮的宅子被围住时,我替你去见钟碍月,而你替我去应付的那个道士。耶噫昨天大叔那样惊世骇俗地出现,难怪你没有发现他们就是同一人。”钟未空叹,摊手。
白衣人愕然,失笑:“还真的没有发现。说起来第一次见大叔就觉得他很亲切,聊了一会天就让我回去了。啊,好像还让我带给你一个盒子。”
“盒子?”钟未空微谔,忽道,“啊怪不得大叔昨晚走前对我说要随身带着个什么盒子,难道就是那个?”
白衣人笑:“难道你从没打开过那个盒子么?”
“谁会去打开!”钟未空拧眉叫道,“谁知道里面装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算计我!”
“呵,要是也有个阵法,可以直接说出人心所想就方便了。”
闻言,钟未空忽然想到什么,竟是一笑。
聊着,两人已经快要走近木屋了。
“等等。”钟未空猛地停下来,伸手拦住白衣人。
白衣人的神经迅速绷起来。
“不是。”钟未空笑道,把白衣人往身边的树丛里拉进去躲着,又弯腰捡了一块大石头,做势便要往那木屋门扔去。
“你干什么!”白衣人惊道,一把拉住钟未空举着石块的手。
“放心吧。”钟未空回头笑道,一时灿烂,“没有阵法,也可以让你知道我心所想。”
白衣人惊愣地看着钟未空微运气,将石块砰的一声砸到那门上,心里一阵冷汗。
——对一代高人这样无礼,也只有身边这人干得出来。
一阵脚步声风风火火地从那门的另一头跑近,吱呀一声猛然打开房门。
不是大叔是谁。
只听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大喊道:“好久没见想死我啦……咦,人哪?”
白衣人的心里,便是腾的一声重击。
激动地看向一边偷笑地仍看着佛道的钟未空,一时语塞。
“明明有人敲门啊还那么响……”大叔挠挠头,关门的手势忽一顿,回头疑惑道:“这是哪来的笛声,真是好听。”
问罢,将门缓缓关上。
此时,钟未空已经忍笑忍得把手中执的伞都颤得左晃右歪。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白衣人的语调也和那伞一样,颤得有些七上八下,惊喜又怀疑。
“嗯。”钟未空终于停下笑,定定看着杨飞盖,缓缓道,“好久不见,杨飞盖。”
杨飞盖也深深凝凝地回视,轻笑道:“好久不见,钟未空。”
两个各自易容的人看着对方,都似乎透过了那层假皮,看见那相似的激动与怀念。
雨,似乎又下大了。
把两人纠缠的气息与视线,隔绝在那一小块空间里。
雨水穿过伞面空洞,稀里哗啦地流成一条条小水柱,被方才笑时手一抖,将两人的肩头淋得湿漉一片。
钟未空见了,不觉笑了一声,走近一步,让两人都尽量被遮在伞面中间漏洞少的地方,无奈微叹道:“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在单岫和莫秋阑面前出现,服了你了。”
“不妥?让莫秋阑以为我是单岫的人,单岫以为我是莫秋阑的人,我就安全了。”
“想得总是太好……”钟未空又道,“我那天晚上才借了河灯放出消息,第二天傍晚便见到那祭台上的字,那样快,我都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很开心。”
杨飞盖的心脏在方才钟未空靠近的那一刻停顿一拍,而后加速两拍,此刻只能笑了一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一段时光,是我从未有过的,也是不该有的生活。我忽然明白原来不是同类也可以快乐相处,可以不孤单。”钟未空顿了顿,想到什么,苦笑一声,“啊,我又乱说话了。”
他不会明白我说的话吧。
什么同类不同类的。
“不……不是的……”杨飞盖突然想解释,心头一惊,仓皇压下。
钟未空仍自看着杨飞盖的眼睛,诚挚道,“好久没见了,很想你,杨飞盖。”
杨飞盖的心头一阵狂喜!
他知道了么?
感受到了么?
茫然想着,胸中一热,刹那一片空白,猛然抬手,环拥上去。
“还有钟碍月。”
钟未空的声音起落,而杨飞盖吊在半空的手便顿在当下。
低头。
心,也沉了下去。
然后瞥向一边,似乎只是活动筋骨般的,将双手放了回去。
一时冷热交叠,五味杂陈。
而钟未空,恍然便是拥了上去!
——是因为看到了杨飞盖堪堪停下的动作?
——还是因为按耐不下心中突来的激颤?
——抑或只是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
没人说得清,连钟未空自己也不明白了。
他只是用那带着压抑的微颤语调缓缓说道:“能和你们相遇真的很好。好得如梦似幻。多谢你,即使没有在身边,还是一直等我。”
低沉的话语穿透耳膜,轻忽如飘羽,又沉重力千钧。
杨飞盖缓缓闭上眼,盖住那激颤收缩的瞳孔。
重重地,回抱了一下。
然后钟未空便笑道:“我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大叔明日再请吧,该回去了。天色已黑,你也早点休息。”
“好。”杨飞盖了然地笑,松开手。
看着钟未空走得毅然决然的背影,杨飞盖笑了一声。
再笑了一声。
笛声仍未停。
幽怨徘徊,叹息一般。
“你从来没有发现过,我一直都在你身旁……不过,也快了。”
他垂下眸,仍带着那懒散勾起的嘴角,缓缓向另一边走去。
不同方向的两双脚步声远。
笛声,缓缓停了。
袖,沾上了血色。
水色的袖。
赤色的污。
笛声,终于停了。
而那眼,始终没有抬起来。
他一直在看着,脚边那具尸体。

睁大一双不相信的眼睛,已失去焦距茫然前视,嘴巴张开,浑浊的鲜血便沿着嘴角淌下来,蔓延在地面,与从胸口敞开的大洞里淌出来的鲜血一道,汇成一滩,不断扩大。
然后一直看着的那人,缓缓蹲下来。
盲目呆滞的眼里,是深深的疲倦。
水色的袖抚了上去,阖上了那不甘的眼帘。
雨,更大了。
冲刷着那水衣人低垂的头,直顺的发,苍白的颊。
被长发遮在阴影里的紧闭的双眸,终于在一个慢慢抬头里,也被罩在磅礴的雨水里。
漂亮的眼睛混沌着,湿漉一片。
然后便是突然的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吼。
穿透长夜穿透长空穿透比长夜更寒比长空更远一望无际的黑暗。
惊起一大圈沉睡的鸟儿,仓惶失措四散飞离,在那人恐怖气势的重压下,竟连吱喳惊叫声都不敢发出一星。
然后那人慢慢站起来,低沉的一声,携着万钧压迫,一瞬折断周身所有碗木。
“长灵教……绝不,放过你们。”
“听到刚才那声吼了没?”
“嗯,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进去看看吧,王爷交代要看紧的人万一出事我们担待不起。”
“好,一有状况便马上退出林子。”
雾阵外围,两个劲装打扮的男子窃窃私语,闯进阵去。
夜晚的树林更显阴森,随着脚步深入,雾影晃荡,虫兽嘶鸣,越走便越分不清东南西北,叫这两个闯荡多年的人也免不了心里发寒。
突然地,两人同时停下脚步,对视一眼。
“闻到了?”
“闻到了……”
“快走!”
用最快速度循着来路回到出发点,两人已经有些气喘。
“还好,终于出来了。”
“如意阵果然名不虚传,想要什么,便会出现什么……”
两人的声音,悠悠远远,飘进林子,穿过雾霾,绕过那噼啪响着的火堆,钻进坐在火堆边,一边取暖一边烤着食物的某人耳朵里。
他便笑起来,掏掏耳朵。
便是那个,收了钟未空五十两赌钱的黄衣少年。
“竟然那么香……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饿了。”
“可是为什么,我们同时饿了又同时想吃番薯?!”
那一边讨论的声音继续传来,少年很开心地翻翻手中树枝另一头插着的,烤得黑乎乎的番薯,又凑到鼻子边闻闻,叹了一声:“果然很香~”
另一双脚步声,从黄衣少年的背后隐隐传来。
那道黑色的略显矮小的身影,从雾中渐渐呈现。
“真好兴致。”
比女子还要漂亮却无半点女子温婉气质的脸,如一块不温却润的墨色美玉,在见到黄衣少年仍旧安安分分坐在火堆旁正准备掰开番薯时,竟也像是被那火温暖了一般,柔和了下来,语调平淡如机械地说了那么一句开场白。
“想说我真无聊就说呗。”黄衣少年笑,没有回头,加了一句,“我又不是听不出来你担心我。”
“你这样悠闲,我还担心什么,少自做多情。”黑衣少年坐下来,大大方方接过掰好的一半番薯。
“我说墨珠,怎么说我也靠着这番薯的香味驱走了四波想要闯林的人马,让你在里面安心守株待兔,感谢没半句一上来就奚落,哎哎这世道。”黄衣少年道。
“你自己慈悲心肠,不想让他们困死在阵中所以叫他们早早离开,关我什么事?”
“好吧好吧两个都是原因总行了吧。”九霄笑叹,“对了,见到他俩了没?”
墨珠微皱起眉:“本已到大师门口,不知为何又各自匆匆离开了。”
“还真——”九霄顿了顿,忽然笑起来,晃晃手中那团黑焦的东西道,“你还真容易担心来担心去。若是我左扔一块番薯皮,右扔一块番薯皮,你还不担心被摔死?”
“就凭你那么点功夫少说大话,左一块右两块都没问题,你只要守着左边剩下一块,不要乱扔碍着我就好。”同样回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墨珠站起来。
神情,却如忽然结起冰来的——火。
那眼中的厉芒,便是荒原中刹那点起的天外飞火。
灿耀夺星。
“把我们比作番薯皮,小弟弟们还真是不客气。”一阵妖寒的笑声携着话语便远远传了过来。
又是极近。
话头还是极远,话尾已是极近。
于是两人便知道了,来的四个,全是不好惹的人物。
因为直到话尾极近时,两人才感知到他们的确切位置。
所以九霄立即冲了上去。
类似莽撞地,带着盲目地,往那声音的方向冲了上去。
——趁着他们未站定阵脚冲上去,也最多四成胜算,若是不冲,必败无疑!
墨珠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他手中,突然多了一把似剑如刀,略显笨拙的白色兵器。
而那串墨色的珠子,随着那银色的飘带微微舞动,散着柔润的美丽光泽。
他却没动。
手背的汗,却淌了下来。
而九霄,也骤然停下来了。
就停在那身形粗大如树的威猛大汉身前不到一尺。
他们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四个人,而是六个人!
以二对六绝难赢过的人!
而有一个,娇小如幼童,趴在那威猛大汉的肩头,正向着九霄露出阴惨惨的笑容。
却是一张,成年男人的脸。
侏儒。
功力强到可以完全隐藏气息的侏儒。
那笑这的眼里,带着一种如饥似渴的残忍的光芒。
因为他将要夺走一个人的命。
那条全力攻向那个威猛大汉,全然没有防备那肩头上另一人的人。
九霄没有时间变招,没有时间躲闪,甚至没有时间停下!
那侏儒的手,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伸了过去,正向着九霄的咽喉!
而九霄,奇迹般地停住了。
连减速的过程都没有的,就那样停住了。
明明执剑冲杀的手,也不知为何突然摆在了身侧。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
突来变故,威猛大汉和肩上的侏儒心下一惊,还击的招式便收了一收,堪堪从九霄身侧颈项旁转了开去,在他身后两处击出两个大洞来,威力异常。
“怎么,你想认……”
那道妖寒的声音再次响起,原来是那侏儒发出的。
但他的话被九霄打断了。
九霄叹了口气后,就一直盯着那大汉瞧。
用那种非常认真非常诚挚非常恳切的眼神。
然后他就微皱着眉,用非常由衷的语气带着赞叹的口吻亮着期待的眼神对那一脸横肉四肢发达红鼻头四角眼扫帚眉的大汉道:“你长得,比我娘还漂亮。”
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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