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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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秋阑在看着窗外,那早已隐没的日头。
只剩了一点点若即若离的红黄。
有时候眉头会微微皱一下,或者眨眼睛。
只有那眼神是一直淡漠,嘴角一直微抿。
看上去,很像在认真思考这什么,或者坠进了久远的记忆中。
他身后的钟未空就这么看着那个背影,道:“谢了。”
莫秋阑这才转过头来,笑道:“你是打算出手穿过吴十四的心窝,还是肩膀,还是腰腹,在用她挡下那三支袖箭和李魁拓的攻击后将剑扎进李魁拓的心脏?”
“耶噫,那种情况下,自然是哪里方便穿哪里。”钟未空笑,眼中残余的血腥又有些弥散开来。
挑着无辜的嘴角。
那时的他,已控制不住杀意。
有没有剑,没有任何区别。
“今日的比武,是单岫叫人出了主意又怂恿了一把。”莫秋阑道。
“他知道你随时会溜,怎么也要先挫一挫你的锐气,揪出来你有多少人马,顺便拖一拖你的脚步。”
“不错。”
“那你为何还要让我输?”
“哎呀,当然是捉弄你。”莫秋阑笑得好看。
钟未空便一叹。
他知道,不止是捉弄而已。
看一个人武功高低,并不是只看输赢。
大抵武功高强的人自尊也高,都不是会为了求败而刻意上台献丑的人。若是需要,也会尽量保持尊严和水准,找个微妙的契机败得好似天不时地不利或者干脆比赛之前认输叫人无从评判。
如果是前一种,反而是更容易看出一个人武功究竟有多高。
莫秋阑要的,就是这个。
“你将长灵教传递信息的方式做了创新,很叫我赞赏。”莫秋阑继续道。
似只是继续了方才的话题。
钟未空眼中一冷,全身戒备顿起,却也依旧是那个笑容:“王爷过奖。”
入武斗场前一直以为他要兴师问罪的事情,终于要开始解决了。
“没想到被搜集检查过的纸船又被偷运了出去,重新扔回河里。”莫秋阑伸了筋肉异常坚实的手臂,打开近旁的匣子,取了一张牛皮纸出来。
皱皱巴巴,软软塌塌,上面横七竖八画着有些泛黄的线条,显得很是邋遢。
一条河,河的上游画了个大大的方框,框里有个圆圈,似乎代表月亮。月亮旁边——一只猪头。
“耶噫只是控制了一下两层粉末显字的时间而已。”钟未空摸了摸下巴,有些得意和狡猾,“第一层的字你们已经看到了,第二层要再次入水半个时辰才能显现。”
“我低估你了,是我疏忽。”莫秋阑道,“那你又是叫何人何种方法将那些被我手下扔得四散各处的纸重新扔回河里?”
“没有人。”钟未空只说了这句。
不过这句,是实话。
因为做那事的不是人,而是狐狸。突然出现在这座城周围的数十只狐狸。
数目仍在增大。
于是钟未空知道,有个人,要来了。
那个叫他时常恨得牙痒痒,又时常恼得饱以老拳的人。
也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于是钟未空笑了。
有些,高深莫测。
“那边的反应倒是快得出奇,那天半夜才把这画传出去,第二日傍晚便送了那鬼画符进来。我倒是奇怪,那鬼画符什么意思,也很奇怪,这猪头,是什么意思。”莫秋阑微微一笑,似也不打算追问,转口道。
“你猜。”钟未空笑道。
“那鬼画符,似乎只有你看懂了……还似乎,传递了十分有趣的信息?”
“你猜。”
“那方框是指河上游济方城,圆月代表钟碍月,那这猪头呢?”
“你猜。”
“呵。”莫秋阑一个冷哼,站起来。
负手仰头,转身对着窗外那明净的月空,道:“猜不猜,烦恼的人,都不会是本王。”
披着长长外衣,似乎不胜萧索,却傲骨依旧的背影。
然后钟未空的嗓子便低沉了下去:“哦?”
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要被挑明了。
“这种时候单岫来到这里,绝不是旅行观光,必是要继续向我国内进发的。战争一旦打响,济方城周围的土地和人民,便首先遭殃。”
钟未空的笑容敛了,道:“你是说……单岫此行,竟是做了战争的打算?”
“不错。”
“呵。”钟未空一个冷笑,神情却没有缓下来,“那不是你家的事么,有你在这里顶着,那还轮到我们小老百姓操心?”
“谁说我会留下?”莫秋阑一个挑唇。
那种有些算计的笑意——钟未空惊道:“你要走?现在?”
“呵,你看这济方城的位置,如果我以北七十里的攻守兼备的常运城作为据点,常运城以东一线重点防守,然后向西南面的济方城包围,胜算岂不更大。”
“那又……”钟未空本是一嘻,但他心里忽然一凉,就笑不出来了,“你打算,将北秦兵马直接放进关中?”
“不错。”带着赞赏的回答。
钟未空的冷汗就渗了出来。
“那是钟碍月守备的各州所在……你就是吃定钟碍月不会放任他的人民任人鱼肉,便好借他的力量抗击北秦兵马,借机逼出钟碍月实际和隐藏的人马,顺便多加折损?”
“哎呀被你看穿了。”
“耶噫果然好计。这一来,不但钟碍月被你算在其中,连单岫这最大的威胁也好好利用了一把。”钟未空笑。
他的拳,已握了起来。
“对付不同的人,便要用不同的办法,这点钟碍月和我一样清楚。只是他对弟兄对朋友对他的人民都过于重视,多给我许多机会罢了。”
“呵,他本就是,那种人。”
虽然钟未空并不理解,钟碍月的那种近乎呆傻的做法。
他看得出来,钟碍月并不是为了血统天性或者得到拥护获得好评铺平升官路甚或留条后路而那样清政爱民。
他似乎是真的,爱着这土地,爱着这百姓。
无论他自己如何,都不会允许北秦兵马染指一寸。
“我一直疑惑,为何单岫明知到抓错了人,还要揪着钟碍月不放。”钟未空忽道。
“思考的结果是?”莫秋阑一笑。
钟未空吸了口气,冷道,“单岫需要一个起兵的理由。而替前钟氏王朝的第一继承人夺回江山,便再合适不过。这抓人抓错得太对了。”
“不错。”
“钟碍月不会答应。”
“自然。”
“所以他会受很多苦。”
“的确。”
莫秋阑觉得,他的后脑勺像是被一块冰狠狠抵着,像极某种尖锐的金属武器。
但那只是目光。
钟未空的,似有似无的目光。
所以莫秋阑就笑了:“迟早,你会看到,他受的何种苦。”
说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对着钟未空亦不避开的眼:“你明明,很关心钟碍月。”

“又如何。”
“那为何,一直不去找他,直到突然失踪大半年后又突然出现的数月前。”
钟未空略微沉默,哼道:“你又知道了。”
“其实你,一直在逃避,一直在害怕钟碍月吧。”
“我为何要怕!”钟未空突然有些拔高声音,极快地回道。
连他自己都一时不晓得为何要拔高声音,甚至有些,惶恐?
所以他一愣。
而莫秋阑已经听出来了,那声音里,突起的焦躁和不安。
“听说你从来不记得在左鬼状态时发生的事?”
“……那又如何。”
“化鬼时的确会控制不了功力与杀意,却从没有左右鬼会被抹煞记忆。是你自己想要忘记,便忘记了。”
“我想……忘记?”钟未空眼神一冷,沉声道。
“你只是害怕罢了。害怕自己做出的事情,不想去看不想去听,忘记了,便一了百了。”
钟未空的唇有些发白。
即使被自己咬得快要渗出血来。
——明明知道他说的话极可能只是胡扯,为何内心还如此慌乱?
“你师父……”莫秋阑忽道,“是个怎样的人?”
那张脸,无法察觉地,覆上一层薄霜。
“诶?”钟未空一愕。
再想了想。
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长灵教的人都说,他,是不会死的。
所以,无论出任务多久,伤得多严重,只要回来,依旧是如常的清理包扎,谁都不必惊动。
惊动了,也不会有谁来帮忙。
终于有一天,醒来时看到师父站在窗前,头都没回,只是冷冷地甩了一句话过来。
她说,你找死。
他这才发现,前一晚实在熬不住而睡去,不及打理的伤口,已经全部清理好,正发着好闻的药香。
师父是个强大又冷淡的女人。尖锐默然,若即若离。
但是她的意思是,他会死的。
所以他很高兴。
因为,会死,才是活着的意思。
因为他听出来了,她在关心他。
但这只是唯一的一幕温馨镜头。
钟未空忽然就觉得一阵阴风在心里面刮过来刮过去又刮过来又刮过去。
不觉微微缩了一缩肩膀。
怎么说呢。
比如,奉茶。
如果她的眼神一沉,就要立马放下茶盏闪身一边,否则就会被一拳打飞——不过打不打飞,都要即刻爬后山一个来回,若是在那茶冷了之后菜回来,就要再奉一盏热的,以下类推。
当然也没办法刻意将茶泡得很热。若是师父心情不错不整自己却被茶水烫了一下,那便是跑后山十个来回。
比如,任务。
正式担任左鬼前,所有任务都是由师父指派。而她布置的任务,全部刁钻古怪。
在水里摈息半个时辰还不准冒气泡,偷来某家贵夫人最不珍爱的簪钏,不伤一人地从江洋大盗手里得到他们刚偷到的宝物,在集市上走着走着忽然冷着脸指着随机出现在视线中的某人说一句去把刚才那人买的东西买一份给我,或是蒙上自己的眼睛,而师父取下她头上的银钗混在一堆其他头饰中一起扔落地面,若是自己不能在银钗落地前用气将它接回空中,或者接错接多,一概惩罚之类。
再比如,教武功。
她那,根本就不是教。
钟未空又一个寒颤。
甚至连演示都不算。
她会说,看着。
然后就一通天旋地转般的破坏。
她再说,你来。
如果自己不会,那就关进铜人阵三个时辰。
出来后,会再重复一遍那招式。
这时候自己还不会,便是铜人阵里六个时辰。
以下类推。
所以朱裂虽是师弟,却从来不敢向师父请教武功,全是由自己传授与他,被唤作小师父,倒也实在。
只是真正的那个师父……就算知道她是为了训练自己的体力耐力反应力各种境地都能自保随时注意四周细微改变临机制策因势利导的能力,呃,还有对武学的迅速掌握,方便学习本门功夫,也方便偷学他人长处……
果然不愧为长灵教里最不称职最恐怖的师父……
“那个师父……还是不要讨论了吧……”钟未空全身冷汗,低声道。
那语气怨念得仿似千年幽魂。
莫秋阑一直在笑。
从钟未空开始回忆的脸变得有些滑稽地微微扭曲开始。
钟未空终于也看到了那笑。
并不张狂,似还极少见地微微温馨着,只是那好似全局尽在掌控中的这种表情,叫当下的钟未空很是不耐。
莫秋阑忽道:“当时你下的诅咒,会伤到钟碍月吧。”
平静若水。
却让钟未空猛地直视莫秋阑,脸顿时一白!
呼吸,似乎也漏了一拍。
近乎不可思议又绝对戒备抵御的眼神,叫莫秋阑看得一笑。
不知为何,他脸上的表情,竟是柔和了下来。
就像是在看着,久远前的某人。
“所以你很自责,很害怕,却又无力扭转。为了不伤害自己,就借了堕鬼式的力量把你对他的感情忘掉。”莫秋阑继续道。
房间里很安静,本就只有两人的声音。钟未空一沉默,便格外冷清。
“你下的诅咒,就是要他的命吧。”
莫秋阑说完,有些怔怔地看着猛抬起来的那双有些湿润的眼,赫然发现,他在抖。
钟未空在抖。
全身绷紧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抖。
而那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样狠,又那样哀,直要将人吞噬。
像一头落了单,又遇强敌,拼死反抗的狼。
莫秋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
轻轻放在钟未空的头上。
安慰一般。
莫秋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做。
钟未空也不知道。
所以钟未空一愣,眼中的湿润更亮一瞬,又猛地低下头去。
而在他低头之前,屋内所有下人都吓得急吸一口气。
就在莫秋阑将手放在钟未空头上,发出那极轻极微得像是呼吸声的时候,整个世界都炸开了。
茶杯茶盏茶壶脸盆花瓶,放在各处赏玩的工艺品,甚至家具上细小的瓷制部件,全碎裂了。
除了木头和金属。
全成粉末。
一时呯嘭炸响便从众人头上眼前身侧背后脚下各处叠成一声。
帐幔一下铺展开来,在夜风中盘卷着。而失了些部分的器皿开始歪斜,不一会儿便四散倒地。
兵荒马乱。
只是他们个个训练有素,才没有惊呼出声。
再看这房间,洗劫过一般。
“怎么总是这样任性,又倔……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
莫秋阑的声音。
一贯冷硬的叙述口吻,平静微凉,只是带着微微叹息,便莫名,温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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