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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长书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套新版县志。 上面记载着大明县从明朝永乐八年置县以来,在近六百年的历史中,历任县官达七百多个,真正留名的不到十个。其中一个终生执政清廉,视百姓为父母,在一次治匪平乱中亲自出征,死于土匪刀下,百姓十里送别,留下慷慨悲歌。还有个县令,其职位是通过异途捐纳所得(清代把花钱买官叫异途或捐纳)。他的文化是只认识五个字:他的姓名加字号。一次在金安州行窃时被当众擒获,原来这个花钱买来的县令竟是小偷加文盲。古长书面色忧郁,心情沉重,双手在志书上摩挲着,仿佛触摸着历史的疼痛。他暗自感叹,数百年兴衰瞬间即逝,真正的好官能有几人?
古长书无意去追寻历史的苍茫与久远,历史早已杂草丛生,他只不过是闲来乱翻书而已。心里感叹一番,还得回到当下的现实中来。理论上关于政治概念的阐述太多了。在他的理解中,政治之谓,政者正也,就是要以正理政,以正施治,以正显威。所以从政者一定要正。只有心正身正,方能治理一片江山,稳固一方国土。否则,纵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不能经邦济世。古长书最崇尚的一句话就是孟子说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浩然之气是一种什么气?就是一种正气,一种做人和做事的大气。百姓有了它就能做个好人,领导有了它就能做个好官。
当他重新把志书合上时,铅笔不小心掉在桌缝里了,他把一枚回形针拉直,然后弄成弯钩,才将铅笔钩出来。在古长书那凸凹不平的办公桌上,有一条横贯东西的缝隙,它会随着气温的升降而热胀冷缩,冬天小一点,夏天就张开到一厘米左右了。古长书任团县委书记的三年来,这条缝隙就一直陪伴着他,并且越裂越宽。缝隙成了他最熟悉的一道景观。古长书喜欢抽烟,每次打开抽屉,都会发现从缝隙里漏下去的烟灰和纸屑落在文件上,有时钢笔也会卡在缝里取不出来。古长书说他们每天都在艰苦奋斗,忆苦思甜。他在思路不清时,有时会突然来一声浑厚的男高音《我的太阳》,把坐在古长书对面的顾晓你吓一大跳。顾晓你说,长书,你真有点帕瓦罗蒂的风格。古长书说,别说奉承话,我知道我的声音一出来,就是"怕瓦落地",当心砸了你的脑袋。顾晓你是个善于思考的女孩,她由缝隙展开了对贫困的联想,还写过一首名为《桌缝》的诗歌以咏其志。
现在,这位天真活泼的团委副书记顾晓你兴致突发,跑到其他两个办公室看了看,回来笑嘻嘻地说:"报告书记,我们团委没一张像样的桌子,全裂口了。而且你这条缝最宽,桌子也最烂!""我是头儿,缝隙当然也比你们的大。"古长书抬头看看顾晓你的桌面,露出一脸坏笑,说:"你这条缝也不小呀!"顾晓你怪怪地白了他一眼,那优美的睫毛在闪动之间,露出几分调皮、不满和莫测。"把我的玻璃板给你用吧。"顾晓你一边说,一边把她桌上的玻璃板取下来,放到古长书的桌子上。这块玻璃板是她专门从家里拿来的私有财产。
古长书推辞说:"留着自己用吧。你把玻璃板给我了,你那个缝就露出来了,会掉东西进去的。""不理你!"也许古长书的话表达得不够准确,容易让人产生歧义,顾晓你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又把玻璃板帮他擦净了,撅着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给手指甲涂抹指甲油。
古长书站起来,点支烟,踌躇满志地说:"等我们建成了第十所希望小学,我就要彻底改善一下办公条件!把办公室都弄得漂亮一些,装上空调,让大家待在单位就不想走!""还差两所就是十所了。"顾晓你说着,把旁边的电扇打开,电扇便摇摇晃晃地吹起来。它已经有些年代了,吹风时发出刺耳的嘶鸣声,像田野上出了毛病的拖拉机,听来让人心里发毛。看看它那鞠躬尽瘁的样子,又让人感动。
古长书看着电扇,皱着眉头说:"别吹了别吹了,越吹越热。噪音太大了。"古长书话音未落,电话突然响起来。电话是教育局打来的,说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城关镇所属的民办小学--红旗小学一群学生在柏树下复习功课时遇到炸雷袭击,一名学生当场死亡,十多名学生受伤。现在已经全部送到县医院抢救。古长书听后脸色大变,向顾晓你说了情况,让她留在单位,然后自己带着照相机匆匆出门了。
古长书最怕孩子们出事。本来是高高兴兴的,一听说这事,心情马上一落千丈。虽说这是学校的事,是教育局的事,与他这位团县委书记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古长书是大明县希望工程办公室主任,他总感觉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去关注他们。

古长书风风火火地赶到县医院,看望受伤的孩子们。他们的脸都被雷电烧焦了,黑糊糊的,全都包扎了白色的绷带,使病房弥漫着一种恐怖氛围,让人想到在自然灾害面前,生命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几个老师在旁边焦急地等待着,眼睛发红,显然是哭过了。古长书询问了情况,拍了照片,就匆匆忙忙赶到了发生雷电事故的红旗小学。
红旗小学离县城只有十多公里,乘坐一段出租车,再走一里多山路就到了。学校只有四五间低矮的土房,上面盖着当地盛产的石板瓦,一到夏天,石板上的高温无法散发,教室就特别闷热。自由活动的时间或下课时,孩子们一般不到操场上活动,而是到操场旁边的大柏树下嬉闹或读书。这是一棵百年古柏,郁郁葱葱,撑着巨大的冠盖,一直是红旗学校的象征和标志,也是学生们的第二教室。学生在树下玩耍,可以避免炎炎烈日的强光照射。谁知就在这天午后,柏树竟成了灾难的元凶。凭天一个炸雷,悲剧就在瞬间发生了。古长书先到柏树下,并没看到什么异常现象。看着学校破烂不堪的房子,便心如刀绞了。他当团县委书记的第一年,就到全县所有危房的民办小学走访过,红旗小学便是其中之一。去年,他曾经准备把红旗小学列入希望工程建设项目,但后来资金用到比红旗小学更差的学校去了,这所小学的维修改造便拖了下来。也是没办法的事,钱有限,而需要解决危房的学校又很多。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古长书想,如果去年把危房改造一下,修几间砖房,今天的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空寂的学校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学生们今天破例提前放学了。两个老师去了医院,三个老师去了已故学生的家里。剩下一个年龄大的女老师看校,她哭哭啼啼地简单向古长书讲了事情的经过。她说当时太阳很大,不远处有块乌云,可没有下雨的征兆。突然听到一声炸雷,然后就有人惊叫,只见柏树下所有的学生都倒下了,他们在瞬间失去了知觉,能够动弹的都在努力往起挣扎。其中一个二年级的男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老师和同学一齐上去扶他,一碰就从脸上掉下一块黑黑的肉皮,粘在这位女老师的手臂上,怎么甩也甩不掉。一个男生急中生智,连忙拿来一根树枝,惊恐万状地捅掉了粘在老师手上的黑色肉皮。而这时,那位掉了脸皮的二年级学生已经死了。他才八岁,眼睛睁得很大,头发烧得焦黄打卷,衬衫也烧了大半,而且赤着脚,乌黑的脚丫子上沾满了泥土。大家猜测,赤脚可能是触电致死的根本原因。古长书不敢再听下去了,他能想象得出灾难的迅猛与惨烈。
古长书的心情无比沉重,在学校老师的带领下,他到死者家里看了看,拍下了照片。看到学生家长哭得呼天号地的样子,古长书心都碎了。这位家长死了八岁的儿子,而古长书八岁的时候死了母亲,是父亲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八岁成了他心里一道永恒的伤口,看到别人,他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理解那位做父亲的悲愤与绝望。与其说是雷电夺去他儿子的生命,不如说贫困才是悲剧的根源。
古长书把身上仅有的一百多元钱给了学生家长,自己只留了几元钱做路费。在返回县城的途中,他遇到教育局和公安局的工作人员,他们也是赶往红旗小学处理雷电事故的。古长书跟他们聊了几句就扭头走了。古长书很生气,觉得他们的反应太迟钝了。他们最早知道事故消息,都过去半天时间了。要是让你们救死扶伤,等你们慢悠悠地赶到,人恐怕早就变成僵尸了。古长书在心里骂起来,一个个都他妈的饭桶,要你们干什么?假如我是县长,老子非让你们改掉这些坏毛病不可,否则就统统免了你们!想到这里,古长书狠狠地咬了咬牙关,又自嘲地笑起来。一个小小的团县委书记,权力就那么大,职位就那么高,气愤归气愤,埋怨归埋怨,你有忧国忧民之心,却无治国安邦之力,充其量只能发发牢骚而已。他想,这就是小官吏的大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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