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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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在害怕,每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就忍不住要感到厌恶。我是如此的憎恶着自己,憎恶着攀附在灵魂深处黑色的污垢。所以我一直感到奇怪,像彼氏这样一个聪明又阳光,具备那种使我的龌龊无所遁形的特质的人,为什么我竟然没有在开始的时候就冷漠的拒绝他。
关于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彼氏了解了多少,可无论怎样的秘密在他面前似乎总有被看穿的危险。我开始疏远彼氏,讲些带刺的话。我心虚,我害怕。
和彼氏在一起的时候我变得僵硬,时常可以听见心悸的声音。我一边努力的说服自己彼氏是朋友,另一方面却还是忍不住要用激烈的话语来防备。
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去阅览室,几次放下手中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从第八卷开始幸福便远离了他们的生活。
奥里维结婚了,然后,理想生活的幻灭,雅葛丽纳看到了他的信,全部信心的崩溃。然后,她和情夫私奔了。抛下孩子,抛下丈夫。
奥里维叩开大门,他说:克利斯朵夫,救救我!他哭着说:我只有你了。她走了……
克利斯朵夫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想奥里维是个理想主义者,所以他才会如此失望,所以他才需要赛西尔,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可是一旦发生了什么,他首先想到却是克利斯朵夫。
爱情在友谊面前显得如此短暂而苍白,我反反复复的看《户内》,很羡慕那样的生活。
彼氏是我的朋友,是让我感到安心的所在,但这样的关系能够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很多年以前,当庄逍逸把画递给我的时候,我也以为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结果还是在莫名其妙中疏远了。我不清楚原因,但或许他从一开始便是讨厌我的,直到最后也不曾改变,他只是出于礼貌友善的对待我,却还是不耐烦了。
我很怀念那段时光,我们两个是值日生。打扫完毕后,庄逍逸便拿出了那本画册。
他说,他很喜欢东山魁夷对于色彩的运用。那样的景色一看就知道是人世间不可能有的,然而却还是很美。他也很喜欢印象派的画家,那种柔和的感觉。
我对画没有什么研究,只能单纯的说出好看与否,可是对于这本画册却放不下手。
《深秋》、《山峡飞雪》、《光昏》、《雾霭升腾的山中湖》、《月夜樱花》……那些想忘也忘不掉的名字是通向梦幻国度的钥匙,我久久的流连其间,险些迷失了自我。
教室里很静,静得我都可以听见庄逍逸沉重的呼吸声,静得我都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然后,我听见他说,诶!你的头发戳到我的脸啦!
我才发现原来为了看画,我们已经挨得很近了。我往旁边让了让,不好意思的笑了。接着申心来了,毫无表情的看着我们,我想起时间不早了,便和她先回了家。
那是我和庄逍逸第一次无比接近,不是身体的距离而是心灵的距离,但也是唯一的一次。
现在想来,庄逍逸是突然间开始疏远我的,一开始我并不在意,因为他从来都是去其它同学那里转转,再趁上课之前回来主动找我说上几句。渐渐的我才发现他宁可冒着被老师批评的危险,坐在别人的桌子上待到上课,也不愿意回来和我说话。

一天下来对话最多不超过十句,还都是借东西、问时间、打招呼之类的。我想大概和我说话真的很累,所以他才会这样。直到那次体育课上我才明白,他是真心实意的讨厌我。
我初中的设施很破,跑道是黑糊糊的煤渣铺成的。庄逍逸就摔倒在这上面,膝盖上面漆黑一片,他坐下来,剥掉刺在里面的煤渣,慢慢的我看见有血蜿蜒而下。
体育老师对我吼,你!送他去医务室。
我架着他横穿整个操场,一路上都不敢和他说什么话,只能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瞟他,他却绷着脸,好像很生气。
然后,我闻到了一种香味,夹杂在汗水的味道中,从庄逍逸的衣服上传来,熟悉的香味,好像是——申心的味道!我疑心是自己错了,于是停下脚步,对他说,你衣服上的味道……
说着便凑过头去准备仔细分辨清楚,庄逍逸却在突然间用力的把我推开,单是用“用力”形容大概还不够,反正我被他推出去很远,最后跌倒在外圈的跑道上。
我想我是被吓坏了,从小到大我从未被人这么粗暴的对待过。即使是父亲也总是和颜悦色的看着我。我当惯了空气男,认识我的人或许并不喜欢我,但绝对不会这么做,我想我是真的被讨厌了,他是真的非常非常讨厌我。
他带着一脸的古怪对我说了什么,说了很多,而我只是呆呆的看他,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然后他自己一瘸一拐的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漆黑的煤渣上。
倒下的时候我是用手撑地的,满手的煤渣,用水冲干净后就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伤口。我用厕所里的肥皂清洗伤口,手掌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我对自己说,别动不动就掉眼泪,这点痛都忍不了,以后怎么办?
然而泪水最后还是滑下来了,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哭,是觉得委屈、冤枉?还是因为被人欺负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痛罢了,因为我是真的很痛,不仅为手,还为了别的什么。
庄逍逸没有向我道歉,或许是因为没有机会了,我们的座位被分开,接着我离开了四班,进了年级唯一的重点班。转班是因为申心母亲的关系,她在教育局工作,对我很好,她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对我简直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
大概是为了区别重点与非重点之分,同是初三两个班级却不在一个教学楼里,知道可以避免见到庄逍逸时,我想我是送了一口气。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许多年以前,庄逍逸对我说了很多,我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后来,当我偶尔在梦境中重拾这个片断,却只有一句令人心惊的:季景煜,你真恶心。
他那时的表情也抽象成了一个名为“嫌恶”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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