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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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化解,我强撑到最后一刻,摇摇欲坠。
遣散无关人等,大厅清空,伪装顷刻碎到彻底,伏在钢琴下,吐得天昏地暗。酸气溢满口舌。胸口沸腾汹涌的恶心,和吐出胆水的空胃,混在一起难以形容的痛苦。
吐了很久,空胃还不甘心似的,继续一阵阵强烈收缩,像曾遭到过度压迫的胜利方,明明已把敌人统统驱逐出境,还不甘心地癫狂呐喊,对四处鸣枪,发泄恨意。
吐得浑身脱力,林信手急眼快,一把扶住差点栽下地毯的我,等我喘息一阵后,问我“好点没?”我怔然,然后才动了动唇,难得的实话实说“怕是好不了了。”
如何好得了?两瓶烈酒,也没能麻醉神经。狼狈不堪,痛彻肝肠,我仍能想起自己失去了安燃。
阿旗送来一杯温水,让我漱口,问“君悦少爷,天黑了,我们送你回家,好吗?”
我就更觉凄然。
阿旗说,送我回家。
送。
我想知道安燃在哪,我想听,安燃那句熟悉的话。“君悦,我带你回家。”他带我回家,不是送,是带。拖着手,或搭着肩,甚至打横抱着,在深夜里有风轻轻吹拂凌乱的发,有人,带着寻回的心爱,回家。
安燃。
带我走,安燃。
你答应过,若要离开,会带着我走。
你给过我那么多深深承诺,我曾奢望一个一个,统统实现。
如今,我已经不敢贪心。
若有可能,一个就好,只要你把这一个信守到底。
带我走。
带着我,不离开我。
你答应过的。
我无声的,对不知身在何方的安燃苦苦哀求,眼泪凝固在心底,连一滴都哭不出来。
腹中物吐到尽,对渗入血管的酒精无能为力。我浑浑噩噩被阿旗扶上车,看着车窗外街灯一个一个闪过,犹如心内闪过一个一个冰冷的恐惧。
迟钝地思索。
这迅速掠过的光明,冥冥代表什么,而我却一个一个错失,留不住任何一点。
街灯的光,如斯温柔,往日司空见惯,不觉如何稀罕,居然未意会到,若没有它,道路便只有漆黑。
燃。是哪个燃?
燃烧的燃。
我笑,那就是光。
阿旗见我眼也不眨地盯着窗外,想把窗帘升上。
我拉住他的手臂,无力地说“不要。”
阿旗说“君悦少爷,你醉了。”
我说“我想多看这街灯一眼。”
阿旗顿了一下,仍是那句“你真的醉了。”
我摇头。
没有醉,我怎么可以醉?
这里再没有一双温柔臂膀随时等待着我,再没有一对结实的大腿,心甘情愿被我当成枕头使用,让我兴之所至就能倒下,闭目,无忧无虑入睡,去寻一个好梦。
没有了这些,我有什么资格醉?唯有,唯有绝望地支撑着,不倒下。
我绝望,看街灯飞快倒退,无力阻止。最后一盏灯在视野中渐去渐远,车拐入大门时,便失去它仅有的一点,很彻底。
冷浸浸,而又清醒,我对自己说,该下车,该回房,该左脚之后,跨出右脚。
只不该,不该再想安燃。不再被人深爱,却还要直面残忍的人生,太艰难,太绝望。何况还要这样痛到极点的思念?
我不要阿旗跟随,咬着牙试图自己走过长长回廊,脚步跌跌撞撞,像踩到心上无数裂痕。
每一个动作都需要勇气,我不知自己该从哪里寻找勇气,我只知道,没有安燃的地方,我将一直这样悲伤不安,无依无靠:同时,还必须习惯这么一个事实-----自己的眼泪,因为找不到珍惜的人,而失去流淌的价值。
我隐隐约约想,也许我真的需要振作起来,找个办法,让自己别那么艰难绝望。不要这样的,艰难,绝望。因为在这世上,出了已不见的安燃,
我不知还有谁,会在乎何君悦的艰难绝望。
思索到太阳**真真发痛,扶着墙,跌撞向前,直到房门出现在眼前。
走过长廊,像完成了一段征途,我停在门前,大口呼吸着失去安燃温度的空气。
不懂。
人生为何如此惨烈?一段征途后,又是一段漆黑的征途。
想到又一个漫漫长夜在前面等待着,我只好再次搜刮骨髓,不惜竭泽而渔,寻出不知还剩若何的勇气,才敢,去推开那扇意味着失去的门。
我吸气,伸手,推门。
门开了。于是,有光逸入眼底。
我凝了。是灯光。
书柜旁,淡淡的,晕黄的,若隐若现的灯光。那盏灯,是安燃往日看书时必然打开的。
光,是光。
我骤然屏住呼吸,在心底对自己轻声说;看,是光。
那感人的亮,我被震撼至没法反应,站在门前,痴痴看。
浴室门打开,安燃从里面出来。穿着白色的长浴袍,清清爽爽,拿一块干净毛巾搓着头上湿发。
看见他,我虚弱地叹气。只懂叹气。
把肺里所有空气,慢慢,悠长地叹出来,一点不剩,便在心底对自己,很轻很轻地说;看,是安燃。
安燃走过来,朝我打量一眼,微皱起眉“你现在是老大,并非陪酒小姐,何必狂饮如牛,自贬身价?”
天上,或人间?
我已不知天上人间。
这熟悉低沉嗓音,前所未有使我想失声痛哭,却又不敢哭。听在耳内,只一次一次,只能在心底对自己低低私语,听,安燃的声音。
他把搓好头发的白毛巾递给我,“浑身酒气,去洗干净。”
我把那白毛巾用十指紧紧抓了,怔怔站着,不放过他的每个动作,每个神态。
我看着他,目光贪婪,哪怕眨个眼只要万分之一秒,我也舍不得眨半下。
安燃见我纹丝不动,明白般,轻笑一下“也对,君悦少爷今非昔比,我管不着。”转过身去。
我说“安燃。”扑上去,长伸出双臂,从后死抱着他,轻轻念这神奇的两字,“安燃。”
“安燃,安燃……”我喃喃地唤,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动,唤到自己也心酸,不能自制。
“安燃……”
热泪涌眶而出。我终于,能哭出声来。
在值得流泪的人身边,倾尽血泪。从前,我不懂这也算一种幸福。
“安燃……”
那么多要说得话,要忏悔的告白,要重新说出口的承诺,我竟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反复念这熟悉名字。宛如这是一个咒语,全心全意诵一遍,他就能在我眼前多留一秒。若真如此,我会不断念下去,直到油尽灯枯。
他回来了。我的安燃,他回来了。
我紧紧抱着他,脸挨着他宽厚的背,隔着柔软的布料,感觉他浴后散发的肥皂清香。一点一滴,最微不足道的,也令我感激涕零。

我得到了一生中最好的礼物,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奇迹,恩赐突如其来,在我痛的最厉害的时候,平平静静出现,仿佛我从未失去这人。我猛然深深明白,只有安燃,能让我的一切染上意义。即使我真的拥有很多,如富翁坐拥宝库,但没有光,那珠宝都将沉默于黑暗中。
当失去光,漆黑淹没所有,我身处的,是天下最绝美的庭院,或荒芜墓地,并无差异。
我痛哭。抱得尽兴,哭得尽兴,不觉有何羞耻。
安燃默默站着,如线条坚毅的雕像,任我紧抱,不置一词。
哭够了,安燃说“君悦,你还是浑身酒气。”
我大为内疚,赶紧收拾心情,匆匆去洗澡,关上浴室门,又猛然打开,视线搜索房中。
安燃还在。
我松了一口气,打算关上门,却又无法控制地生出惊惶。我问“安燃,你来不来?”
安燃对我笑。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好看,清淡俊朗,我还是看不出那笑是什么意思,还是只能猜。
大概笑我傻。是傻,明明知道他才沐浴过,连头也洗了。
可我依旧犹豫,把手按在门上,很久,不敢关门转身。直到看见安燃解开浴袍,翻开被子,上床,头挨上了枕,那暗示着不会立即离开的姿态,才让我稍微放心。
关上门,我抓紧每一秒,拼命地洗。哗哗水声似在量度时间,不断催促快点快点,我急不可待地洗刷自己,恨极宁舒,和那两瓶酒。
安燃不喜欢酒气。
我从前就知道,不过,未曾如今日这样在乎他的不喜欢。
恨不得吧自己身上每一个毛孔都仔细刷一遍,仿如一滴烈酒也未沾唇。连自己也不喜欢那个狂放嗜酒的何君悦,我应该是那个干干净净的何君悦,最好毫无瑕疵,完美至无可挑剔,身体到心灵,每寸每寸,都是安燃最爱的何君悦。
将自己上上下下洗去尘垢酒气,宛如初生,还唯恐不周的再三刷牙,笨拙急躁的试着预测亲近时是否仍会让安燃闻到嘴里酒味。
就算有,应该也很淡。做了千万个准备和祈祷,我才调节着最引人好感的笑容走出浴室,去发现一切功夫都是白费。
安燃已经睡了。
他躺在床上,和我进去前几乎相同的姿势,微微侧着身,在薄被下起伏出一组完美线条。
眼前所有,宁静安逸,美如梦境,让人既喜又惧。
我只愣了一秒。
被冷水泼到似的失望还未蔓延得太远,暖热的潮又覆盖上来了,一层叠一层,我默默叹息,却又抑不住那一点点安安静静的柔情。
我轻轻走到床边,说“安燃。”声音极低,连自己也听不见。
有些惊奇。原来自己能用这样几乎等于沉默的声音,两个字,就造出一个温柔海洋,没有风浪,海水却能把自己心甘情愿淹没。
我钻进被子,生平仅见的小心翼翼,同一张床上,极想贴近他,又极怕惊醒他。
太珍贵。
束手无策,不知怎么爱他,才能不辜负这生。
安燃已经睡着,被子略略滑下,露出大半**肩膀,我想为他把被子拉上来,唯恐自己笨手笨脚,屏住了呼吸,才敢伸手。
捏住被边的瞬间,我呆了一呆。
那**的肌肤上,比我看过的有了变化,后背不堪入目的伤痕,又淡了少了。
不能惊醒安燃,我悄悄掀着被子,侧着身,一点一点地观察,确定,然后欣喜,几乎开心得笑出眼泪。
手术,只是手术。
安燃没有抛下我,他只是去了再一次的整容手术。
天经地义,只是一次必须的旅行。
他没有离开我,从不曾。
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偷偷沉浸于快乐,只要没有失去安燃,什么都不重要。
我快乐了很久,凌晨才在快乐中沉沉睡去,睡在安燃身边,即使因为不敢惊醒他而没有彼此接触身躯,但尽量保持最近距离,感觉到空气中散发过来的属于安燃的温度,让我未入眠,已有好梦。
晨曦照耀时睡意正酣,耳边忽然听见有人大叫“安燃!安燃!”
我恍惚觉得那是自己过去的声音,任性肆意,带着自知受到宠溺的撒娇,但纵使是自己的声音,这样聒噪,也不会受欢迎。
“安燃!安燃!”
“安燃!”
一声一声,从脑海怎也赶不走。
床边的动静越来越大,我不得不愤愤醒来,惊讶的发现,大叫安燃的并不是我。
只是我睡得最甜的一觉,却被人用最不能容忍的方式惊醒。
竟有别的人,这样肆无忌惮叫安燃的名字。
不知道他如何进了房间,站在床边,细瘦白皙的手,就那样按在安燃身上,毫不避忌。
“安燃,起床。”骚扰着,像被宠坏的小孩缠着要玩具,对安燃委屈地叫。“陪我去玩。你答应过,我来做客,你会抽出时间陪我。”
他对安燃撒娇。对睡在我身边的安燃撒娇!
我震惊过度,翻身坐起,盯着这不速之客,不敢置信。
他却只看了一眼,说“哦,你就是何君悦。”
一句带过,眼里就没了我的位置,又低头去叫“安燃,我爹地说了,手术之后可以有适当户外活动,有点紫外线不要紧的,快点起来,我在这里好闷。”
安燃不堪骚扰,终于下床,轻责道“小亮,你这任性脾气,真的要改。”
拿起睡衣,覆在结实袒露的身上。
那个叫小亮的抗议,“我的脾气有什么不好?爹地就说我这样很好。”
安燃苦笑,摇头“无药可救。”
我硬在床上,看着他们轻松对白,感觉自己并不存在,连个布景都算不上。
荒诞,无比的不真实。我喉咙咯咯作响,半天才挤出两字,低声唤“安燃。”
安燃转过身,“君悦,介绍一下,成宫亮,他父亲是日本著名医师,目前负责我的一系列手术。”
他说“小亮很少出国,这次过来,暂时借住几日。”
他看看我,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小亮在旁边不满地插一句“安燃,不是几日,我打算整个假期都呆在这里。”
我傻子一样,瞪着他们。感觉很清晰,我知道,这不是噩梦。现实,才比噩梦更令人战栗。
我浑身发抖。
不祥!
青天白日下,有人闯入我和安燃的房间。
我那么珍贵的失而复得,被人硬生生,放肆地,闯了进来。
而安燃,默许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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