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羽探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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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头疼欲裂。眼望窗外,却是拂晓方至。嗓子干哑,略动了动,正想起身,却见解语伏在榻侧酣睡。双目紧闭,呼吸轻盈,想是撑不住才睡下。轻轻下榻,将她抱起放至对面软榻上,顺手盖上湘妃锦被,把火盆扒亮了些,胡乱往香炉里扔了几把佛手。幸而桌上密瓷壶中还有桂花茶,倒得一杯,只着中衣,推窗看景。
一股冷风穿进袄子里,不禁一颤。想是昨个儿夜里落的雪,窗外树梢挂着几簇冰晶,白梅倒是越发娇艳了,下人正将那枝头雪水摇下存作他日茶水。花中只赏白梅,清奇雅俊,乃君子中隐士;饮茶偏好桂花,本就极厌附庸风雅,何苦饮些龙井毛尖,害得舌苦胃痛;饮酒最爱花雕,辛辣浓郁,偏又柔情百转;闻香还推佛手,香而不腻,暖而不慵。饮得一口冷茶,寒香阵阵,也分不清是茶香,或是花香。
性子许是天生淡漠,不爱那些个富贵玩物。记得镱哥说过,我是天生懒人,合该诗词舆情、游山玩水,再不济,也该逗弄雀鸟、远走山林。偏是嘴巴叼毒,脑子转的又快,有心避祸却无心惹事。这些我何尝不知,只是从小吃苦,自不愿打落门牙合血吞。镱哥,倘是你在,还有个人看着,现下却是无人能管了。
叹口气,再饮口茶,嗓子凉爽不少,脑门子却生疼,知道不该吹冷风,偏生脚像定住了。眼望那树白梅,魂飘云外,轻寒刺骨。似是故人玉颜,剑眉星目,薄唇长身,却又渺渺遥遥,捉摸不定。
月落星斜,一夜数枝雪。脉脉花疏天淡,香若水,寒亦怯。
天晓,尤觉黯,此生与谁共。唯有暗香化魂,心如铁,了情灭。
心如铁,了情灭。出口容易,放下心头却难。此刻倒愿化枝头白梅,纵是只开短短一冬,也拥雪绽放,香满乾坤,活得自在惬意,岂非乐事?就算落下枝头,碾碎香尘化为土,随风散去,也是妙事。
忽闻门外轻咳,有人小声问:“爷醒了么?”
知是子敬。却不愿回身,懒懒的倚在窗前。倒是解语惊醒,忙去应门。知忧后脚也跟进来,赶着给我添衣,嘴里不免嗔怪:“爷好端端的怎地又作践自个儿?大冷的天儿,只着中衣站在窗前,晚上又要发热了。”
我只笑笑,由得她念去,顺手把杯子给了解语,她自去换了壶热的递来。子敬穿了件水蓝的棉袍子,系着月白的披风,心下一乐,嘴上调侃道:“好个俊俏的侍卫,只不知可许了人家?”
解语知忧掩嘴窃笑,把我拉回镜前梳洗,子敬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主子还没大婚,作奴才怎敢践越?”
“你也催我?”皱起眉头,心下黯然。
“爷快二十了,府中没有女主人,诸事不便。”
“有了就便?”这个子敬,妄自跟了我这些年!
“知道主子不稀罕,可是多个帮手总是好的。”解语酸酸的,我不觉好笑。
“若是知书达理,倒也罢了,若是善妒,或是娇纵,如何是好?”勾起嘴角,嘲弄的望着三人,“量她自是不敢寻我晦气,偏是你们,只怕有大麻烦!”故意加重语气,三人脸色渐变,心中好笑,面上愈是凝重,“你们是自小伴我,她岂不见疑?女的嘛,担心会不会成了填房…”
“呸!”解语知忧啐了一口,俏脸通红。
我心里一乐,转头望向子敬:“男的嘛,自是缠着你打听我的事。”
“何事?”知忧一脸不解。
“自是爷们的事。”我强自忍笑,“诸如‘子敬啊,你们爷平日里都去何处啊’,或是‘子敬,你们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再不然,就是问你我平日都喜欢逛哪个窑子,然后逼你带路,好去抓奸!”说到最后,自个儿实在撑不住,笑出声来。
子敬一张俊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最后憋成紫涨,讪讪的开口:“爷真是…”
“看他瞎说的混话!”解语白我一眼,“这回子就会调笑奴才们,真娶个厉害的主母才好,也收收那不着家的野性儿!”
正浑闹的当儿,管家刘忠却来报:“三爷,安俊侯的二郡主来了,正在厅堂候着呢。”
“是么?来得好快,”我收敛笑颜,“先请到花厅奉茶,我即刻就到。”
换了身灰色的衫子,随便裹了件黑色的貂毛皮子,抬腿就忙往花厅赶,知忧只是笑:“爷不用这么忙吧?笼子里的鸟儿还飞了不成?”
“呵呵,天天玩儿鸟,就怕反被鸟儿啄了眼睛,小心点儿好!”示意子敬跟来,一路无话。
我住的后宅与花厅只隔着一汪碧湖,现下冻成一泓明镜,映得临岸梅树影影绰绰。转过小石子路就是花厅檀木门。我本极爱红松,镱哥偏说红松张扬,不若檀木清远,是以十六搬出禁宫,自建府邸之时,全选的上好檀木,可惜镱哥无缘得见。想是我福薄之故,怨不得别人。
一进门却见二郡主背着门口,正凝神看堂上对联,“心忧尘寰百样情,思远浮世万里烟”,横批作“静水流深”;中间挂着一幅水墨画,只远山如黛,渺渺云气,青松流水,隐隐约约。
我轻轻一咳,郡主忙转过身来见礼。我故笑道:“累郡主久候,刘锶该死。”
二郡主今日着件梅红的袄子,金色暗花若隐若现,衬得脸色莹润光泽。看来是刻意修饰过,私以为昨晚那身鹅黄缎子更衬她些。
且坐定,饮得一口桂花茶,方见郡主但举杯不饮,忙唤下人:“快给郡主换过茶来。”
二郡主掩口一笑:“久闻三王爷爱饮花茶,不想是真的。”
我亦坦然:“刘锶粗人,不惯风雅之事。”
二郡主美目一瞟:“谁说花茶不是风雅?非是毛尖才能饮、龙井才能喝不成?碧螺春香则香矣,偏是极尽折腾人之事。”
这话说得爽快,心下对她有了几分好感,因而面带笑意:“郡主快人快语,刘锶觉得甚是投缘。”
二郡主面上一红,眼中流光异彩,口中却道:“三王爷人中龙凤,这般说折杀滟儿了。”
说话间解语送上几样精细小点,桂花莲子糕、五香椰蓉酥、松仁榛子饼、云腿千层脆,并着一锺银耳燕窝露。我因笑道:“郡主久居深宫,只怕吃不惯这等粗食。”
二郡主每样用了一点,直赞美味。我回身吩咐解语要厨房每样备些,送到郡主住地去。郡主面上又是一红:“三王爷直把滟儿当贪嘴的小孩儿了,哪有又吃又拿的?”
我朗声一笑:“自是不敢。郡主几年不见,早已是清丽佳人。刘锶哪敢唐突?”回身吩咐解语备马车,半真半假明知故问:“郡主今日可闲?”
“不知三王爷何事?”
“昨夜落雪,想请郡主屈尊踏雪寻梅。”
“有趣有趣!三哥,我也去!”人未到声先至,不是铭儿又是谁?

“今儿怎么来了?”我笑着看他脱了厚厚的兔毛袍子,只着件芽白的衫子,“我这儿有客,还没见礼,怎地把衣衫除了?没规矩。”
他却挤到我座旁,就着我的杯子喝了口热茶,才转头对二郡主见礼:“原来是滟儿妹妹,有礼有礼!今儿有空且同游去,翠羽山的梅花可是极好!”
“怎敢叨扰?三王爷必有诸多公务…”
“什么公务?只管玩儿去,昨个儿父王不说要三哥好好带你玩玩儿么?”铭儿眨眨眼睛,灿然一笑。
二郡主不由得跟着一笑:“也好,那就打扰了。”
我喝口茶,缓缓的开了口:“如此也好。只是,”抬头望着二郡主一笑,“刘锶痴长几岁,郡主如若不弃,就和铭儿一般叫我三哥吧。”
“那三哥可不许再叫什么二郡主,就叫我滟儿吧。”刘滟一笑,眉眼弯弯,说不出的媚态,我面上应着,心里却有计较。没我应着,这美人计也使不出来。不妨反守为攻,且看你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着子敬替我到兵部应个卯,有事叫兵部官吏自行处理,若决断不下,我未时定回。出行之事有解语知忧打点,只一盏茶的功夫已然备妥。一行人穿上外袍,合乘一辆马车,带着三五个下人另乘一车,轻装出行。一路上铭儿插科打诨,逗得刘滟娇笑连连,我只管听着,头痛更甚,不想言语。好在马车虽不大,却也铺着厚厚的兔毛毯子,拢着一盆炭火,燃着佛手,心定了些。行得两柱香的功夫,已至翠羽山脚下。由是弃车徒步,向山上慢行。
翠羽山并不高,却满是梅树,也不知是浑然天成,亦或雅士有意为之。每年初雪之后,必是冰净霜清,秀奇雅丽,满目胜景。自小就爱白梅,偏一山满是红梅,独在山顶寻得一株。镱哥每每在树下埋些小物件,哄我开心。尤记三岁那年是一只面捏的猪八戒,凸鼻大耳,扛着九齿钉耙,憨态可鞠,可惜幼时好动,不知所终;四岁因着开始习字,故是一方古砚,今日仍置书房桌上;五岁是文清娘娘做的香米桂莲糕,放在紫檀木的盒子里,至今想来异香扑鼻;六岁是本《尚书》,若非镱哥题了“惜时精进”四字,下了苏清太傅的课,打死也不肯多看一眼;七岁却是镱哥自身后变出一只小狗,白毛蓝眼,我欣喜万分,疼爱了十年,终是弃我而去;八岁是根檀木簪子,说是等我行过**礼才能戴,一藏十二年,怕是终生不会再戴了;九岁送的是小暖炉一只,手工雕花,精细万分,却是他亲作,外头套的缎子,文清娘娘绣了梅花九朵;十岁,十岁,天翻地覆,镱哥衣襟,鲜血似红梅朵朵,合着我的满头黑发,用那月华剑,埋下此生伤痛,终身不再释怀。
刘滟和铭儿行在前头,我只顾忆着往事,不觉落在后面。行至山顶,忽闻刘滟惊呼:“怎的有株白梅?好稀罕。”
心中绞痛,晃了一晃,就要栽倒,险险落入一双臂腕:“三哥仔细。”却是镗儿。
“你也来了。”稳住身形,面色定是惨白,勉强一笑。
“知道三哥每年雪后必来此地,镗儿先来候着。”他亦笑,松开手臂,“三哥也太不小心,只带这几个人就出门了。”满目深意,我心下了然,冲他感激一笑,也不多言。
“老四快来,这边有个小洞,定是田鼠老巢,看我直捣黄龙!”铭儿朗声大笑,镗儿一笑,自去那边助阵,引得刘滟笑声不断。那三人年纪相仿,自是亲近;又无关政事漩涡,又热烙几分。且让他们戏耍,只是扰了镱哥清静。
我只默默行至那树旁,轻抚树干,指尖微颤。一如十年前,雪砌树下,白梅似泪,红梅似血。一头黑发那日铰了,望它陪着镱哥,也盼它重生,却偏与往日纠结,越长越长,缠住心头,勒在心尖。镱哥,今日本只想独自前来,却引来这些腌雑事,污你洁地,实是罪过。刘滟,不管我意如何,怕都是要迎进府中了,报备一声。诸多不满,今晚自来梦中责骂就是。
同采梅雪入酒,独酌却似饮鸠。试问知忧人,却道十载非久。知否?知否?原是人不如旧。
雪霁云开花方绽,闻香不欲言。物事人非何所忆,发与旧事连。
只道黄泉隔岸远,无缘见君颜。岁岁年年心化烟,何曾想,永不见。
何曾想,永不见。镱哥好狠心,十年不曾入梦,叫我夜夜难眠。叹口气,黯然神伤。转身追上铭儿一行,装作无事,只管浑闹。大声嬉笑,互掷雪球,击落梅花朵朵,震下积雪丛丛。假作自己仍是少年人,不识天高,不知地厚,不懂情伤。
闹到晌午时分,回得马车,自有小厮将备下的茶点热好。形美色鲜,于我却味同嚼蜡。勉强吃块莲子糕,喝了几杯桂花茶,心下倦了。刘滟虽口称腿软,眼里却神采奕奕,铭儿镗儿还计划着新点子,我自一笑。镱哥,当年我缠你时,你也如此笑么?
下了翠羽山,逛了阵街市。不觉快近未时,只得致歉刘滟。她游心未散,却识理告别。我着铭儿送她回宫,自带了镗儿到兵部。
半年不在兵部,积了些俗务,赶着办理;灭郑的琐事未了,拉拉杂杂,真真烦心。虽是我素不养闲人,手下官吏各司其责,做完案头急务,也是月挂梢头。着子敬将部分案卷搬上马车,和镗儿一同回府。
回府见着铭儿,怪我回来迟了,累他肚饿。饭菜解语早已备下,凉了知忧又热,只等我回府。吃得几口热汤,饮了药汁,忙看折子。铭儿镗儿帮着整理,子敬忙做笔录,我则细细查阅,不敢大意。夜渐深,解语催了几遍,不去理会,只管叫知忧泡浓茶来喝,也只有此时我才饮别的茶。近三更时唤解语添炭,回头见铭儿镗儿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想是白天登山玩累了,偏又撑着陪我,心中又是疼惜又是自责。轻声叫刘忠安排他们睡下,逼着子敬也下去休息。熬到快五更,终是撑着看完,松口气,解语知忧伺候着沐浴罢了,又吃了一回药,才睡下。
本是极累,然头痛欲裂,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好容易迷迷糊睡去,却是小时出宫上街,被人流挤散,但见人来人往,偏无一人是镱哥,心中惶恐,又不敢出声呼唤。转眼之间,人人面目突变,个个血肉模糊,又惊又急,竟自醒来。满头大汗,尤自气喘不止。知忧倒了桂花茶,迷迷糊糊喝了一口,却再也无法入睡。想着翠羽山的白梅,念着兵部的折子,还有安俊侯并着刘滟,愈加头痛。欲唤知忧燃把佛手,念她今日辛苦,心下不忍;自个儿又头痛不已,实在懒得动弹,终是罢了。快天明时,困倦不行,睡得却是极浅,做得几个梦,全不成道理。只一点了然,镱哥终是不肯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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