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香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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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得马车,自有家丁众人伺候,除了外衫,有个青衣白袜的小厮来请。点头含笑谢过,才出门就闻一声低唤:“三爷留步。”
转头看时,却是一位年逾五旬的老者,躬身为礼:“三爷安好。”
“阁下是…”点头回礼。
“小的白鹇,是三王子府上管事的。主子方才吩咐调拨几个下人伺候,三爷眼高,将就着使唤,若有不如意之处,还望担待些个。”扭头招呼过几个丫头小厮来见礼。
我摆摆手:“白管家客气了,我只一人,如此心意,反倒显得践越了。”
白鹇摇晃脑袋:“此言差异,主子亲自吩咐下人派遣还是头一遭,三爷不用过谦。”
这个白槿,怕我飞了不成?三个小厮四个丫头,真是好客过头了。只得打量一番,七人皆垂目躬身,只一小厮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瞄我,不觉莞尔。
拍他肩膀,着他抬起头来,浓眉大眼、憨厚老实,遂问:“叫甚么,多大了?”
“奴才小权,今儿个十七了。”
“可念过书?”
“胡乱认得几个字罢了。”
点点头,回身冲白鹇一拱手:“就留下他吧。至于丫头们,按着王子府上规矩留几个粗使的,管着打扫也就是了。”
白鹇一愣才道:“可是近身伺候…”
“累白管家挂心,小三不是甚么大人物,跟过来的两个小子足够伺候。”嘴角上扬,微微一笑,“烦劳管家安排两人住我近些。乡下小子,哪儿见过王府气派,跟着我别出丑就是了。”
白鹇傻了一阵:“小三?…”
“我家先生排行第三,常自诩三人行必有其师之念,故自称小三。”文思不知何时来的,立在身后缓缓答话。子敬站在其后,面无殊色。
“刚说完你们不懂规矩,马上就犯。”假意拍拍文思脑袋,“我与白管家好好说话,你插甚么嘴?还不赶快见礼,没规矩。”
文思子敬冲白鹇一躬身:“见过白管家。”
“罢了罢了。”白鹇是豳王千挑万选的管事,甚么阵仗没见过,只一摆手,“既然三爷决定了,奴才照办就是。”不免又看我一眼,“主子这会儿正在习武,若是三爷身子不乏,小的伺候三爷在院里随意走走,只当在自个儿家里,别见外了。”
“我倒不乏,就怕麻烦了管家。”摸摸白槿的府邸,益处多多。
“无妨,三爷请移步。”言罢躬身侧左。
我微一颔首,文思子敬自随小权而去。其余人等也就散了。
白槿府上不大,也就三进三出的院子,套着四个跨院,取个吉数。比之一般王室子弟宅子还略小些,但雕梁画栋、美不胜收,足见匠心独具。
安排我住的寒香阁,是北边儿的跨院,原是冬令赏梅之所。现下已交孟春,只剩枯枝老树。院合四围,两侧耳房,中为主室,影壁光洁,紧凑雅致。白鹇本想换至笼烟楼,嫌那名儿女气,故而婉拒。
西北角是白槿所居的小殿,自名空空居,不想扰他,绕道而行。只见苍翠华秀,不见腐金浊银,倒是个清净洁地。的d0
西侧是落叶阁,植满梧桐等木,当下春暖,正是抽叶新发时节,层层叠翠,深浅不一,高低错落,挺拔伟奇。只得遥想秋日遍地金黄,定是美景。
西南角有个小院,名唤宁英筑,是下人居所。静谧安然,房舍齐整,想来各有职司,白天空寂无声,也就懒得细看。
南边是听雨轩,建在泱泱碧波之上。夏日荷盛,听曲、采莲、闻香,本已是极美之事,然岸边垂柳下,杂植芭蕉,想夜雨听声,别有妙趣。这个白槿,果是富贵闲人,偏能想出这些个点子。
东南角的笼烟楼,倒是起得别致。三层木建,斜顶飞角,垂铃声脆。一层二层皆是名家书画,三层藏书颇丰,想是白槿书舍之用。随意翻阅,也不尽是酸儒之学,杂家百呈。农学之用,经济之学,木艺雕工,茶粹花卉,无所不收,更有青楼词话、妓坊风流。倒叫人看得心痒,羡他得享空闲,阅遍天下精华。
东边为观浪亭,豳王来时住于此,远看屋舍俨然,美轮美奂。想是金壁辉煌,懒得进去,匆匆而过。
行向西北,却是一片林地,苍林掩映,隐隐有间小舍,白鹇只云是他主子习武之所,想来林中自有开阔之地,也就不便相扰,折返而过。
一路行来,只觉不俗。规格整,亭台出。雅舍掩映群芳里,迷离艳日。主屋北构而西折,直走菡京。二水潺潺,流入院墙。高楼隐隐,轩阁袅袅;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依地利,盘错交叠。四时之花芳兮,终年之果香尔。莺飞燕舞,垂柳吐翠;玉带流觞,隐现银鱼。歌台暖晌,春光融融;叠石冷俊,暗影层层。数步之内,移情换景;数景之间,借景生情。

“神仙府邸也不过如此。”我含笑颔首。
“三爷谬赞了。想三爷周游天下,甚么华府美舍没见过,怎会看上鄙主小小宅院。”白鹇小心回话,一路不住拿话刺探,浑是无趣,浪费美景。
我摇摇头:“此言差矣。王子府上可谓极攻雕琢之能事,方圆之内成如此雅丽之地,足见工匠底气。”
“我家主子少年心性,只管要工匠依他图纸,多设台阁,主屋反倒分散不显,不知三爷以为如何?”
“弃正厅而攻花宅,正是儒雅之风,有何不妥?”这个白鹇,绵里藏针,以为我听不出麽。看你是豳王心腹的分上,不予计较罢了。
“那三爷以为院中山石如何?”
还不死心,真是缠人:“仿得高明,浑然天成,诸多灵秀,颇有仙气紫云之兆。”
万幸当年研习木工技能时,好好跟着柳师傅念了三个月,不至出纰漏。虽入不了行家的眼,糊弄这些个管事的倒无妨。又行过最后一段,绕过后门小径,白鹇才满意点头:“三爷乏了吧,这就回花厅奉茶吧。稍顷该着午膳了。”
我走得两步,方道:“走了一路,有些燥热,小三想先回房换身干净衣衫再来相陪,免得唐突王子,白管家以为如何?”
“当然当然。白鹇点头哈腰,态度迥然相异。
想来也是,突地冒出个豳王亲赐的先生,他心中定然不服。方才大半个时辰,就算没有折服,也不敢小觑了刘锶。的47
思及此,也就坦然迈步,回房不提。
回房自有子敬伺候着换了衣衫,我扭头望见小权在门外候着,招手唤他进来:“去你家主子书房,替我讨本前朝集子看看。”
小权应声而去。
文思端着一壶清茶进来,我倒了一杯,喝一口,自笑了:“有心有心,难得记住我只好桂花。”
文思微微一笑:“那是子敬大哥说得。”
我抬头望向子敬,他倒脸红,低头不看我。
我坐了一阵,小权也不回来,累了几日,又在园子里走了半日,倒有些倦了,点头吩咐到:“我躺会儿。若是白槿叫人,进来唤我就是。”
文思点点头,上来替我叠床,子敬点上佛手。等我睡下了,文思自在对面软榻上歇下,防我醒来叫人;子敬反手带门,许是门外戒备,亦或是四处打探。
闭目养神,暗暗盘算,依着往日所想,这个白槿远无夺嫡之心,但今日所见,莫不是假作仪态。豳王爱甚,故而扮作娇憨孝子;家臣面前,演个勤勉多才;众臣眼下,装得不问政事;手足之中,定是亲近不寡了。这小子,倒是高明,难得糊涂四字,使得如有神助,若是易地而处,还真有心与他讨教一二。韩焉告知之事,也不可尽信,自当随机应变。这方寸之间,只怕比战场上更多阴谋诡计,小心为上。
我本就睡得不实,心中又有事,本只是躺着养神,谁知竟浅浅睡去。醒来已是晚霞漫天,灿若木槿。美则美矣,奈何腹中空空,毫无闲情逸致。这才想起今儿一天,只早上进过几口紫羹蜜粥。
自起身批了外衫,见文思在软榻上睡得正香,秀眉舒展,脸色红润,鼻息沉沉。想来他也是提心吊胆,几日不得好睡。
轻轻走过去,给他盖上锦被。文思翻身一转,露出半截颈子,光滑洁白,衬得乌发粉面。也难怪韩焉会出此下策,要他死命来诱我。
回身倒杯冷茶,想想近日豳国诸事,不免好笑。
“爷。”门外低呼。
“进来吧。”子敬悄声推门而入,换过白槿府中上等家丁之服,倒也显得英气勃勃。怎的我就不曾想过要家中小厮统一着装,真是失策。再转念一想,一年之中,在家日浅,偶尔归家,也是疲累之极,哪儿有闲心管下人穿甚么。摇摇头,正事要紧。
“怎地不叫我?”
“晌午那会儿白槿和白鹇来过,见您睡着,白槿就说叫您睡好,自个儿去了。说您晚上醒了就到听雨轩用饭。”
“知道了。”我点点头,一指文思,“他睡着就罢了。你不用陪我,白槿府上你既已探过,就瞅空回驿馆一趟,给泱儿报个平安,随便看看有甚麽急务没有。”
子敬点头去了,我望他走远,回头看看文思睡得发丝松乱,脸带桃花,摇头一笑,反手带上房门,记得向右一转就是浴室,洗洗舒坦些,总好过灰头土脸去见白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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