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之《停云.宗室双歧》
1.一般女人看女人会先看她的衣履。可三娘觉得，她让你在来不及看清她的衣履之前已经先眩惑了。她的装饰不多，不至繁丽；但饰物也有，也不至寡淡。你不能说她有多美貌，只是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见了她的话，只怕不由得心头就会有忽忽一失的感觉——原来一个女人可以女人成这样。
2.原来“明”可以明成这样一种明艳，原来“媚而不俗”并不是句空言；她见了朱妍后，才知道城里的女人原来也可以“鲜”，却绝非乡下女孩那样鲜得土气；至于“妍”呢，原来脂粉之物竟可以将一个人妆点得如此天然。
3.她正缓缓抬阶而上，每一步都摇曳成一段音乐。阳光注射在她身上，那阳光就像得了活气似的，一缕缕都在跳舞。而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呢，却像淡墨泼成的一幅画——原来有一种人可以美到连影子里都有一中神韵。她人还没到，但种种声、色、味仿佛都已生出来。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该是从音乐中走出，从舞蹈中走出，从画里走出。
4.到过江南的人只怕都忘不了江南的雨，雨一来，整个吴头楚尾就仿佛如诗如画了。雨自身是广漠而冷的，但滴在屋檐上，打在斗笠上，混入了这烟雨中的便有了檐间笠底的人间之气——包括最悲惨的强颜欢歌和最欢悦的酸软呻吟，都发生在这细雨中。近看未免痛切，只是站在远了久了的地步，那么广漠——广广大大——地看去，一切人间的哀哭都已幽幽沉默于这片烟雨中，只让后人觉得：无论切出哪一片——如果历史也能切片的话，那幕烟雨，那段故事都能揉成绝美，点就传奇……
5.人都是很难决绝的。
6.萍踪际遇，偶然会心，人生交游，不过于此。
7.叹气是一种心灵的停顿。
8.夜凉如水，那抹微凉就像耿苍怀心底的思念，像茶中之味，虽淡，却是人心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对生存的依恋。
9.政治是脏的，可能因为人是脏的。
10.所有妥协都是脏的，无奈的是，从有人以来的生生世世，大家都活在这份脏中，滋滋润润，也委委屈屈地在卑鄙和阴谋、牺牲与剥削中生存过来。
11.那我还唱什么歌，唱什么《叨叨令》，本就是虚情假意，再怎么叨叨也唤不回留不住的啊！（朱妍）
12.她是美艳的，虽在污泥，但却出尘。她觉得自己本给了这个浊世一个机会，给它一个机会留住她——仿佛留住美好，留住一点点真心。虽然她全不相信它，但还是给了，但他们还是糟蹋了。
13.自古才人多寂寞，何须去住两沉吟。
14.她唇角忍不住地悲凉一笑，往日的那些强颜欢笑、恶语虐浪、席间碎蔑、座外红裙好似冬天腻在盆中的脂垢，永远擦洗不尽地重新浮现。那些往日、那些黑暗又无比绝望地压下来。她不怕苦，怕的是一种脏的感觉。命运总是告诉你你无处可去啊——朱妍心中一叹：总是逃也逃不出它的手心。
15.九万狂花如梦寐。
16.沈放第一次明白了一句话，什么叫做“江湖子弟江湖老”，他看着车外百姓，那喧喧嚷嚷，于此水深火热、危如累卵、转瞬间就可能倾覆危乱的时势中，还是那么笑着、闹着、家长里短着——大家都知道这是个乱世，却都佯佯若不知，连沈放也不知这份心态是对还是不对了。这份安稳、这份温暖，宛如刀尖上的舞，但其中的美还是有一种让沈放几乎泪下的感觉。
17.生命是一件华美的馈赠。
18.这滋味他尝到了，但他并不狠这痛，也终于明白：原来痛到深处是麻木。麻木后是伤口的愈合、结疤。疤愈结愈厚，让你不再觉得痛，但有的夜晚，你渴望从风尘劳顿、世事抚攘中清醒，还是会忍不住又亲手剥开那个疤痕，很疼的，将从前那些前尘旧爱想起，重新将之感受。
19.初冬的江南是一幅洗尽铅脂的画。你看看那江，水色清瘦；再看看那冬小麦那一点点破土乍出，欲语还迟、连不成片的绿意，还有岸芷汀蓼和江边老树——才知，藏在江南春夏之日明丽丰秀背后的，还有这样一封峭瘦。有时天上微微，霏霏洒洒，随风斜坠，江边的树干就湿了一层皮，变成黑色的了。那些枯枝硬杈，或屈曲、或结、或盘、或刺，常于无意处——某一个江湾路头，跳入你的眼帘。横似抹，直似削，宛如剑意。
20.所有的传奇都是不长久的，在这个现实社会中，不只有晚霞、江水、孤舟，还有一场场你无法抛却的斗争，有很多谋算，不可不为，无法抛却。
21.一天晚霞下,他们一路曾经的来路似都远了，淡了，就有如这一路划入水中的桨，桨过之后，水无余痕。人生，人生中那些小小的放逸和快乐也是如此吧？那些朝来采槿、露中折葵、路逢农人、买柴换米之事；那些一逞轻功、一逞厨艺、逗趣胡闹的玩笑；还有那些野蔬充膳、落叶添薪的清淡相对……如今都已恍如一梦。
22.“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大丈夫不立功业于世，不登要津于途，这场人生，岂不白走一遭？（赵无极）
23.天地生人，但人能重返自己所出自的天地面前，近观天地的时间，随着年龄的增大却往往越来越少。
24.天地生人，但生人为何？——人生为何？人死为何？——得也奚落？失也奚落？——这些都是让耿苍怀年轻时心动的人生大问题。但这社会太大，好多本初性的大问题，都退让于身边的一些小问题。这场人生无需远虑，只须近忧。
25.近忧是苦的，但远虑——空空茫茫，无涯无际。宇宙是什么？人是什么？时间是什么？我之所在是什么？所有这些，如洪荒怪兽，令人惊怖。
26.这个世界很好，他应该不怨。无论如何，人都是要在这个社会中生存的，是它给你生存的意义——廉者取名，贪者取钱，细弱小民恋于斗室之温存，雄才大略者欲博天下之权威。富夸邻儿,色诱万乘——俱欲一时之心，下三尺小河儿摸些虾儿，于百尺高楼淫一妇人，也算平生之愿。入世取利，避世称贤，践踏万人而得尊荣。谁荣睡辱？独恋虫蚁而号奇辟，为失为得？至于老叟抱翁、米颠拜石……这世界总会给你一个生存的意义的，只要你——先承认它——
以上《杯雪》之《停云.宗室双歧》
《杯雪》之《传杯。秣陵冬》
1．生人啊生人，所求常不可得,所托若明若灭，能抵御这无常而有涯的生的、能证明你曾存在于天野间的究竟有什么呢？
2．有的人累世黯淡，却也会偶尔放歌，那歌一破天野的空寂，而想让其听到的人，会听到么？他听到后又会作何思解？
3．一入局中，岂是想走就走得脱？一入尘烦，纠结万种。
4．这世上纷繁万种，勾结难测。纵你自负才调，却保得定能对之尽得上力吗？
5．江南的冬像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洗尽铅华后的脸。小贩的吆声，石板路的纹理，水面的觳纹，就是她脸上经由岁月浸染出的皱纹，虽不再明妍，但因真实而更增韵致。
6．我不赌，我连人已入局中，没什么东西可输了，无论输赢都注定赔付下去了，何况光赢又有何趣？人生若只记成败，那不是成了趋利小人？人生一棋，只要不中途抽身、半途而止，那就算是好的了。（萧如）
7．一个王朝，开国之初，与民更始，休养生息。但人都是不安份的，他们渴望祟奇尚巧，渴望华美与艺术，哪怕明知物力艰辛，但一个人、一个社会，总会忍不住聚万民血汗来铸就些辉煌与艺术，王权不过是把这种欲望可以无限制地提升起来，那是百年休养生息后的逐渐奢迷，是一种穷尽人工欲达通天之顶、欲达极限的一种喷发。
而这个民族从来看似审慎与平庸的，其实内心深处却又是无限渴望着一场狂欢的，从不曾建立起一种机制来抑制这种狂欢。直到大大的金字塔基再也承担不住那个尖尖的塔尖。狂欢之下，是真正的满目疮夷。然后，崩塌了，摧垮了，文明消散。那自大，自渎、自慰与自炫，如一场繁华一场梦，在喘息连连的细民们终于体力无支下溃倒了。
8．我们都爱欲望喷发的那一刻的美好，但都承受不了喷发后的那种崩溃与满目的荒凉。造物与人开了一场什么玩笑？他勾你以奢欲，还你以崩溃。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才是催化文明的动力，却也可摧毁它于顷刻。汉、晋、隋、唐……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可你一旦重新聚起体力，你就会忘了那场崩溃之痛，再一次陷入欲望的无休止的攀登中。
明睿的老者们死了，新生的欲望与崩溃的悲剧重新上演。这几乎是一场无情的戏弄，是一幕一幕无休止的戏起戏落。生人一代一代，就是为了让他们一次一次品尝那崩溃之苦吗？所有的欢歌最终成为往事，陈迹难再，一个国家与一个人的生命的悲剧在深处又是何其相似？
当其初生，诱之以艳景，及其暮年，又告知以真相——而那是多么残忍的一个生命的真相啊！
9.生活总是不断把你打击成碎片，所有顽强的人不过是勉力自己拾取那碎片将之在粘合其来。
10.浊流种种，树高风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世界万事阻碍太多，他所能做的、所余力的，也仅是保持一种挺立的姿态而已。
而在上与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人和树的命运有时是一样的——他们不正一意蛀蚀着他倾力而为的强势？
古木苍苍，老根虬虬，原本不入于众人那只惯柔顺绮滑的眼。锦绣华堂之上，宴席盛张，可大厅之中，却有一根看似枯朽的廊柱。大家只觉碍眼，一意要伐倒那根顶梁之柱，没有人会计算柱倒堂空后会是怎样的华厦倾倒。
11．世上原还有这样一种女子，是自百年前繁华消歇后的余奏。和她对坐时，你的心就忽然倦了，有一种安然、一番彻悟。（“她”指萧如）
12．人欲为此，必须先灭己欲。
13．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不是都是他们那些断绝人情、扼压欲望的飘扬卓厉之士所能洞间的。所谓几千年的民族生存智慧、几千年的历史，并不是由所谓的英雄来书写的。英雄之士一瞬，历史是弱民和奴隶共同扛负的、是由懂得造势如他的人来享用的。同时，更多也是小人来写就的。
他不惧于当一个众人所谓的小人。
因为他的智慧告诉他：英雄只辉煌于一时，而小人和欲望，永当其道。（“他”指文翰林）
14.如今冬侵，树叶凋零，那瘦脱了形的枝桠孤耸耸地刺向夜空，却刺不穿这城市三更过后的那一种清幽冷寂。
15．生能尽欢，死亦何憾。
16.人生至乐总与至痛关联在一起。最繁华的与最凄凉的宛如孪生，从不分离。
17.历史，就是这样一次次的循环，如弦上之音，箫中之韵，回环往复，无休无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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