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六章 纵横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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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鉴和王远华是当晚亥时在宋礼新宅的后院中碰面的。 十三娘主仆自回了观音庵,其余众人都暂住宋府,宋礼和袁忠彻忙了一天,早就睡下了,刘鉴也吩咐捧灯早早休息,自己借口散心想事,缓缓踱到院中。
被盗去黑山谷的沈万三的尸身已然被镇住,邪气消散,当晚的天气非常晴朗。这时候刚过了九月半没几天,明月半轮,清亮通彻,映照得后院中花草树木都象才下了霜一般。刘鉴手拿着折扇信步而行,他料到王远华也一定会现身出来与自己相见的。
果不其然,当走到一张石桌前面的时候,他就赫然看见要找的那人正敛祍端坐在桌边。王远华为了方便监督铸造大钟,临时在铸钟厂里安了一个家,结果白天雷电劈了铸钟厂,连他的房屋行李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他不可能一直穿着官服,况且那套官服经过北新桥锁水,已经半截都透湿了――刘鉴和袁忠彻也是如此,所以一到宋家,宋礼就捡出自己的旧衣服请他们换上,还吩咐下人把三位老爷的官服拿去浆洗、熨干。
刘鉴身高七尺开外,体态清癯,王远华比他高半个头,但只有更瘦,两人穿着宋礼的旧杉,都是既短又宽,很不合身――袁忠彻穿上倒是挺合适――对视一眼,都不禁莞尔。
刘鉴很少见王远华露出笑脸,如今看他这种表情,心说:“有门儿,他得跟我说实话了。”拱一拱手,就在石桌的另一边坐下。王远华一指石桌:“刘大人可有手谈的雅兴么?”
所谓“手谈”,就是指的下围棋。刘鉴低头一瞧,果然在石桌上纵横各十九道,刻了一张完整的围棋盘。他知道双方心里都曾经存着着挺大的疙瘩,宿怨才消,不可能开门见山,所以王远华是想找个由头,好逐渐引入正题,于是微微一笑:“王大人带着棋子儿呢吗?”
“何须棋子,”王远华左手一撩衣袖,右手伸食中两指在棋盘朝向刘鉴的那一角,沿边缘和星点划一个圈,“仅此一角,可论攻防。”
刘鉴心说就算守角也得有棋子呀。他正在疑惑,就见王远华一指星点:“设此处为一,对角为十六,则余下两角为何?”
刘鉴闻言一愣,随即暗笑:“原来你想考较我的心算。”王远华的意思,分明是画了一张纵横图,利用围棋盘的一角,纵横各四道,要在所形成的十六个点上填上数字一到十六,使得无论横排、纵排,还是对角线,每四个数字之和全都相同。 这种纵横图乃是奇门数术的基础,最低是纵横各三道,称为“九宫图”。一般情况下,奇数道的纵横图使用得比较多,偶数道的比较少。
刘鉴心说:“你拿偶数道的纵横图来考我,却不知道我打小儿就喜欢这玩意儿,自己研究过无数遍了。要是你把整张棋盘都拿来当题目,纵横十九道,我哪怕能算出来也得给累死,光出个四道的题,各种变化,我背都背得出来呀!”
四道的纵横图在外行人眼里看起来是天书,落在刘鉴眼中,却和儿童启蒙的《三字经》差不多难度。他脑袋里虽然转过无数念头,表面上却几乎是脱口而出:“一角十三,一角为四。”
王远华微笑着点点头。刘鉴要卖弄学问,指指朝向自己的棋盘一角:“此处与其十六,不如为六,另两角为十五、十二。”王远华“嗯”了一声:“如此相邻任意四数也均得三十四了。”
刘鉴打开扇子,轻轻扇了两下,心说:“看起来你早就知道。终究这四道的纵横图太过简单,你考不倒我,我也蒙不了你。”
却听王远华缓缓地说道:“果然是平原刘公后裔,确有真才实学。”刘鉴心说来了,入正题了,接口就问:“王兄是在哪儿看到全本《镜鉴记》的?小弟可有幸去瞧一眼么?”他趁机改了称呼,叫王远华为“兄”,自称“小弟”,想要拉近两人的关系,使交谈气氛更为融洽一些。
王远华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的明月:“此事牵涉甚广,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嗯,其实这本《镜鉴记》并未失传,只是不清楚为何刘公的后裔却反倒没有存留。刘兄可知,邢台一脉始终奉此书为圭臬……”
刘鉴闻言不禁一愣:“怎么,刘秉忠、郭守敬他们都读过这部书?”王远华把双手拢在袖子里,淡淡一笑:“岂止元初的先贤,上推宋朝的陈希夷、唐朝的李淳风,等等你我所知的数术大师,以及未闻其名的前代高人,莫不熟读《镜鉴记》。至于在下,是直接得青田先生传授的。”
据王远华说,数术包含很多方面,其中风鉴用来识人,风水则是察天勘地,从而推算或者改变一个人、一个地区甚至一个国家的运数。这些学问始于伏羲,等到周文王凤鸣岐山,创作《周易》以后才最终成型。周室一直把这套学问珍藏起来,密不外宣,后来被做过“周藏室之史”的老子传给孔子、尹文子等人,才开始在民间流传开来。
等到汉末三国,平原人刘惇――也就是刘鉴的老祖宗――集此道之大成,完成了十七卷本的《镜鉴记》。所谓“道付有缘”,刘惇并没有把这部书作为家族的秘宝,所以或许某代子孙没有学习数术的天赋,这部书在刘家反倒失传了。但历朝历代仍然有很多人研究和增补《镜鉴记》,把它由原来的十七卷扩充到五十四卷,还留下了《镜鉴指南》、《镜鉴掌归》、《镜鉴参同》、《异镜鉴记》等很多衍生作品。

听到这里,刘鉴暗叫一声“惭愧”,这些书他一本都没有听说过。按照王远华的说法,包括李淳风、袁天罡、陈希夷、郭守敬这些大家全都曾经研习过《镜鉴记》,这本自己祖宗所写的书,在数术界的地位,简直就如同《道德经》之于道家、《论语》之于儒家一般,是经典中的经典。自己忝为刘惇的后人,竟然只见过一些残篇,还说什么“数术”,说什么“神算”,简直就是个野狐禅了!
想到这里,刘鉴多少有点灰心,也不再象谈话刚开始那样,急切地想要瞧一瞧全本《镜鉴记》。他根本没有那种“是我家的书,你得还我”的想法,反而觉得“道付有缘”,如果王远华觉得自己有学习的天赋,自然就会传给自己,否则空求也是无用的。
隐约间,他对王远华产生了很浓厚的崇敬之情,就好象小沙弥骤然见到一位得过达摩老祖亲传的高僧一般。
王远华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淡淡地一笑说:“今日有些交浅言深了。我所以对你讲这番话,并非敬你是刘公的后人,是看你确有实学,又有一颗济世救人之心,只可惜找错了门路,学不得法,因此想要点拨你一下而已。”
刘鉴连连点头:“多承指教。”
王远华继续说:“历代都对李淳风这些大师崇敬不已,但也有学子妄言,说他们不过是专拍帝王马屁的江湖骗子罢了。其实这些大师所以接近帝王,甚至辅佐帝王,并非保一家一姓的安康,而是为了普天下的芸芸众生。当初陈希夷听说宋太祖陈桥兵变,当上了皇帝,仰天大笑说‘天下从此定矣’,正是这个意思。”
刘鉴一边点头,一边想到了袁柳庄、袁尚宝父子,自己也曾经骂过袁尚宝是“只会奉承权贵的马屁精”,然而他们父子为了安定大明朝天下,确实出过不少力,自己那么骂是有点过了,可是――“谁叫他袁忠彻说我是江湖骗子呢?!”
“镜如,”两人谈谈说说,气氛越来越是融洽,王远华干脆直接称呼刘鉴的表字了,“以你的才学,登堂矣,而未入室,就差着那么一层窗户纸,也就是《镜鉴记》这本书,只要读过,自然心地澄澈,一切豁然开朗。等此间事了,咱们一起回去京城述职,我找个机会传授于你,如何?”
刘鉴匆忙站起身来,一揖到地:“承蒙厚爱,小弟感激不尽!”
谈话间时间过得很快,两人谁都不觉得疲倦,可是偶一抬头,才发现东方的天际竟然已经发白了――整说了一个晚上。刘鉴听王远华嗓子都有点哑了,正想提醒说“您该回去歇息一会儿”,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爷,难道您一晚都没睡?”
刘鉴转头望去,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小书童捧灯。捧灯习惯早起,帮忙主人打洗脸水、安排早饭,可今天一睁眼,却见床上被褥还没展开,根本就没有刘鉴的身影。他隐约想起来刘鉴说去院里散心想事,于是匆忙穿好衣服,登上鞋子就找过来了。
刘鉴听到捧灯问,微微一笑,吩咐说:“去打盆水来,我洗洗脸吧。”捧灯答应一声,可刚转身,就又想起什么来似的,回头问:“爷您竟然熬了一通宵,该饿了吧。要不我跑趟小街去给您买张披萨回来当早点?”
刘鉴一拂衣袖:“胡闹,一大早就吃披萨,你也不嫌腻……”可是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愣住了,皱眉一想,转身就对王远华一抱拳:“在下想到一个线索,这就去打听一下。等会儿几位自去工曹审那番僧,我会赶过去的。”
放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从石桌上拿起折扇,三两步就蹿出了院子。捧灯一头雾水,跟在后面喊:“尊主何以剑及屦及,急不可待……爷您带上我呀!”可他到了没能追上――刘鉴匆匆来到马厩,随手解开一匹马的缰绳,跨上去就直冲出门,还差点把个早起洒扫庭院的宋府家人撞了个大马趴。
捧灯追赶不及,悻悻地回来,就开始在院子里乱转,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他一直伺候着刘鉴,主人出门而不带他的情况少之又少,这里又不是自己家,也没什么事可干,小书童立刻就陷入了茫然无措的困境。
还好转了半柱香的时间,就有宋府的家人过来招呼他去吃早饭。早饭刚吃完,就听正厅上宋礼喊:“水呢,怎么没人打水来本官洗漱?”有个家人匆忙禀报:“老爷,院里的井无缘无故干了,小强上外面挑水去了,请您稍等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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