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章 北新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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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从万岁山被偷掘到黑山谷内并被掩埋起来的“沈万三”尸体以后,刘鉴等三人松了一口气,想着总算是尘埃落定了,便收拾番邦和尚驾来的那辆大车,准备载上捧灯和仍然被绑住的番僧回北京城去。
可惜那匹驾车的骡子因为扛不住之前阴气的侵扰,一直躺在地上哆嗦,捧灯才过去弯腰扯住它的辔头,那畜牲突然四蹄一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气得捧灯“孽障、瘟畜”的骂不绝口。
无奈之下,刘鉴只好先出谷去把马牵来,准备以马驾车。但骡子辕要往马身上套,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三位老爷、一个书童又从来没干过这种粗活,忙活出了一身臭汗才算勉强搞定。于是安排捧灯和刘鉴坐在大车前面,番僧脸冲后坐在后面——他实在太臭了,而且还特别的热情——王远华和袁忠彻骑马在前引路。刚出谷口,忽听不远处一声长啸,三匹马都“唏溜溜”嘶喊一声,前腿踢起,差点把在马上、车上的人掀下地来。随着啸声渐近,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空中飘然而下,众人都是一惊。
“来者何人!”袁忠彻紧紧抓着马缰绳,带着颤音第一个喊了出来。
等众人稳住马匹,定睛观看的时候,只见来者是一个金发碧眼,身量有一个成年男子高的美貌少女。那少女一脸的热汗,满身的污泥,也不招呼别人,几步跑到刘鉴身边娇声喊道:“刘老爷赶快回去,北京城里闹了灾啦!”
刘鉴和袁忠彻都认得这是十三娘的丫环瑞秋,只有王远华,之前不过是在万岁山上远远地见过这么一个高大的背影,所以并不相识。他看到冷不丁跳出个番邦女子来,还以为是番僧的同伙,不由得警惕起来,驳马闭气,就往那番僧身边靠了过去,同时还一手掐决,一手掏出张定身符来预作防备,只要那番僧和这个女子有什么异动,就抢先手把番僧定住了再说。
话说那番僧陡然间见到瑞秋,原本耷拉着的脸突然象开了朵花儿似的,扯开了嗓子叽哩哇啦猛说番话,还双臂一撑车板,打算跳下车去靠近这小姑娘――他可忘了自己腰上、腿上的绑缚还没松呢,才下车,一个狗吃屎就栽倒在地。
瑞秋打小被十三娘的剑侠师父收养长大,虽然生性活泼好动,可所见所闻全是华人礼俗,骤然间看到个番邦和尚想朝自己扑过来,也不禁吓了一跳。番人男女之防没有中华严密,男女之间靠近了握手甚至亲吻手背都是常见的礼节,而在中华,一个男人想要靠近一个陌生女性,肯定非奸即盗――再说瑞秋也根本听不懂那番僧在说什么,那种语言和她的家乡话全然不同――于是小丫环“刷”地掣出一把寒光凛然的宝剑,不问青红皂白就往番僧顶门刺了过去。
番僧吓得魂都没了,还好瑞秋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剑尖接近脑门就定住了,同时冷哼一声:“你是什么东西?要做什么?”看到此情此景,王远华才算松一口气,把定身符重新揣回袖中。不过性格使然,他仍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右手手指还暗暗掐着定身诀不敢大意。
刘鉴想向瑞秋打听一下北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匆促间却找不到机会——瑞秋指定番僧以后,突然瞟见刘鉴身边的捧灯,不由得大喜过望,什么都不顾了,收剑回鞘,左脚一踩番僧背脊,风一般就跳上了大车,一把抓住捧灯的手:“捧灯哥,你没事了?这可太好了!早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抓走你的?”一连串话问个没完。
捧灯想把手抽回来,可他又没有瑞秋劲儿大,小脸憋得通红,害臊加上手疼搞得他哼哼唧唧的一句话都答不上来。瑞秋问了几句,突然俏脸一寒,又把宝剑抽了出来,冷冰冰地瞪着她不认识的王远华和番僧:“说,到底是你们两人中哪一个抓的捧灯哥?上来和姑娘走几个回合!”
刘鉴刚才一直想抢瑞秋的话头,现在总算抽了个空儿,苦笑着问:“我的小姑奶奶,你到底是干嘛来的啊?”
瑞秋一愣,反手把宝剑背在身后,一跺脚:“哎,真是的,差点忘了正事儿!”马车猛然一晃,捧灯“哎呦”一声栽到车底下去了……
原来当日上午瑞秋从柏林寺出来以后,她脚程快,才半刻钟就回到了镇水观音庵,红着眼睛把刘鉴给的纸条交到了十三娘手上。十三娘拿到纸条一张张仔细翻看,越到后来越是神情严肃,一双柳眉紧紧拧在一起。
“刘大人这次怕是遇到难事了,”说着话,十三娘放下字条,吩咐瑞秋,“去烧点热水来,我要沐浴。”
“哎?”虽然不明白小姐干嘛看完刘老爷的字条后就要洗澡,但对瑞秋来说,十三娘亦主亦姐,她的话就是命令,于是赶忙去找庵里的尼姑。正好尼姑们打算做午饭,灶上火头正旺。瑞秋霸占了最大的灶眼,烧了一大锅热水。
等十三娘沐浴完毕,换了身新衣服,盘好满头青丝,坐在庵堂的蒲团上,又让瑞秋焚上一炉蓬莱香,静心默坐之后,她拿出几根蓍草,细细地占卜了一番。占毕轻叹一声:“刘大人神算,然而这次偏就错了。邪气罩在捧灯身上不假,但此番大劫却是应在了北京城的百姓们身上。”
瑞秋眉头一舒:“小姐您是说,这次捧灯哥没事么?”
十三娘轻轻摇摇:“并非无事,只是相比而言,恐怕城内之祸更应担忧。刘大人身在事中,故而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哪。”
瑞秋跺着脚急问:“小姐您平时讲话可不是这样子,您快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十三娘站起身来,缓步朝后堂走去:“瑞秋你不要急,急也无用。先来帮我换身衣服,今天咱们有得忙呢。嗯,过一会便会来人催促。”等瑞秋帮十三娘换好一套紧身剑衣,扎束停当,正好有尼姑来奉上素斋。主仆二人刚抬起筷子,只见窗外陡然间阴沉了下来,紧接着一个炸雷,震得房檐的瓦片都掉下好几块。

十三娘催促说:“快吃吧,祸事就快到了。”
瑞秋匆匆几口扒拉完素斋,看外面雨下得正急,可十三娘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只急得她在屋外回廊上不住地转圈,一面还小声嘟囔:“……哼,说起来,小姐您和刘老爷真是天上一对,地下一双,遇事儿都这么不紧不慢的。这回连刘老爷他都上火了,您还这么悠闲!”一直等到午时,雨散云收,既没有刘鉴的消息,也没见北京城里真闹什么灾。瑞秋实在忍不住了,一会儿请示说:“要不我去找找刘老爷?”一会又追着问:“会闹什么灾,山崩还是地裂?”
十三娘心里也急,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并不回答瑞秋,转身翻墙头出了观音庵——她现在束衣配剑,站在庵堂门口太也扎眼——“噌噌噌”三两下攀上一株高大的杨树,手搭凉棚,举目朝四下里眺望。好在时候不大,宋礼就派人来观音庵寻找十三娘主仆,尼姑通知瑞秋,瑞秋又告诉十三娘,十三娘这才跳下树来,会见来人。
来的是个顺天府的衙役,照理说在北京长大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就从没见过如此这般形貌奇特的主仆——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姐,却不着绫罗,倒穿剑衣,一个金发碧眼的丫鬟,身量竟然比自己还高——一见面就愣住了,十三娘催促了好几遍,他才结结巴巴地转达宋礼的话说:“刘老爷、袁老爷和都水司的王老爷为了追查一个案子,出阜成门往西去了。”
十三娘一时间没想起来“都水司的王老爷”是谁,但想既然袁忠彻也和刘鉴在一起,想来他们定能找到捧灯,也不用自己帮忙。她回复那衙役说:“多多拜上宋大人,小女子知道了。”转过头来就劝慰跃跃欲试想要直接冲出城去的瑞秋——
“刘大人关心则乱,因此算不到大难就在北京城中。越是他出城去了,咱们越是不能跟着,得留在城中,防有大变。”
瑞秋见自家小姐面色凝重,也只好从命,于是主仆二人一起上树观瞧。十三娘沐浴更衣的虔诚再加上蓍草的功效,果然此卦灵验非凡,约摸在未时一刻,突然空中乌云再合,“喀喇喇”响起一个惊雷,随即东南方向火光冲天。
两人见果然有了天灾,急忙从树上一跃而下,飞奔过去。跑不多远,就看许多百姓、兵丁提桶的提桶,挑担的挑担,纷纷往积水潭中来取水。十三娘拦住一个妇人询问:“哪里走了水了?”那妇人回答说:“您不见刚才那个雷,好不怕人,喀喇一响击垮了铸钟厂,大火就烧起来了!”
十三娘曾听刘鉴说过姚广孝设计的大五行阵,北有镇水观音,南有燕燉,中有万岁山,东有金丝神木,西方还打算镇上一口大钟,正在铸钟厂里铸造。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天火烧了钟厂,此事绝非偶然。
铸钟厂在德胜门内,为了便于熔炼之后的退火冷却,厂址就选择在积水潭旁边。十三娘和瑞秋打了几桶积水潭里的清水,淋在身上,然后冒烟突火,直冲入铸钟厂。只见钟厂中到处都是浓烟,火焰翻滚,两个人在烟火之中边跑边寻找是否还有生还的人。跑不多远,就看到一个汉子背上全都是火,惨嗥着在地上打滚。十三娘使个眼色,瑞秋力气大,冲上去揪着脖领子把这汉子一把拎了起来,冲出火场,“扑通”一声把他抛进了积水潭。
那汉子身上火熄,从水里地爬出来,倒头就拜:“小人高亮,多谢两位小姐救命之恩。”瑞秋听捧灯提起过高亮的事情,就问:“难道你就是瓦匠高亮?你是在铸钟厂里做工的么?”高亮点头。十三娘问他:“天雷击中了何处,火是怎么起的,你可曾看见?”高亮脸色煞白:“小人看见了,好不怕人。那天雷正打中熔铜铸钟的炉灶,一道白光,炉子就倒了,铁水横流,火苗乱蹿,厂里每间房子几乎都给燎着了……”
正说着话,突然又听远处有人高喊:“不好啦,东直门内发了大水啦!”
高亮伤势不重,仅是头发被火燎去了不少,背上的衣服虽然烧着了,好在没伤到皮肉。十三娘让瑞秋带着高亮去救火,自己则循着喊叫的人声去打听东直门内的事情。朝东面跑了不远,她揪住一个神情惊慌的老百姓问:“你说东直门内发水?是哪里来的水?”
那百姓膝盖以下全都透湿,惊惶失措地回答说:“谁知道哪儿来的水,好象是从地底下凭空冒出来的……那儿到处都是水,临街的房子都给淹了!”
十三娘闻言,不禁眉头一皱。在北京城住了这些日子,她也不是整天深居简出,夜静无人之时,也曾多次带着瑞秋四处踩探过城内的环境,在记忆里,东直门内根本就没有什么大的水源。城门以内倒是有一条小河,是接着城外护城河的水,真要是水位上涨,也是先淹城外,再灌入城内。此外北居贤坊倒有一片小湖,可就那几亩地的死水,根本发不了什么水灾。她此刻所听闻的情况实在是诡异莫名。
于是等铸钟厂这边的火势稍缓,十三娘马上带着瑞秋向东直门内奔去。高亮也想跟在后面看个究竟,可明明看着十三娘主仆的动作也不是特别快,自己却才跑了几步路就给落下一大截,再抬眼的时候,竟然连她们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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